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二十二 完结(1 / 1)
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我在磅礴冰冷的雨中醒来,膝下一软跪倒在地。
剑滑出几尺,浸在一片小小的水洼之中,水洼中的水晕开一片艳色。我双手撑地,呆呆的看着地面,指缝间干涸的暗红色在雨水中渐渐融化,流逝。
我却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不会随着我的醒来而消弭。
浑身冰冷,我觉得身体每一寸都在颤抖,附着在我心底深处的那个她,将她所有的不甘都寄付在我的身上,借我的手,做她曾经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仿佛一双巨螯,紧紧的抓着我的灵魂。
强烈的困意再次袭来,眼前一阵阵眩晕,光怪陆离,神智渐渐要飞离我的身体,这一次离去又不知要何时才能回来,或许就不会再回来了,那么这一切都将再次变的不可控。
我艰难的爬到水洼旁,举剑在手臂上切开一道口子,血涌了出来,痛意驱散了睡意,我拼命的回忆着始末,她和秦栩的相识到相知到那一场不可逆转的单恋,都是那么的悲切而带着浓烈的血色,她是个高傲的女子啊,她是神一样的女子啊,为什么会卑微至此。
她还是带给我生命的那个人,我应该比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让她憎恨,我才是她的冤孽。
“你竟然真的学了青莲花目。”她快意而怨恨的说着这句话,从她给秦栩这本秘籍的那一瞬间起,就注定她不会轻而易举的离开,要给她付出的情感一个了结。
青莲花目。
我嗤嗤笑了,抬头看天,灰蒙蒙的天,像是一个人死去的心,雨丝如针,落入眼眶,冷质而酸涩。
——可是,恰好我也不是一个喜欢被威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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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断筋脉,废去武功的瞬间,我以为我会永远的睡下去,至少可以摆脱控制,所以并不后悔。
唯一让我犹豫的,是我还没有和秦栩告别,他还在筹备一场盛大的婚礼,属于我和他,满怀对未来的憧憬。
这一眠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最轻松最空灵的一眠,没有梦境,没有牵挂。
睁开双眼的一瞬间,从外界射入瞳孔的阳光温暖,明亮,似是一场新生。
“醒了!醒了!!”
我转了转眼睛,看见床畔相拥欢笑的四大护法,撑着坐起身,猛地被拥进了一个怀里。
他的力气很大,甚至有些粗鲁,紧紧地,像是要将我嵌进身体。他一直没有说话,脊背却在微微颤抖着,我将下巴抵在他肩头,切实感觉到他身体里强自压抑着的恐惧和脆弱。
“谢天谢地……”他说。
我霍然一震,猛地抱住他,泪如雨下。
“我不是故意那么做的……对不起。”我语无伦次的说。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他喃喃地说:“不要松手,更不要问……这样就好……就好……一切都好……”
四大护法默默的退了出去。
我很想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不会死了。
然而我知道自己不能问,对于彼事的每一次回顾,对于他而言都是一次凌迟。
“风月,我们……归隐吧。”
我们归隐吧,他说。
归隐,是我听错了么!你的琼华谷,你的天下,都不要了么?!
我张了张口,却听他声色黯哑,强硬的打断:“成不成亲又怎样呢…...我是太贪心太贪心,所以才会让你一次一次的离开……我曾以为追逐权力的巅峰就能让自己在乎的人和事不受伤害,现在看来我真是太蠢了……”
“连城,不是……其实……”
“我不能,不能在让你受到伤害……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他一只手抚摸着脸颊,颦眉的神色让我心痛。
“别说了!随便你,我都无所谓。”我蓦地吻住了他的嘴唇,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他眼角掠过一丝诧然,随即琥珀色的眼瞳里闪烁着温柔的会意的光,抬手放下了层层罗帐。
之前的我们总是瞻前顾后,总是不敢放手一搏的去爱,才一次次的错过,如果再一次错过,或许就不会再有这么好运了……秦连城,让我们都任性一次,即便下一刻死了,也不会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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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华谷悄然退出了江湖,犹记那一日,四大护法单膝跪地,齐声道“必将护琼华谷一世安宁”。
距离蘭婆婆去世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秦楚终于不会在寻不得蘭婆婆的时候哭泣了,我坐在石凳上教秦楚临帖,秦楚很聪明,一学就会,他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唯一不同的是,他时而会陷入冥想,每当他冥想的时候,小小的眉宇轻皱,带着淡淡的忧郁,总让人以为他在怀念许多故人。
庭院中的玉兰花又开了一季,这棵玉兰花曾被我失手砍断,现在也可以开的绚烂如昔,每每抬眸看着枝头的广玉兰,我总会感慨生命的无常。
“爹!”秦楚忽然脆生生的唤了一句。
“在写什么呢?”秦栩信步走上前来,将秦楚抱了起来,转了一圈,然后冲我微笑。
“在写欧阳修的词。”
“来,背一句给你爹听听。”我笑道:“看看我们小楚有多聪明。”
秦楚眨眨眼,摇头晃脑的背道:“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同秦栩齐齐一怔。
“啊呀你个小鬼!”我跳起来捏秦楚的脸颊:“敢拿你娘开涮,不得了了!”
“爹!娘欺负我!”秦楚搂着秦栩的脖子可怜巴巴的说。
秦栩笑的开怀,他将秦楚放下来,一把将我打横抱起,眯了眯眼:“放心,爹来收拾她。”
“死秦连城,放我下来!”我涨红了脸,挣扎起来:“秦楚你给我把头扭过去!”
秦楚居然真的乖乖的转了个身,背着小手,一本正经的背:“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小楚,炎翎姐姐要带你去吃扬州的糖葫芦,快去惊霜小筑找她!”秦栩狡黠一笑,秦楚那没心肝的小子居然跳起来就跑了,一溜烟像只小狐狸似的,我张了张嘴觉得无言,秦栩手一松我几乎要摔下去,惊呼一声伸手去搂他的脖子。
“这才对。”他说。
巫山云雨时,我总觉得一切美好的不真实,目光探出窗外,天空疏朗,琼华谷似是和一切血腥屠戮都隔绝,也再一次证明,当初所做的决定是对的。
“啊!”出其不意的顶弄,我倒吸了一口气,下意识的搂紧了他的脖子,他吻上我微皱的眉,低声说:“别走神。”
在他身旁睡觉就很少做梦了,一觉醒来,我靠在他臂弯间,无声的拨弄他的头发。
他的头发黑而浓密,从来都让我觉得嫉妒,不经意间,一丝银光刺痛了我的眼。
“嗯……”他醒了,伸出手抚摸我的背。
“被我扯痛了么?”我有些慌乱的放开他的头发:“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他怜爱的反问:“怎么了?”
“你长白头发了,秦连城。”我眨眨眼说:“真稀奇,你居然长白头发了。”
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恍惚,但很快就笑了:“是么?帮我拔掉。”
他起身,穿好衣服坐到桌前,任由我摆弄他一头青丝。
寻找到那一根白发,我小心翼翼的将它握住,忽然听秦栩说:“风月,如果有一天我出游……短期内不会回来,你要撑起整个琼华谷。”
我手一抖,那根头发再一次滑落,在三千青丝中难以寻找,我不由得恼怒道:“你外出游玩不带我也太过分了吧!”
他无声的笑了,那个笑让我没来由的觉得惶恐,好像即将消弭的晨间薄雾,我扑上去抱他,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连城,我也很贪心的。”我说:“虽然说的很洒脱,但私心希望这样的生活永远也不会完结。”
“傻丫头。”他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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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主说闭关太久,要外出周游。”曲水说。
他给过我心理准备的时间,所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并不惊讶。
秦楚扯着我的衣角,傻傻的问:“爹爹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带小楚一起去?”
“他去的地方,小楚去很危险。”我摸了摸他的头:“如果小楚变得和爹爹一样强,就可以跟随爹爹一起去了。”
四大护法都低垂着眼帘不说话。
我牵着秦楚,转身走向空华殿。
秦栩收拾东西收拾的很细致,平日常穿的衣服通通都带走了,整个屋子里几乎要失去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转而想一想来,那段琴瑟和谐的生活,弹指一瞬。
我无声的笑了。
的确没有遗憾啊,连心都被带走了,又何来遗憾呢。
忽然想起,在和他第一次亲密接触后的那一夜,我依然做了一个梦,那个梦模糊而渺远,醒来时记不得许多,只记得梦中的女子滑落两行清泪,仿佛即将随风消散的尘埃。
“我输了,从最初输到最末。”她说:“他居然真的将极相思还给我了,要同我两不相欠。他为了你连命也不要了啊……我的威胁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没有极相思的秦栩,不过是一个凡人罢了。
我回头看了看他的容颜,有些苍白,却是触手可及的。
我装作一无所知,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一切,往后的日子将是上天给予的,最大最大的恩赐。
我自欺欺人的享受着这短暂的时光,直到看到他长出的第一根白发,我才学会了惶恐,也学会了坚强。
既然不可逆转,那么,请勇敢的扛起一切,我会去相信你是真的周游在世间的某一个角落,等待未来的某一天,我去找你。
我在空华殿的暗格里找到了陈旧的极相思,闭关十日,不分昼夜的修习。
在秦楚和琼华谷走上巅峰之前,我不会倒下,会一直一直向前,哪怕是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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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十七岁而已,没必要办这么大吧!”秦楚苦着脸,使劲摇着身前女子的胳膊撒娇。
秦风月扬了扬眉,笑容里尽是鬼畜:“十七岁了,这招没有七岁的时候来得有用了,我还打算在寿宴上多请些名媛,给你长长眼界,省的以后一不小心给女人骗了去。”
秦楚嘴角抽搐了一下,眼前这个女子就是他干娘,虽然长着一副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好皮囊,但骨子里早已是个腹黑的老女人了。
“而且,寿宴上我要正式向天下宣告,你将接手琼华谷。”秦风月眯了眯眼眺望着窗外的景色:“龙鳞依然在,逆者亡。”
秦楚敬畏的望着她,他知道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也知道往后可能……一切都要依靠自己。
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去找他,这么多年她已经承受了够多,自己不能在成为她的负累。
琼华谷新谷主的接任大典同他十七岁的寿宴同日举行,场面空前的盛大,各门各派的领袖皆有出席,远在苍峦的镜天教也派来来神雕恭贺,巨鸟缓缓落在琼华谷的芳菲林前,他带来了一副装裱精致的字。
“素闻镜天教教主写的一手好字,且并不是以笔书写,而是以其佩剑‘丹青’泼墨书写,剑走偏锋,宣纸不破且入木三分啊。”有人赞叹道:“这礼物当真价值千金。”
秦楚微笑着接过了那副字,轻声念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若有所思,转身走向秦风月的卧房,想将这件东西给她瞧上一瞧。
房中空空如也。
秦楚怔了一怔,并没有多少惊讶,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字挂在了墙上。
宾客渐渐多了起来,他整了整衣襟,昂首去应对新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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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烟雨,白衣女子撑了一把油纸伞立在无名碑旁,碑后是一片宁静的湖,湖上开满了佛眼般的青莲,色泽鲜润,如梦似幻。
——他还真会挑选地方。
伞大半都遮在石碑之上,蒙蒙细雨打湿了她的肩,她却恍若无觉。
“你竟然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叫我好找。”她眺望着莲湖,微笑:“这么大把年岁了,也太爱玩了一些。”
“我就这样来了,很不负责任吧,明明小楚前方的路还未平坦。”她弯下腰,将脸贴在冰冷的石头上:“可是我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