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十月旻深(1 / 1)
00
小镇南面的教堂,虽不算太大,但也宏伟*。据说它在岁月的流逝中屹立了近百年之久,见证了小镇数百年来的发展历程。包括它的变化与兴衰。所以,在人们心中,教堂的地位无比崇高。于是,小镇里有一条明文规定:任何建筑均不得以高于教堂的主教楼。此文令例行了许多年,早已成为了人们的共识。
但终究还是会有例外的——比如说夜月学院。因为建在小山上,所以它是小镇里少数高于教堂主教楼的建筑群之一。
小镇里不乏虔诚的信徒,在礼拜日这一天,他们都在各自家里净手洗脸后走向教堂。教堂门口站着一位年轻的神甫,身着黑色长袍,放在胸前的手里抓着一个十字胸针,另一手里拎着一缕长柳条。身后跟着一个端着水盆的修女,盆子里装着洗礼用的圣水。
神甫用柳条蘸着圣水,轻轻挥在正走进教堂的信徒身上。他这是在为这些信徒“洗礼”和“鞭赦”。
其间有一个男生,径直走向教堂的大门。虽然他的目的不在做礼拜,但他还是诚心地接受了神甫的“洗礼”和“鞭赦”。
“愿神宽恕你的一切罪恶与过错,给予你新生和祝福……”神甫喃喃地念叨着,并把蘸湿了的柳条无声地抽打在男生的身上。
不知为何,每次听到这句话,男生心里都会有一股无以言表的释然。在神甫的祝愿下,似乎真的能够将什么都放下。包括悲伤、悔恨、烦恼……所有的心理负担泯灭于美好的祝福,似乎在一瞬间烟消与云散。
教堂后面的广大树林里有一片墓园。男生转入树林来到墓园,手里拎着一支在自家楼下院子里新净摘下的百合。他要前往那个既令人悲伤而又抚慰心灵的地方。在那个他一直忌惮的方位,被阳光摩挲的墓碑下,沉睡着他的母亲。
妈妈年轻美丽,多年前的小男孩总能在周遭的人的眼里自豪地读出羡慕。但是,他知道每个人都会变老。而伴随着一个人的变老,他将会失去年轻的美貌。于是,他经常会感到害怕,担心妈妈的随着他的一天天成长而一点点地老去。
小时候在街上见到一位体态臃肿、满脸皱纹和满头银霜的老妇人,他的心里就会生出莫名的悲伤来。一想到妈妈将来也会变成这样,甚至会滴落眼泪,哇哇大哭。
妈妈安慰他说妈妈不会变老的,妈妈要保持着年轻等他长大,让别人以为是他的姐姐。小男孩那时候真的就相信了,因为脸带微笑的妈妈就像是天使一样,温柔善良。
但后来小男孩就不信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每个人终有一天会老去,正如他终有一天会长大一样。那一天终会到来,大家都老去的那一天,每个人都在担心与畏惧的那一天。随着它的愀然到来,时光在脸上刻满了趔趄皱纹,春秋的变换染白了发丝,生活的历程压弯了腰身。无论年轻之时有多好看、多标致,老去,也仅仅是变成了一副平平凡凡的尊容。这样想来,是多么悲凉的一件事?
但是,即使是看着你渐渐衰老,也好呀。至少,我身边有你的存在,能时刻见到你。不至于孤身一人。而今,你答应我的,永远年轻的承诺是实现了。但你已不在我身边,于是,我感觉到了更大的悲凉。就像是全身的温度都被冰凉的地面从脚底抽干出来一样,冷落到了极点。
想要逃避,但已经来不及了。或者说是无法逃开,思念一直在牵引着我向你走去。于是我就想,还是留下来吧——在这里,我能得到心灵上的慰藉。起码,我能对你说说话。虽然一直以来只是我一个人在说。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在听着,很认真地听着。发髻垂落耳边,脸上是美好的笑颜。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要离开小镇的这个想法是否正确。我逃学,为的是参加工作挣足够的钱,然后离开小镇。但每一次,当我坐在你的身边,就不想逃避,不想走开了。包括学习,包括生活,包括小镇。
还是不要离开了,这座小镇——虽为忧伤,弥散在湿冷的空气里;但是也会有美好,发散在身边的氛围里,温暖身心。年龄相仿的同学、年长的邻居、贴心的朋友、喜欢的人……在小镇里发生的这一切,都仿佛一双轻抚受伤的心灵的手,温暖而亲和。
——妈妈,我遇到那个女孩了,那个曾经很喜欢哭的女孩……
小墓园里静悄悄的,空气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异常凝重。碑石林立之间一个曼妙的女子身影,随着舞步的跳跃,黑白的裙裾与飘然长发翻飞,空气变得轻盈。轻快里似乎浸满了愉悦。
微风刮过树木的枝叶,拉响了“沙啦啦”的协奏,从四面八方的树林里涌进了小墓园。像一只只为人眼所不能捕及的异灵穿梭在放了洁丽百合的石碑之间。空白的墓碑迎接了微风温柔的抚摸,就像是心灵被甘霖洗涤过一般。整座小墓园里弥漫了百合花儿的香馨气息,花香中装载了满满的祝福。
然后,舞步的停止,微风的停歇,香气飞散去天空。小墓园里的一切回归于平静,是和谐的宁静。就像是天堂敲响了安眠之钟,所有人都在雯雯钟声里沉沉睡去。
舞者睁开了眼睛,显露了如黑水晶一般的靓丽瞳人。她对着空白石碑深鞠一躬,转身慢慢离去,手里挎着一只花篮,篮子里还剩下一支娇艳的百合花儿。在墓园一面的树林边缘,一株矮小的灌木轻轻地晃动,先前站在这里的男生已然离去。
女孩走出了树林,来到一座庞大的墓园。她轻步走进去,穿过一座座繁复而相似的石碑,到达了其中一座前。墓碑下已安好地放了一朵百合。女孩蹲了下来,将花篮里仅剩的百合置于旁边。她伸手抚摸着石碑上刻拓的文字,心灵萌生了阵阵悲凉。
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光的文字:谷雨,多美好的一个名字。
——老师,我来看你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做到了呢……
01
时间宛如某个沧桑老者在看一本厚重的亘古文学籍。它的一天天的完结与过去,就像是那个老者用枯槁的手指翻过古籍的一页文字。然后看到了新的一页。密密麻麻。
九月已过,渐转清秋,早晨里的天空亮得稍稍有些晚了。空气里已有了秋日浸渐深沉的清凉气息,天气似乎要变冷了。
谷雨走在长长的桉树坡道,看着头顶和身后占据了半壁天空的黛色云层,繁密而迥迫。于是,她也就明了了——小镇特有的漫长夏季,是要完结了。
再过不了多久,冷空气就要来了吧。此时的桉树林,还沉眠于初觉的一片晨光里,带着点懈怠、散漫的意味。尚且苍劲青翠,未见有一丝黄叶飘落。
小镇的气候,确乎是很特别的。十月,是冷暖两季交替的转折。在此之前,小镇里的一切,都只是沉浸于夏季阳光的照耀与温暖之下。而后,阳光不再直射,而是斜斜地倾洒而下。
到了那个时候,阳光不再温热,相反的却携了点清冷。把小镇及其周边的树木之叶染成各色斑斓,极尽浸炼之能事。而人们在此期间,并没有过多地留意或是在意它的转变。似乎一切都是在无暇知晓与顾及中演进了的。
再过十来天吧,独属小镇的深秋,漫天黄叶之芳菲,萧萧而下。跑到树林里,于其间细细感触,定会萌生出别样的情怀来。谷雨这样想着,眉眼间酝酿了一丝悲悯。她不再逗留,加快了脚步。头顶上的天空,也越发变得白亮了。
一如既往,谷雨来到课室的时候,周遭只有自己一人。她“啪”的一声开亮了教室里的白炽灯管,原本阴沉沉的课室里倏忽被明亮的光线充盈了。亮如白昼,只在刹那间。她突然想起了湮月做值日的那天早上,在如此阴暗的课室里竟也不晓得开灯。
真是笨蛋呢,谷雨毫无缘由地抿嘴一笑。但或许,不是因为傻,脑子转不过弯来,而是因为不愿意呢?想要置身于冷寂之中,而不去点亮释放光与热的灯火?
如此想来,谷雨眉头微皱,已不复之前的轻松与无忧。“湮月……”咕哝的话语,在初显空旷的课室里扩散开来,已无法听得真切了。她下意识地看向值日生列表,目光无意间瞅见了两个字——“泠梦”,很好听的名字呢。
谷雨不禁想起了这一个月以来在“文学社E班”的见闻。她的记忆极好,故而对迩来这许多杂沓之事都能记得个大致。一个极为心细的女孩,加之以作为风纪委员,所以谷雨能对班上的同学都有所了解。甚至于各自的性格与长处,均能了解一二。
而这位名为“泠梦”的同学,是一个特别的女孩。
谷雨对泠梦的了解,仅限于浮面的层次。泠梦,是个身体娇弱之人,带着病怏怏的迹象。无论是课间,体育课还是其它的开放性课堂,她都是静静地待在一边,任由同学们玩耍交谈。只是伶仃一人,张着略有些显大的清净明目呆呆地看着与人群背离的方向。
孤独、默然——和湮月是极为相似的两人。只是在性格上少了一份冷淡与凛冽。也是个奇怪的人呢,谷雨暗自叹道。
正想间,随着“哗啦”的一声响起,教室的门被拉开了。谷雨条件反射似的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娇柔羸弱的身段。长发披肩,没眉的留海下是一对明净的大眼睛——正是泠梦。
此时,羸弱的女孩稍露惊讶地看着谷雨,瞳人里散发着不安的成分。一时间的无知措辞,只是呆呆地站着,与其对视。
谷雨粲然一笑,美好的笑靥在清冷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温柔。“泠梦同学,早安。”极尽温苒的笑颜施以清灵善意之话语,竟像一股温然清泉漫过心扉。
然后倏然敞开的心门,让一切暖人身心的韵意进入了身体里,轻抚而过每一处方位。将那些阴暗的角落统统照亮,许以无尽的光与热,驱散冰冷与寒寂。竟也像是在白驹过隙间游刃,无关留影与痕迹。
心里的晰释,眼神中茫然与不安的泯灭。继而笑颜展露于脸上,擦亮了一抹红晕。泠梦极有礼貌地深深一个鞠躬,“早上好……谷雨同学。”
“恩,早上好哟。”谷雨心中溢满了欣喜——原来,习惯了孤独的人竟是如此的腼腆,无论是湮月,还是如今站在面前的泠梦。
就像是冬日里绽放于千万里雪原的腊梅,一枝独秀,在茫茫无尽的皑皑白雪中透露出一丝半点的淡粉。给人带来淡淡的惊喜,就孕育在隐隐的洌洌幽香里。
只要由衷地敞开心扉去迎接,终会入得梦中来。伴随着轻微的吐息,清净空气里的香馨成分,不掺半点杂质。
其实,孤独之人大多情况下并不是自愿独处,只是迫于某些不便告人的原因而习惯于自己一人。在平静的世界里,平静地生活着。而这个世界,通常是只属于自己一人的。但,这并不是个完全封闭的世界。在那里,必定留有一个入口,而这个入口,必定经年开阖。
于是,也便容许了在某一天里,某个人的不经意间的闯进。而那个对其而言是为特别的人,如同一股泠风,划开了终年氤氲天空的沉沉云霭。让无限温苒美好的阳光照射在经年冰封的黑色冻土上。
于是,冰川融化,汇聚成流;冻土解封,黑色的消减,轻轻地唤醒冬眠的种子。继而发芽,继而破土而出,继而生长,继而迎来一季明媚的日光辉耀。青涩,却不失绮丽。
自然而然地,谷雨帮着泠梦进行值日清洁的工作。她手执一抹布,嘴角微微上扬,心情似乎不错。泠梦停下手中的扫帚,看着站在窗边的谷雨,瞳人里微光明灭。“呐,谷雨?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做朋友的人呢,谢谢……”
——第一个朋友呀。谷雨眼神黯淡下来,但很快又回复了灵气。然后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她,眼里满是疼惜,“恩,泠梦儿,你的名字真好听呢……”
02
湮月回到学校的时候,谷雨已经在课室里了。她正擦着窗户,手中干燥的抹布轻轻地划过玻璃。由于身体不够高,她只好站在椅子上,时而会踮起脚尖。
谷雨就是这样的一个热心之人,平时早睡早起的乖乖女会大早赶到学校,然后帮着值日生打扫清洁。也算是帮助他人和为班集体尽一份微薄之力。不知为何,湮月对此总是在意,于是也自觉养成了早早上学的习惯。回到课室,自然也跟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湮月走上前去,拿起一张摊开在桌子上的旧报纸,折成了一块抹布大小的形状,“下来吧,我来擦窗。”谷雨看着他,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跳下椅子。确实呢,湮月身材高挑,负责擦窗是再合适不过的。
泠梦正在擦黑板,听到了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突然,她心里“咯噔”一响。黑板擦从手中滑落,在空气中转了一个圈圈,“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此时,站在椅子上,正专心擦着窗户的竟是湮月。
谷雨和湮月双双看过去,只见泠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脆响惊得慌了神,迅速蹲下身去,将掉在地上的黑板擦捡起。紧张、担忧、窘迫,诸如此类的情绪压抑着她,紧紧地抓住擦子的右手白筋突起,全无血色。
压抑的感觉使泠梦喘不过气来,把脸都憋成了红粉,一股热辣辣的赤烫。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在颤巍巍地发抖,但似乎怎么努力都无法镇定下来。
看来,泠梦是被吓着了。但是,湮月真的那么可怕么?谷雨和湮月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为好。胆小怕事的泠梦,就像是在街头迷路的孤独伶仃的小女孩,总是自己一人的身影。不觉让人心生爱怜,想要给她的保护——此时,在于两人的心中,自发产生的同样的情感。
谷雨皱了皱眉头,走了过去,看着泠梦夸张的反应,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拍了拍她的肩膀,“泠儿,不要害怕,湮月同学不会吃了你的。”
——吃?湮月和泠梦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太自在,各自别过脸去。“我又不是怪物,怎么可能会吃人?”湮月难为情地转过身去,装作对此并不在乎,心不在焉地擦拭着窗户。
“所以我才会说你不会吃了泠儿呀,因为湮月同学是一个温柔的人。”谷雨微笑着回应道。
泠梦听着他们的这一来一去的几句对话,有点像调侃,又有点像斗嘴。但不管怎样,他们的话语是很有意思的,这也足见两人的关系的非同一般。难道真的如同学们说的,他们是在一起了么?
“呐,泠儿,过去和湮月同学打个招呼吧。不要担心哟,他是个很好的人呢。”谷雨拉着泠梦走到湮月的面前,望前一推,“加油,拿出勇气来。”
泠梦看着谷雨温柔的微笑,再看看一脸淡然的湮月,然后由心而生的信任,竟不怎么胆怯了。是因为对谷雨的信任吧,于是连带着对湮月也产生了信任。她深吸一口气,深鞠一躬,“湮……湮月同学,如……如果不嫌弃的话,可……可以和我做朋友么……”
湮月煞有介事地看着她,女孩的脸涨得通红,头是微微低着的。显然,她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而作出了这个决定的。湮月微微一笑,像哥哥一样伸手抚在她的头发上,眼瞳里放射出柔和温暖的光芒来,“可以的哟,泠儿。”
泠儿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他的目光,明亮的玄青色眼瞳,犹如一汪清冽的泉水。内里所流泻出来的温柔情感,映入眼中,辗转进入了心里,然后焕发出更多的温情来。泠梦再次低下头来,脸上更为红热了。但这一次,是有所不同的。心里的担忧与不安在刹那间土崩瓦解继而烟消云散,幻化成意想不到的惊喜与欣然。
没想到,同样习惯孤寂的湮月竟是个如此亲切的人。难怪他能跟谷雨在一起。来自心里的温暖,便是面前这位外表冷漠的男生给予的。很特别的暖流,漫遍了全身,滋养着生出了更多的欣喜来。
谷雨说得一点不错,湮月是一个温柔友善的人。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叫你一声“哥哥”……
03
课后,湮月正闲得无聊,他望着窗外,目光呆滞迷离。突然,一本书从前方递了过来。湮月回过神来,迎面便是谷雨的微笑。
“湮月同学,上次借给你的那本书看完了吧?拿着,这本是续集。叶老先生把它放在藏书阁里了,所以我找了很久呢。”
湮月道谢过后接了过来,脸上的表情平淡无奇。或许,他早已习惯了谷雨的贴心。她的细心与替人着想,无时不在。这也便是谷雨的受人欢迎的原因——温柔、擅于理解他人、宽于待人。无论是谁,都是愿意与之成为朋友的。
湮月这样想着,翻过了文学集的扉页,便埋头在书中的文字里了。让思绪飞离躯体,无意于风吹或是草动,周遭的繁杂已不再重要。只需沉溺于文字的跌沓起伏间就行了。
于是,他也就明白了谷雨为什么能如此嗜好那些厚重的文学书籍了——竟是如此美妙的滋味。
午休前的放学时间,谷雨收拾好物什,起身看向后座。湮月正专注地看着书,一双如渊潭一般深邃的眼睛凌厉而富有神气,发散着淡淡的娴静韵意。风儿从窗口溜进,扰乱了他的发丝,悉碎的留海下一张白净的脸极为俊俏。
谷雨心里无来由地一阵好笑——湮月竟能对文字这般着迷,难怪他全身上下总是透露出一股文弱书生的气质来。但她又不得不为湮月的这一特性感到担忧,如此沉迷于文学书籍,万一课堂没有跟上就不怎么好了。
她如是想着,微皱眉头,但又很快地舒展开来——她注意到上课期间总能听到来自身后的“刷刷”的声响。断断续续的轻微响声中偶尔会夹带了“哗”的一声脆响。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湮月在做笔记时钢笔尖端碰触纸张和时而翻动笔记本的声音。
突然,脑海里闪过一丝掠影,谷雨的视线下意识地偏转,落在了思维的定向所在。课室的第一组,靠近窗户的位置上,一个静好的身影独自坐着。
谷雨向那个位子走了过去,“泠儿,自己一个人么?”脸上浮现的笑颜,亲切而不失美好。如同一朵新净开放的花儿,未来得及蹭上一星半点的尘埃。
“恩,自己一人——谷雨呢?”泠梦看着谷雨瑰丽的笑靥,心里毫无缘由地萌生了一种无以言尽的归属感。她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想要倚进谷雨的怀里,细细地感触她的温柔。如同姐姐一般的情怀,是美好但很难触及的吧。
“我准备和湮月同学去图书馆,泠儿也一起来吧。”
“这样可以么?”泠梦的眼中霎时闪现了一线光芒,但很快又归于黯淡。一如黑夜里无端擦过了一束光亮,在下一个瞬间便回复了深沉。“还是不要了,会打扰你们的,湮月同学可能会不高兴。”
谷雨摇了摇头,斜眼看向坐在窗户边的湮月,“别担心,湮月同学是个大头鬼,他可不会在意这些呢。”
泠梦听了这话,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把湮月比喻成大头鬼,并能与之毫无顾忌地调侃的人,谷雨该是第一个吧。两人的感情到底发展到了什么样的地步,这着实是会令人在意的。
与此同时,湮月正在看书,鼻子里不知缘由地突然一阵酸麻。他吸了吸鼻子,然后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哈哧”的一声,虽然轻微,但在已有些空寂的课室里竟显得异常清晰。
于是,湮月便听到了嘻嘻的笑声。他抬起头来,朝着笑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此时的谷雨和泠梦正不坏好意地笑着,还时不时地抛来偷偷的目光。看来,是被她们注意到了呢。他感觉脸上隐隐有些麻痒,伸手一摸,竟稍稍有些灼烫。
其实,这个时候的湮月还不知道,之所以会打这个喷嚏或许是因为某人在暗地里说他坏话了。
谷雨和泠梦还在笑着,湮月看着她们,脸上从难堪里露出了一丝愠怒。他朝两人翻了个白眼,抓起皮包和文学集就匆匆走出了课室。刚出得教学楼区,便听到从身后传上来的声音,“湮月同学,等等呀……”
带着喘息的话语略显沉重,然后是皮鞋硬软适合的根底踏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虽为轻微,但也绵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有两个人正向他小跑而来。湮月停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此时,他脸上的红晕已不见了踪影。
“对,对不起……”谷雨和泠梦追上来,深深地一个鞠躬。
湮月早已回复了心平气和,他摆了摆手道,“走吧,图书馆可不能没有管理员。还有,泠儿也一起来。”话语与眼神一样犀利,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似是邀请,又或是命令。
确实呢,图书馆里仅有两位管理员,但是叶老通常情况下是不行事的。所以,馆内许多工作都交由谷雨来处理。好在这份工作也挺清闲的,并且,湮月是会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的。但是,如果没有管理员在场,学生们就无从借书了,这就会给人带来不便。所以,谷雨的当务之急是赶往图书馆。
“呐,湮月同学?我也要去么……”泠梦紧张兮兮地看着湮月,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角。
“这是当然的。”谷雨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泠儿——可不能辜负湮月同学的好意呢。否则呀,他可是会生气的哟,而且呀,湮月同学生气的样子非常可怕呢。”
湮月别过脸去,脸上顿时的一阵赤烫,他隐约觉得此刻自己的脸定是很滑稽的。他一敲谷雨的头,忿忿地走开了。走着走着,心里竟暗自好笑——曾几何时,不为任何言语所动的湮月,似乎已不复存在了。
泠梦看看湮月的背影,再看看谷雨的侧脸。一丝温暖爬上嘴角,铸成一弯上扬,“恩,我们走吧,去图书馆。”然后拉起谷雨的手,小跑着追了上去,走在了湮月的前面。
往后的时日,如能也是这样在一起,该有多好?
04
两个女孩在前面并肩牵着手走着,湮月则是跟在后面,隔断了三四步的距离。三人不即不离地穿过了梧桐校道,再转了个弯,进入了西面的树林。在此期间,时而会有一两双惊羡的目光投来。
湮月看着谷雨和泠梦一高一低相差半个头的身影,同为长发飘然,同为身段纤弱,同为步履盈盈。他心里萌生了一个念想——谷雨就像是泠梦的姐姐,而他则是哥哥。如此的三人待在一起,是会很好的吧。
谷雨和泠梦在前方且说且笑,湮月则是百无聊赖地看着周遭的树木。近来的树杈低处的叶子失去了往前的青翠,已有了点嫩黄的明亮色泽。他心里不禁生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悲哀来——秋天已然到来,冬天也该是近了。
树木对气候的先知先觉,总是会早早地显露出来——或是枯叶飘落,或是抽根拔节。然后便得以成就人们的后知后觉,或是添衣加被,或是脱袄穿褂。
如今的树林,已感应到了深秋的将至,再不见了夏日里的生机盎然。而是渐渐地转入断断续续的休憩,在阳光尚且晴好的短暂时日里鼓动最后的一线生气。撑起秋日里漫漫的蔚蓝天际,细细观看残云的卷与舒。
图书馆内墨香萦绕。如若爬上二楼,还能嗅到一股沁人的香甜。那必定是叶老先生正在考着各色美味甜点了。
香甜可口的点心配上一杯清凉甘爽的绿茶,作为午餐,实为甚好。绿茶是湮月亲自泡的,一口饮下,唇齿舌尖均为黯然幽香,让人嗟叹称绝。当然,这般好的泡茶技法,是茗雪教给他的。
餐间悠闲轻松的谈话,主题甚为广泛。从古文明到外星科技,从树木到季节的更迭,似乎每个人都有说不尽的话语。
谷雨突然想起了湮月打喷嚏的样子,觉得很有趣。像个女孩子一样呢,她笑着说。湮月用手指关节敲了敲她的头,装出一脸的不屑,“看清楚了,我可是个纯爷们。”
“恩,纯爷们。”泠梦手里捧着茶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我想呀,湮月同学肯定是做了什么坏事,然后有人说你坏话了。所以才会无端打喷嚏的。”她在说这些的时候,与谷雨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湮月从两人的表情里捉摸出了一丝端倪,一口饮尽杯子里的茶水。然后煞有介事地瞅着她两,“恩,肯定是有人说我坏话了——那个人是谁呢……”他故意将后面的几个字说得很慢,并拖长了尾音。其实,他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谷雨被他瞧得心里发毛,装作事不关己地品着茶,“是呀,到底是谁呢?”
“谁知道呢。”泠梦接过话来,两人的这一唱一和,一如事先拟好的台词。似乎毫无破绽。但只要细想一下便会知道,这里面处处是破绽。这也正中了湮月下怀,始作俑者不打自招了。
叶老先生在一边眯着眼呵呵地笑着,也不帮腔,就像是在看一出好戏。台上看戏,台下品茶——如此的悠然,是多少人希冀的?不过,他并不似隔岸看火般的袖手旁观,而是将自己的情感与思考熔铸于正在调侃的湮月等人身上。
是惊喜,或是意料之中?在于举手投足之间,慈祥的笑容所蕴含的细微关怀,流落到这些孩子身上的时候,会变得有多沉甸?
他想起了自己数十年来的教师生涯,在这座夜月学院里迎来一届又一届莘莘学子。在他无微不至的培养下,在于他展开的不大却毅然坚定的臂弯的庇护下。学生们的成长,继而成才,无一不让他费尽心力。然后亲手送走一届又一届茁壮成长的孩子,收获一份又一份真挚的祝福,并将这如许祝愿带往新近走入校园的新生。辗转又是一度春秋之轮回。
时光的流逝,一年又一年的过去。曾经稚嫩的青年经已长大成人,奔赴于社会的各行各业,追逐着自己的人生。但任由光阴有着怎样的过往,在他们心底的某个深处,总会铭记着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一声亲切关怀的话语。那将会是永不磨灭的印记。
但是,流年似水,如云的岁月匆匆而过。亲眼见证了小镇数十年的发展历程,叶先生也已浸渐老去。他时常感觉得到力不从心,心力亦也衰竭,不复以往的干练。但他心系学院,怎可就此言弃?
于是,退休后叶老选择了图书管理员这一职位。为的是不离开夜月学院,不离开他深爱的学生。他在学校里待了一辈子,从读书到教书,已经无法舍弃了——心系学子的那副真挚情感。
他要继续看着学生的成长,继续爱着这些涉世尚浅的孩子。直到满头白霜,直到某天躺在床上再也站不起来。然后,在无尽的平静里永远地安眠。
——假使年月爬过头顶,即将要在那里停滞,再不复流动。至少,能让我看着这些孩子迎来人生中最重要的毕业典礼。然后,应该就可以安然了吧。
如若有来生,也还是会选择被称为“人类心灵的工程师”这一职业吧——老师,这样的称呼似乎挺好的。
05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有如白驹过隙,嗖嗖而过。钟表上的时针与分针,一如被人挑拨着,圈圈繁复的转动,却也不曾停留。
午休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在带着幸福气息的小时光里的轻松谈笑。湮月等人的情谊越发深厚,时而会开些小玩笑,无论是在课室还是图书馆。形影不离,三人的如影随形。
泠梦有一个习惯,无论去到哪,身边总会带着一个奇怪的笔记本。以古雅风格描绘着复杂的图案,有点发旧,很像一本魔法书。
湮月不知道这个本子是干什么用的,但他经常会看到泠梦用装饰着白色翎羽的钢笔在本子上写一些文字。至于写的是什么,他并不知道。泠梦也并未说起。
湮月突然发现,彼时毫不相干的他们,此刻却能够在众人睽睽的目光下自然地交流。已完全不用去在意别人的看法了。或许这样会好点的呢?是谷雨的关系吧,将彼此的情感和心灵渐渐地拉近。然后交织在一起,怎么理顺都无法分开。
不可思议地,同学们已不再刻意对湮月回避了。胆子较大的男生会主动和他说说话,向他询问一些情况什么的,甚至会问到他与谷雨之间的关系。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朋友。
谷雨的课间难得的宁静也被打破了。大家似乎已不再顾忌湮月的存在。可以这么说,温柔善良的带着浓烈文学气质的女生通常是很受人欢迎的。所以每到下课的时候,谷雨的位置边上就会围起几个女生。她们有说有笑,谷雨也乐在与人交流的轻松。
只是,一旦上课的铃声敲响,她就会转过身来向后座的湮月道歉。虽然,她也知道湮月并不会在意这些。但是说声不好意思,总该是好的吧。不然心里会过意不去。
仅仅是一个月的时间,湮月的改变,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比如说早上的时候,他会和谷雨一起帮着同学们值日清洁;再比如说,对于同学们的需要帮助,他也会尽己之力;又如他在课堂上会认真地听讲,对老师的提问,都能完好地回答出来。
如今的湮月,已完全形同于一个好学生,什么迟到早退、什么旷课逃学,似乎都与他一点儿也沾不上边。湮月是一个外表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生,有几个同学甚至怀疑他曾经的结帮打架是否为真实。是流言吧,试想——忧郁文质如斯,无论怎么想都是和打架斗殴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的。
甚至冬至老师在班会课上对他提出表扬的时候,迎着同学们赞许的目光,湮月只是很有礼貌地淡然一笑。眼神深邃柔和。与此同时,偌大的课室里竟霎时安静了下来。
——旷日持久的冷漠脸容,原以为早已遗忘了何是微笑。经由了许久的年月,走到了彼岸的尽头,终得以露出了洁净清冽的一笑。有如泠风萦绕,轻抚心门;又如月之皎白,倾洒心涧。
过了多久,从未见过的,湮月的笑容?娈好、昳丽、纯净,宛如天使一般的笑颜?随着男生的鞠躬愀然落定?
不知谁的双手拍在了一起,激荡了空气的震动。“啪”的一声微弱地传出。然后就是台下学生的受其感染,由心而生的笑颜,展露脸上,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掌声。
其间,谷雨的心里毫无缘由地一阵酸麻。她低着头,感觉有些微撩痒划过脸庞,伸手一抹,冰凉湿润。放下手来,任由着一颗晶莹在脸颊滑下,辗转进入了微微扬起的嘴角。一股酸涩的感觉,却很欣慰。或许,这就是开心的另外一种味道。
干净美好的男生,清泠的忧郁气息围绕身边——是很受人欢迎的类型吧,无问男女?她隐约感觉,也许往后的时日,她与湮月待在一起的的时间是会变少了。
谷雨暗地里的这一切反常举动,只是维持了很短的时间。恢复正常之后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包括她的念想,包括她的泪珠。谁都不会发现,因为此时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站在讲台的湮月身上。无暇顾及他人。
但真的会没人注意到么?这也只是她的希望——哭泣的时候,似乎不怎么好看呢。所以,千万不要被人看到了。
谷雨如是想着,擦干了酝酿在眼眸里的泪花,抬起头来。然后,原已消减的津液再一次漫出。就像是坏了的水龙头,再怎么努力拧紧阀子,也还是阻止不住水滴的汩汩流出。
湮月明澈的眼眸,静如无风经过的湖泊,清晰地倒映着谷雨的身影。一如初始之安好。同时,泠梦也在看着谷雨,黯然忧伤的眼瞳隐藏着切切关心与在意。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呢,这一点可不会改变哟。
06
朋友与朋友之间,无论关系多么密切。终究还是会面临着各自空间的取舍。一周仅有两节体育课,湮月总觉得它的时间短暂。他照样是逃课,因此总是被冬至老师喊去办公室谈话,但他总不知悔改。与茗雪见面的时间原本就很少,所以他不想失去这些个机会。而且,他已经停止了踢足球。
并且他的每一次进入办公室,冬至老师似乎从未提起过体育课的事情。而是会询问近来的状况,与同学相处得怎样之类的琐事。湮月不知道他这是为了什么。于是也便有了他的每一次都会认真地端详冬至干练的脸容,仿佛想要从他那刀削斧砍的凌冽帅气中看出些什么端倪。但均是无用之功。最多也只是发现了他在说话停顿之时有扶眼镜的小动作。却无足轻重。
体育课期间,湮月都是和茗雪待在一起的。有时候他跑到学校西边树林的网球场,会见不到茗雪的身影。于是就满校园去找。极为熟悉的身影,甚至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时常会梦见的身影。出现在校园里每一个偏僻的角落,孤往而寂好。
湮月远远地看着树荫下茗雪的单薄身段,阳光总是被枝繁密叶切割得细碎,然后降落到她的身上。带着不可名状的寂寞而感伤的气息。于是,他心里也不觉产生了抑郁。
他原以为茗雪是个性情开朗的阳光少女,但接触得多了,也便能够隐约感知她的孤僻与脆弱。并不如她表面努力维护的坚强。就像是谷雨,初始觉得她是个十分宁静、除了书籍外对其余一切都不感兴趣的女孩。但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也就对其有了更多的了解。热情、开朗、细心,这才是谷雨的本性,一如她脸上的美好微笑。
还有泠梦,自卑胆小怕生的女孩却拥有着对朋友最真挚的情感。
湮月曾听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一个人只有对自己信任的人,才会展露内心里隐藏着的不为人知的一面。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有点像荔枝,掀开外层凹凸不平的绛红色皮,露出的白嫩的果肉。洁净而真实的色泽。
——在高一的一年时间里,写生课的时候我都是在小树林里度过的呢。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光,似乎过得很慢。但回想起来却又对它的一点点叠加起来的过去感到畏惧。似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就像街头的流浪猫狗。时时刻刻地过着它们的孤单伶仃。
总是生活在内心的孤往里的茗雪,并不是一个喜欢笑的女孩。即使是湮月的出现,亦不能时刻给予再多的温暖。于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守着自己的悲哀。让人心酸的,发散着衰亡的味道。
在湮月找到她后,她会微笑地说是在和他玩捉迷藏。如同白玉般的晶莹剔透的笑颜,不掺杂丝毫微尘。带着美丽终结时的迷惘。
湮月突然想起了那天遗落夜空的北极星辰,直到现在似乎都还在寂静闪光。茗雪有一个愿望,一个他不知道的她遗忘了的也许永远都不会实现的愿望。似如天边兀自明灭的北极星,永远都会偏离星海泻下的银河的方向。在空辽的北海与众星遥远相望,夜夜月月,却怎么也无法触及。
每个人心里都居住着悲伤与寂寞。它们或许很庞大,沉重到压抑得让人失望甚至绝望。但却不想让人看到。于是,就会有独自悲悯、独自落泪。因为总有一个人,你是想要笑给他看的;因为总有一个人,你是不想让他担心的;因为你知道他在时刻关心着你,所以逐渐学会了坚强。然后,把所有的悲哀都吞进肚子里。让它们腐烂,化作肥料,从而滋养着你。得到了更多的坚定。
茗雪的绘画里,时常浮现湮月拔秀的身影。活力与帅气交融,带着满满的青春气息。湮月翻动着画板,一页又一页地看下去。心情在一点点累加地变得沉重。停留在画板上的青春男生,似乎正在渐渐地丧失生的活力。周遭的景物也渐次沉郁,色泽渐次黯淡。
他翻过了最后一页,画板的最后一张画纸。然后毫无来由的一股悲悯,积郁在心中,生出了沉闷和压抑来。画纸上的湮月,瞳孔茫然涣散,全无焦点,就像是失却了魂灵一般。
“呐,雪儿?怎么不把瞳人画上去?”
——为何不把瞳人画上去?茗雪的视线从画板上移离,僵硬地转到了湮月脸上。迩来的湮月,瞳人里消失了迷惘。玄青色的明澈眼眸,波光幻生幻灭,星芒烁烁里流泻了柔和的韵意。
这段时间以来,湮月总会说起身边发生的事和遇到的人。囊括他的改变,以及谷雨和泠梦。茗雪心中隐约有一种感觉,似是强烈抑或轻微。湮月是否会越走越远?他的身影,越来越触手而不可及。有时候她牵着湮月的手,总会不觉地越牵越紧。直至纤细的手指上白筋突兀,瘀痕生起。
她总是害怕,总是担忧——如果有一天,手心里突然间失去了彼此的温暖。被冰冷的空气填充了,怎么办呢?她甚至自私地想过,如果湮月从来都没有改变,依旧是冷漠孤寂。眼神如雾雨缠绵,是否会更好呢?
“我曾听说,人的眼睛是灵魂的所在呢。而瞳孔涣散,是否就代表了灵魂消散了呢?”茗雪低着头,两只纤手的小指钩在一起,然后分开。再钩住,再分开。每一下都是用足了气力,拉出突兀的白色筋脉与身体的轻微颤动。
湮月下意识地牵住她的右手,阻止了她双手的再一次交并。迟疑着不作回答。茗雪右手手背上拇指和食指之间一小片冰晶模样的胎记很是惹眼。想必她的名字也便是由此而来的吧。
“呐,湮月?眼眸是代表心灵的吧?据说从一个人的眼里可以看出他的内心。而我,似乎、好像、大概、也许……已经看不清晰你的眼睛了……”
极为轻柔的一句话,进入耳膜,却转化为无比的沉重,狠狠地撞向心怀。然后是怦然的一声跳腾,分泌出了酸涩的汁液,麻痹了全身。
——湮月,我已经看不清你的心在想什么了呢。
是呢,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每天都能和谷雨、泠梦一起。愉悦晰释了脸上的肃然。时间似乎无忧无虑地度过,总不会感觉到它的长久。从内心的孤独里走了出来,毅然地迈步走向温暖的人群。身边有了真心待见的朋友,对于茗雪的情感、对于谷雨的温婉、对于泠梦的倚赖——他都能欣然接受。在他的心灵得到抚慰和解救的同时,却没有给予别人更多的关注。
无论是茗雪,还是谷雨。
于是他不知道他在和谷雨一起的时间里,茗雪是怎么度过的;于是他也没有意识到他在谷雨的心里已经抵达了什么样的位置。于是,在这一切的背后。他的已经拥有,或许是代表了失去的开始?
是怎么度过的呢?漫长的时间?是否拥有朋友,抑或自己一人?茗雪的内心之真实,令人堪忧。女孩一个人的孤往,总是在僻静之处独自绘画的身影,独自站在落日海边的身影,强装出来的笑容。总是会无缘无故无声无息地浮现在湮月的脑海里,一线线地融化开来,牵引了绵密的思念。
“雪儿,周末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吧。”
“恩,约定好了……”
一直都在担心你呢。
既然你选择缄默,
必定是有原因的,我不知道的原因。
你所要回避的过往。
但是,总有一天是会知道的,
我要你亲口对我说——
我们的一切,曾经的一切,和未来的一切。
我们所有的过往,和所有的向往,
以及你的愿望,被时光遗忘的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