雌性的草地 A卷(11)(1 / 1)
沈红霞像孩子站在长辈面前一样,有些不安,有些手足无措。她很想向她请教点红军的事。她们年龄相仿,而她在她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壮烈。历史将献身的机遇给了这个年轻的先辈,她亲眼看见她的致命伤在流血。大股大股的血在寒夜里散发轻微的热气。沈红霞心里知道,她们不可能对话,抑或对话的时机尚未成熟。她们之间有着某种隔膜,使彼此可望不可即。她想替她擦拭鲜血。近距离地看那个伤口,简直深不可测。女红军却很快走远,她什么也未及做。她想,若不是找红马,她很想陪她走一程,她的眼神流露出她三十多年的孤寂。
女红军极固执地朝自己认准的方向走。沈红霞想提醒她,往那个方向会遇上一个红土大沼泽。但她估计她不会在意沼泽的,她毕竟经历了最壮烈的牺牲。她整个背影鲜血淋漓,月光稀薄,浸透血的身影鲜红鲜红。这形影,这永不枯竭的血,使沈红霞认为自己的一切实在是太平凡了。
沈红霞仰起头,看着天空。
给世世代代的人类引路的北斗紧缀在那里。在它看来,人类是不灭的。人的生命有着另一种存在方式;人的生命在超越有限生命之后才获得无限存在。总有一天人们会认清,肉体实际上是束缚了生命,只是生命短暂的寄存处,而不死的精神是生命的无限延续,是永恒。恰如星辰陨落却将光留在宇宙。那光便是星的升华的存在。
从目所不及的远方,传来沙沙的轻若虫鸣的歌声:
正月里来正月正,
红军探子向前行。
向前行来向前走,
手里拎着一盏灯。
以后的日子,当沈红霞对这场奇遇发生疑惑,怀疑自己患有癔症,或者视觉异常,只要她想起这支歌,这古老的花灯调绝不可能毫无来由地进入她的记忆及心灵。从这支实实在在的歌,她确信自己在一个未可知的境界中遇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女红军。她想,死只是个普遍概念,完全可以否定它。
但她从不向谁提起。她生怕人们会用鬼魂精灵的定义来亵渎她心里一个神圣的友人。
这天天色灰亮时,一个红点先于太阳跃出地平线。最先看见它的人惊呼:“瞅瞅!那个地方也有人学我们搞了块大红旗!”人们都跑出帐篷,毛娅正使劲用梳子刮头发解痒,这时忽然住了手:“滚蛋吧,是什么旗……”
她们不约而同站在帐篷门前,惊得七张差异极大的面孔刹那间一模一样了。终于有人发出胆怯的耳语般的欢呼:“我的妈,是它!”
好家伙,大地终于呕出被它侵吞多日的宝物;它跑近了,浑身浴血般红,像刚从蚌腹中启出的带黏液的珠子。它仍是没有蹄音没有影子,它只有它自己。
失踪多天的红马回来了。这个长着腿的红色奇迹正向女子们扑来。分别这些日子,那一点点娇憨稚气业已褪尽。它跑得飞快,却又像原地不动。
红马无以倾诉:关于狼的纠缠,关于散落在草地各处的牧人的围捕,关于孤独和惊险。它遍尝了自在邀游的艰辛与欢乐,在某一闪念中,忽然想到一顶银色的帐篷。这就是红马,它想怎样就怎样;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在几千年前就交出了自主权。在它出世之前,它已被出卖了。它惊异的只是,无论它出现在何处,人们都想占有它,都把它看成自己的。它并非有意与人作对,只在违背人愿望的同时感知它自己。
它终于看见那座墓丘似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