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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只有一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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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扑中文 ) 什么,动作僵硬,往昔那倜傥风流的身姿竟略显苍凉佝偻。就像山水画中浓墨留下的一笔,带了沉重的颜色,是水也化不去,淡不了的墨色,晦暗带悲的颜色。

望着哥离去的背影,猛得让我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我伤了他!

我伤了哥?就在我没留意的时候……

“思哲(江思哲,哥前世的名字)这么喜欢你,你却一再伤害他……”

我微颤,想起很多年前的这句话,浑身的血液微微冰凉。

记忆中,小时候的我曾经咬过哥的手指发泄,不记得原因了,只记得死命的咬。如同一只受了伤,戒备到绷紧的神经都要崩断,一见活物就下根撕咬的疯癫动物。

哥任我咬着,连挣扎也无,他那时不过十几岁。就那么咬着牙紧紧的盯着我,似乎只在意我会不会再弄伤自己,他黑玉般的眸子发出星辰才有的璀璨的亮光。

“雨儿,你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哥瞅着我,那一瞬,他黑玉般的眸子发出的光照进了我心里,照亮了我整个人。我浑身一震,嗅到嘴里浓重的血腥味儿,尖叫着松开了口。

爸爸妈妈闻声冲了进来,看见哥的手指满是鲜血,看到我一副“罪魁祸首”的惊恐模样,他们怒目以对。哥见了,不耐烦的朝他们挥手,“你们进来干嘛?吓着雨儿了。”

仪态高贵的妈妈狠瞪了我一眼,转身疼惜的拉着哥往外走,“小祖宗!你还护着她?手指要不要了?”

哥回身看着一步未动的爸爸,大声命令道:“不许你动雨儿!”

爸爸带着贵族式的冷漠和傲慢,冷冷的睨着我,睨得我心底发凉发怵,但他转看哥时又笑得春天般温暖祥和,“放心,没人会动你的洋娃娃。”

“雨儿不是洋娃娃,她是我妹妹。”哥挣开妈妈的手,发怒道。

爸爸应付性的浅浅一笑,“没人说她不是你妹妹。”

哥终于被妈妈拽出了房间,爸爸弯下腰看我,眼内燃着火,仿佛要烧出来,烧遍我全身。他狠掐着我的脸颊,不顾我疼痛的叫喊。冰冷的气息吹拂而来,笼罩着我,我瑟缩了身子,只觉一下子回到了寒冷的冬天。爸爸一字字缓慢说道:“思哲这么喜欢你,你却一再伤害他,若有下次……你记住,别怪我将你扔出去!”

我呢喃低语,我一再伤害着哥,我为何总在不经意的时候伤了哥。

我想起磬儿曾说过的话,“您没发现世予爷看您的眼神就像您看景王爷的眼神吗?就是男人喜欢女人时候的眼神。”

我一直不相信哥爱我,是男人爱女人的爱。

我曾经猜疑过,试探过,却从来没相信过。可此时,我的信念蓦然有些松动,哥……会是像男人爱女人那般爱我吗?

他离开时的背影,僵硬似逃避什么,散发的墨色般的悲凉感觉那么熟悉。

我任凭思绪回溯,再不控制。遥记得,我曾欢天喜地的告诉哥,能嫁给谦益我多么开心。那次,哥离去时也是留下这样的背影。只是当时的我载满了欢喜,完全、彻底,忽视了那个背影的底色原来竟带着悲伤与沉重。

我收拾好痛楚的心情站起身,走出屋外,想为哥做些什么。举目望见孤眉般的冷月下哥孑立遥望的身影,发现,我其死后什么也做不了,最好什么也不要做。

“哥。”我走近他身旁,轻声叫唤,不自然的挑起话题,“你想远方的家吗?那个遥远的,曾经有爸爸,妈妈,还有爷爷的家,”那个家,对我而言不算完美,但我感谢上苍给了我一个爱我的哥,一个宠我的爷爷。

“现在并不想。”哥没转身,停了停,带着笑意幽然道:“雨儿,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对吗?”哥身上沉重的金属盔甲在苍凉的月色下蒙了一层清冷的光辉,反射出一派幽森肃穆的银白。哥立在这里,伴着一棵枯树,显得形单影只。

“没有,哥。”我否认的言语苍白而单薄,“我……还没有答案。”

“唉,你还是一只憨傻的鸵鸟,雨儿,把那些事统统在心里埋着,藏着,掖着,要等着它们发酵酿酒吗?”哥砖头,桃花眼一眯,眉眼带花,轻快调笑,我见了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雨儿,从小到大你一直缺乏安全感,怕受伤的时候,就一定将感情包裹严实,不让任何人进驻。我早与你说过,你自我保护的意识太强烈,已经到了偏执的程度。”

哥平静的声音、平缓的语调冷不丁滑过我的心,勾动了某根弦。

“其实你已知道自己爱上了楚王,就不该再龟缩下去。”

我神情一滞,被哥一语点明答案,我脸上一阵虚白,又听“楚王”二字心便又揪痛起来。半晌后我低若蚊吟般讷讷,“我……我和他,其实不会有结果。”

“这是你理智在害怕,不是 你的心,雨儿。”

“我不知道,哥!我只知道我和他有太多不可能。太多的人和事,他抛不下,我也抛不下,我和他之间有太多阻隔。我没办法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从来不是个好人,可我不希望他为我,为我……伤害其他人,他会……难受……我……也会难受。”

再度思及楚王遇伏身亡的传言,我忍不住碎碎的呜咽起来,语不成语。哥一把搂我入怀,轻拍着,“这世上,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哪个能说得清?你呀,本不该顾虑这些。”

“哥,这是现实,不容回避的现实。”许久之后,我起伏的心绪终得平静,徐缓说道:“我有我的骄傲,即使我爱他,若不得唯一,我终会离去。若得了唯一,宁毓儿又该如何是好?她是个美好的女子,让人不忍伤害。”

“我的傻雨儿。爱情本就是自私之物,三个人的爱情注定需有一人退出,没有伤害,就不会有幸福的结局。”哥的下巴抵着我的头,“不过,那些该是楚王思量的问题,不该你顾虑。你该顾虑的人是景王。雨儿,其实,我心底更希望你仍爱着景王。这样你或许会少受些波折。”

“哥!我……”

“听我说,雨儿。无论你最终做了怎样的抉择我都支持你。只是,你还需有些心里准备。”哥抢过我的话,“景王与楚王不同。你若选择了景王,楚王大概会默默祝福。但你选择了楚王,景王岂会善罢干休?他已爱上了你,就绝不会放手,就如他所说,除非他死。否则,只怕你难与楚王修得正果,这其中的苦楚必是言语难尽。”

哥收回看我的目光,“景王,实在是个太难对付的一个人。他惊才绝艳,谋略过人,能忍百事,却也手段狠辣。”

更是武艺绝伦,我心中暗加了一句,“所以,他不可能在逸莲山受伤。”

“他确实受伤了,整支御林军都可作证。”哥低眉淡笑,叹息一句,声音悠远而去,“有些事或许该让你知道。”

有些事?我略抬眼睑。

“雨儿,现在帝都的太子,已不是原来的太子……景王受伤,太子代掌国玺,极可能是景王布下的一个局。短笺上本来还记载了一个逸莲山传言——太子拥兵弑上谋逆。”

“你说什么!”我的心湖轰然翻起巨浪,“我曾经为太子诊治过,他虽有古怪……但……不可能是冒牌货……局?弑上谋逆?太子向来以仁孝着称,怎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难道太子已为谦益操纵,真成了局中棋子?

哥叹了口气,“虽说弑上谋逆目前只是传言,我却肯定此事与景王脱不了干系。太子,人还是那人,但心,肯定已不是原来的心。”

我越听越迷糊。有一点又越来越清楚,以谦益的能耐,不可能在皇位之争中,让太子渔翁得利。

哥蹙眉轻声道:“太子若还是原来的太子,就绝不会断绝与墨阳王府的来往。他此前之所以点选德颜为太子妃,其原因是拉拢不了江东王府,早已答应全力支持他登基的墨阳王府,就成为太子党的砥柱中流。洛朝四大藩王中,多年来,只有麓山王和江东王一直没有明确表示支持哪位王爷。但在太子选妃之前,景王曾在麓山王府出现过。这件事虽未必说明麓山王拥戴景王,却令太子心中有隙,这就是宜凌只能做太子侧妃的原因。”

“只是现在想来,这一结果恐怕也是景王故意为之。”

“否则他的行踪又岂是随便什么人能探知的?麓山王府或许早就归附了景王。而景王或许一开始就打定了注意扶植宜凌登上太子侧妃位。至于目的,不得而知。但若此次太子谋逆罪名坐实,依据大洛律令,妻、有子女之妾、子女,与夫同罪,当凌迟处死。而无子女之妾只获发配边疆为奴的刑罚。若是娘家颇有背景的妾室,花些银子,连边疆奴役之苦也不必受了,仍可嫁人。”

我屏住呼吸,静静的听,已完全失了判断。

只得一个感觉:谦益,从来也不是我认识的谦益。

第二卷 水龙吟 第19章 猜想圭怒

哥的意思相当清浅,他要告诉我,谦益太不简单。

关于帝都新近发生的一切,他其实所知不详。但他曾是太子党的一员悍将,因而他凭借此前了握的信息能猜出几分端倪。他猜谦益布了一个局,一个设计太子为其所用,助其夺嫡的局。

这其中,很有些曲折。不知怎得,与麓山王府及宜凌沾染上关系。在哥看来,宜凌或许是谦益所布的局中穿针引线之人,所以谦益布局之时为宜凌留了后路。即便太子谋逆罪名坐实,成群妻妾子女惨遭凌迟处死。身为太子侧妃,宜凌亦能免受牵连。

日后或许更能大富大贵。

只是对宜凌而言,这代价……并不小。

那么,实情若真是这般,那会是怎样一个不可以思议的局?

局的结果已现,过程却消失在了流逝的光阴中。谦益曾是如何环环紧扣步步为营?如何诱引太子入局?又如何制造了逸莲山皇上遇袭意外?

这些都无从得知。只能猜。

哥在猜,我也开始猜。

心尖挑得一语,我蓦地一惊。

“狗急了会跳墙,太子急了呢?”

说这话时,谦益的前话仍停留在夺嫡所需的“借口”之上,当时的他尚欠一个光明正大的夺嫡“借口”。

难道……“太子弑上谋逆”便是他煞费苦心设计的“借口”?

若真是,实可谓一箭三雕了。

既除了皇上,又以弑上罪名套牢了太子?太子一除,身为皇三子的他,就是所剩的嫡长子,又是救驾重伤之子,忠孝勇义都全了。朝堂上那帮捋须托腮严守祖制的肱股之辰,乡野间那些不问朝局习惯祖制的平民百姓,谁又能光明正大质疑他继承大统的资格?

他成了顺理成章的皇位继承人。

……唯一有资格否决他的人-----九五之尊的皇上已经驾鹤西去了!

那么,谁又能为皇上嘱意的储君候选人-------楚王,正名?

这岂非又多了一雕……

“丫头,你觉得我无情么?”

“夫君是指……?”

“父皇。”

“其实你心里是爱皇上的。”

“或许是吧,但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从未爱过我。”

那时的谦益温柔的笑着,波澜不兴,平和无浪至无懈可击。

但那时,他恐怕也已下了狠心,杀心吧?对太子,也对皇上。那样的对话,当初听时候,晦暗难明,今日回思,却又似早蕴了另番乾坤。

之前种种自此思来,我心神一泠,曾经风华隽永的人,胸中万千筹谋定是早早勾画了出去,一兵一卒如何排布也早早立了定案。我那时信誓旦旦说要助他,愁苦他未予我良机,他其实又何曾需要我相助呢?他那人,心思,早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了。

狮子……即便沉睡的时候,也还是狮子,绝不会是温良的帽和狗。

羽睫扇停,我心思停滞,我所求不过是难得糊涂。可这夜色冰凉如水,孤眉清月引我犯错,竟又将我的思绪拖回那七拐八弯的谋思之中,揣度出这番东西。

我,也不是个单纯的人呢。单纯的人又岂会揣度出这番暗霾曲拐东西?这是我的揣度,也是我的暗霾曲拐。

我忽然望月苦苦一笑,笑不尽自嘲。

暗霾曲拐,这本就是我。暗霾扭曲的白湛莹,虚伪笑闹的江暮雨,自以为是的慕容植语,不幸担待的妮雅……哪一个不是我?!这样的我,不会被允许得到幸福吧?

我心下一阵抽痛。

天上的月都看着,都看着呢……

“我便如那房上月,南北东西陪着你,只有相随无别离。”

南北东西,东西南北,潜光,你曾自寓为月,但求相随无别离,如今却在何处陪着我?你可要好好记住你说过的话,要继续[陪着我,天涯海角陪我活着。

我不奢求什么,只求你活着……即使相隔天涯,只要你活着就好。

“丫头。只有痛过的人才真正懂得选择。”

是啊,谦益这句话真是极对。因为痛过了,所以懂得选择了。可是,会不会迟呢?我的眉越发耸拉下去,心越发紧至一处。

“雨儿,可是又想到了楚王?”哥轻唤我一声,“他一定不会有事……”

“我明白,哥放心。”我点头,嘴角的笑抽不去一丝苦涩。

不再说话,这个话题谁也难以继续。我与哥默契的看着彼此。从彼此的眼中寻求心灵的平静和依靠。安慰,有时候是不需要言语表达的。

过了许久,许久。

我再度平静了心境,拣起一个话题问哥,“哥以为太子是个怎样的人?”

哥舒展开轩眉叹惜一句,神情已换上暗夜冶游,红袖添香般的气定神闲,但低低的言语却夹带了复杂的情绪,“太子其人,志大才疏,虽不至愚鲁,却也是毫无建数之人。他的温和,内敛,沉稳之气不过是自皇后处效仿而来的门面装饰。多年来,若非皇后为他苦心经营孝道,颇感动了太后与皇上,又有年迈左相挟一帮开国功臣的子弟门生为他上下打点妥帖,他那皇储之位恐怕早断送了。”

“但你却是太子党的一员。”

“那是我父王权衡之后的决定,我只是顺从了他。多年前,我父王选择支持太子,是因看重了他背后那份家底和他自身那份庸碌。况那时,显了夺嫡之心的皇子王爷中并没有人真能撼动太子的储君之位。我父王并不希望先帝口中‘绝非池中物’的景王,英明远播,功绩卓着的楚王和冷敏的越王登上龙椅。”

哥讽笑一声,“你该知道,一个平庸的君主对希望雄霸一放的诸侯藩王来说,是件大好事。而且,太子顺利登记的可能性,一路看来,一直很大。”

“只是,”哥话锋陡转,“他恐怕万没料到,景王确非池中之物,嫡位之争竟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太子一败,德颜的性命也就悬在刀口了。帝都之中,皇宫之中,不知又该乱成了怎样?”

能怎样呢?倘若一切才刚开始,谦益还没粉墨登场,戏哪里会就此谢幕?

“事实若真如猜想,哥该想办法救救德颜了。”

哥摇头,“我在想,但难。”

又是无语。

我与哥皆沉默。叶如雪抱胸而来,索里似有感应,也不知从何处奔回我身侧。叶如雪冷睇了眼索里,又冷睨我,眸光飘向哥时冷淡之色倒敛去了许多,一如既往的恭敬中一如既往的揉进了女人柔和中色。她在我面前向来只跟哥说两句话,一是“遵命。”二是“启禀将军,时辰到,该回帐了。”

现在说的,便是第二句。也是我极不愿听到的一句。哥看看夜色,看看我,为难的道了一句,“今夜我先回了,你好好休息,说不定明天就有了好消息。”

我努力一笑,目送哥离去,看他和她融入漫漫长夜。

第二日,自然没什么好消息传来。哥也没能过来,令我忐忑不安了一日。

之后几日哥倒是来了,却也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他只得安慰我,“耐着性子再等等,消息应该在路上了,这时代的消息业太不发达。”

又是一日,哥又没能来。暮色时分,了无意趣之下我索性闲逛于平南街头。本想获知些什么,却是一无所获。

平南这地方,地处洛朝东南边陲,既是弹丸之地又实在偏远,消息极不灵通。朝廷,帝都发生的事多不受平南百姓关注。对他们而言,吃饱穿暖才重要,才是真谛。所以三年前皇上改元“天启”的事,在这里也还不算太老的新闻。

此外,因官方消息称平南以南流成灾,抢掠横行,肆虐妄为。内地偏北的药商药贩早不敢来。南边敢来的少数人,又哪里知道什么?

即使皇上崩殂的消息和新皇登基的消息正式对外公布,诏令下达到南方各地至少也要一月半月。

折回客栈,哥今日仍未前来。入夜三更我辗转反复尚未入眠。

屋外有了动静,我跳将起来,开门一看,却见离开数日的离耶带着一身暗红成黑的血痂立于门前。他那风尘仆仆,未见束发(淼水国习俗,男子都不束发)的模样,颇显狼狈。见到我未及细说,一面吩咐索里赶紧收拾行李,一面道。“请殿下随卑职即刻移驾。”

我讶然道:“出了何事?你竟这般模样?”

离耶目露毒恨,“洛奇这等禽兽,枉披了一张人皮……此事说来话长,旦请殿下速速随卑职移驾。”

洛奇怎么了?叛变了?

“去往何处?”我脱口。

离耶道:“殿下下榻之处已为洛奇知晓,卑职与十数勇士奋杀而出,先送殿下去往紫城。龙啸殿的皇护军一刀了那里。”

连夜赶去紫城?那是淼水国边境一个极小的城。说话间索里已将行李收拾妥当。离耶眼中写急,央我快走。我神思变了数变,却怎肯离开哥奔赴淼水国?辗转回思又不得开口说明。

憋了半晌,我讷讷道:“你与索里赶紧离开吧,再另谋堪当国主之人。我只是个毫无野心的女人,我实在无力担起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也不该得到那份无上的尊荣。我不想离开平南。我留在这里……”要陪着哥,要等着帝都传来楚王的消息。

那个梦,那个重回淼水国报仇雪恨、成功复位的梦,我不是有担待的妮雅,不是能助人达成理想的妮雅,我无能为力。

我还是自私的我,不是真正有国仇家很的妮雅二公主。我不愿为别人的理想承担无法承担的责任。

夜风猛然吹来,刮过我的眼睑,摇破了一地月下暗影。而我的话割残了人的心,碎了漫天的冷风。

天地色变。

离耶那双雪亮眸子,忽而暗淡下去。原本的焦急殷切因我的话而变成受挫和失望,失望之后又有更多看不明晰透彻的东西,“殿下忘了您有拥戴您的万千子民?!您不能抛弃我们……”

我摇头,“万千子民属于真正的妮雅,可我不是……”

“您是!”离耶争辩,他的脸色极为难看,动了动嘴角,难看的脸上渐渐凝聚出一种如我一般的坚决,“殿下若不愿离开,请恕卑职无礼冒犯了。”

我退开一步,圭怒道,“你想强迫我?!”

离耶强别过头不敢看我,单腿跪地,出口卑微道:“卑职今日冒犯殿下罪该万死,他日要杀要刮全凭殿下发落。”索里见离耶跪下,也不敢站,不置一词跟着下跪。

离耶缓缓起身,一转头,出手如电光一闪,画出划破夜空的优美弧线,我意识一停,不由自主闭上双眼,身子软了下去。

第二卷 水龙吟 第18章 逃亡攻略

啪!啪!啪!

车轱辘碾压碎石枯草的声音在空寂的夜晚尤为清晰,甚至刺耳,声声捶打着车上人的心。

这样的声音,带着独特的沉闷与压迫,每多响一次,我离哥与楚王便又远了一寸。

这是第几次连夜坐车逃走,我已懒得去管。

我只知道,自从那夜被离耶强行带走,第三日暮色中抵达紫城后,我的淼水国的逃亡之旅就从此开始。

洛奇果真是叛变了,或者不该用叛变这个词。对他而言,谈不上叛变,。“碟中谍”本就是双头主人,不巧的是,远奔洛朝的逃离一族恰好是他表面上的主人。而他真正效忠的却是篡位成功的“伪皇”。

逃离一族以为洛奇这颗棋子是他们成功安插在“伪皇”身边的内应。“伪皇”却把这颗棋子培植成了悬在对手心尖的一双眼睛,一对耳朵。有于“伪皇”的有意配合,十数年来,逃离一族越来越相信洛奇的忠心,而他“碟中谍“的身边也越来越天衣无缝。否则离耶必不会直到事发才看清洛奇的真面目。

用离耶的话说,故事大约是这样的…..

洛奇本是青旆王子身边一名亲随侍从的儿子,因年轻机敏,武艺高强,颇为王子喜爱,被提拔至军中任职王子屈走大洛之时,留下了一些心腹之人,期图日后做内应。洛奇就是其中之一。这么多年来,他在军中职位渐高,却仍誓死效忠于龙啸殿,效命于青氏皇族,让人实在难以怀疑他的忠心。

不想今日之人已非当日之人了,他的狼子野心竟是要借此机会替“伪皇”彻底歼灭逃离一族和青氏皇族。

“伪皇”缠卧病榻,有病危传闻,可“伪太子”才十岁,人又略5愚鲁,皇位归属一事渐渐引起了淼水国内统治阶级内部的政治动荡。不少人有了重迎青氏遗脉回国之心。“伪皇”为巩固“伪太子”将来的统治势必要彻底铲除逃离一族和青氏皇脉,心生一计,将“病危”扮演的更加彻底。

与此同时,离耶等逃离一族得知“伪皇”病危,政治动荡,自认时机已到,便命洛奇等藏于军中的内应拥兵策反,为尼雅二公主殿下回国复位奠定基础。洛奇见逃离一族预备回国行动,将计就计,假意叛走,领着军队在淼水国边境扮作流民滋扰王府辖地,打打闹闹几个月。明着是 执行离耶的命令,实则另施“伪皇”阴谋。

果然,逃离一族开始陆陆续续奔往洛奇之处。若非我阴差阳错滞留平南,他的“一网成擒”计划怕是早已得逞。后来,我让离耶只身赶至洛奇军营,本是商议与墨阳世子和谈之事。那些老一辈“忠臣良将”倒没何意见,几日内只计较着和谈细节与条件。洛奇却一反常态的坚持认为此大局该由“妮雅二公主亲自主持”,要求我亲临他的军营再作商议

这略让离耶生疑,但鉴于洛奇此前的忠心口碑,他未作深想。

直到洛奇得知我的落脚处后,一面紧派人马赶往平南“恭迎”我,一面半真半假的诱扣了离耶等人。所有人这才幡然醒悟,惊觉洛奇的阴谋。为了救我,离耶与一百多勇士恶战看守他们的近千军士,激战一夜,终于突围而出,一百多人却只剩下不足二十人。

幸而洛奇的人马在边境一出现便遭遇墨阳王府的府兵。府兵以为洛奇遣人前来偷袭,双方进而酣战,牵制了洛奇的手脚。离耶则只身轻骑抄小道赶回了平南。

一夜间,曾经同甘共苦、嬉笑怒骂的兄弟只剩下了不足二十人,离耶心中的痛与狠已几乎将他毁灭。回到平南却又听到我那番“抛弃”他们的言论……那近一百人是为了要救我而惨烈牺牲,我却执意要“抛弃”所有的人。

这样的事,任谁遇上都会抓狂吧?所以离耶那样一个严守主仆尊卑观念的人会不顾一切将我强行带走。对他来说,在国仇家恨面前。尼雅已不仅仅是个主子,更是一种信念。只要尼雅在身边,希望之火就不会熄灭,逃离一族所做的一切就都有意义,勇士们就能支撑着冒血的残破身体继续战斗下去。

我从没有见过那么触目惊心的杀戮场面。

右手臂被人一刀削掉,血如柱般滚涌而出。他仰天痛喝一声,左脚轻提将断臂挑起,左手夺过断臂中的剑,右脚一勾一踢,将断臂做离弦之箭飞攻来袭之人。血不停的流,他的表情狠绝而灿烂…..

他的左手也断了,根根手指被利刃斩断,寒光一闪,带起血四溅。手指一根根弹落在地,倔强的仍是握剑时的弯曲姿态。有一根就掉落在我面前不足两丈的地方,血从断指内流出,原本带了温度,慢慢冷却,殷红的血黏稠起来,凝固住,将断指与枯草泥土连接……

他的头也被割断了,却残忍的断得不够彻底。剑又左颈入,平削而去,没能从右颈出来,卡在了其中,生生卡在了其中,血似喷泉一样从断口处汩出来。他没有在那一刻死去,他远远的看着我躲驵的方向,最后倒下。

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随离耶杀出重围的勇士又少了一个,又少了一个能随我抵达紫城的勇士。

看了那一幕,我做了十日的恶梦,梦中不停地重复那一幕,就连他身上每一滴血溅落的位置都那么清晰。我在梦中发狂的惨叫,直到索里大叫着“殿下”将我唤醒。

在紫城待了不到六日,原定前来接应的又一支“内应”叛军没有依约前来,离耶便果断领着皇护军带着我又逃亡了。

从紫城一路向西逃去,过了七八座城池。再也没有发生那种惨不忍睹的血杀场面,但血腥的气味恍似追随着我,在我周围有生命似的生长、弥漫,无论我醒着,还是睡了,那种压迫人心的血腥气味一丝不曾谈去,直到有一日,会逼的我麻木。

逃亡的时候,我不数日子,时光便加速运行,从指缝间似水流逝,一去不返。这期间,我不知道洛朝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我所关心只人的一切消息。我难受,烦闷,暴躁,痛苦,发泄,歇斯底里……最后却又不得不全都归于平静。

不知是我累了,还是我接受了眼前的现实----我已不可逆转的被卷入了淼水国皇位争斗之中,不可逆转!无论我愿不愿意,我已没了选择。

逃亡中。半有目的半无奈的情况下,离耶将我带向了淼水国西北郊的一个大城----夜兹。

我们没有入城,城中有“伪皇”的势力。

从夜兹往西或往南,还有另两支“内应”叛军。首领分别叫百户,原野。这两人亦是当初青旆王子留下的心腹之人,但百户,原野的军队远没有洛奇大军有规模。百户只是西北一个小将领,背叛“伪皇”时只带出了大约无千人。原野的兵力情况目前尚不清楚。

我们也没有投奔百户,原野,我颇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

夜晚,月朗星稀。

淼水国的冬夜并不太冷,只是草虫歇息,月影孤长,显得格外寂寥。

山村茅屋内灯明影众。

近十人正在灯影下围着一张破烂的无漆大桌对着军用地图指指点点,对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争执不止,吵到最后仍无一致的结论,离耶转向我,恭敬道:“还请殿下裁决。”

他这本是句套话,我此前怪他将我无端引入杀戮纷争而赌气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他一说此话,我往往答曰,“你既是龙啸殿大祭司,此事该能做主。”

大祭司在淼水国是一个特殊的官职。淼水国是个政教合一的统治体系,国民信奉淼水神,皇帝一般自称淼水转世,而大祭司就是淼水神的守护使者,同时有较大的政治权力。体制完备的时候,大祭司,宰相和兵马大元帅并为国之支柱大臣。

我回看离耶,又谈扫了眼众人,平缓道:“就依大祭司所言,驻守此万华山,哪儿也不去可。”

众人皆惊,“还望殿下三思。”

有激进者愤愤然,“若从此固守此山,我等又与贼寇何异?!”自此落草为蔻?

急性者附和,“就是…..这岂不是自降了身份?”

温和者劝谏,“殿下……这……可不是好办法……”

我望向树影深幽的窗外,猛回头盯住那几个主张依靠叛军力量打回淼水国首都尔水的人,“洛奇之事,血淋淋的教训这么快就忘了?!还有多少老人在他手上?他们至今仍生死未卜。”那些可都是老一辈忠臣良将。

我学过兵法谋略,但天生不是搞军事的这块材料,此方面的悟性太差,仅能供纸上谈兵唬弄人。

但有一点我深信,中国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孙国父依靠军阀大军阀的办法行不通,有了几次惨遭背叛的经历后他也悟出了这个道理。

这道理**表述的最直白:枪杆子里出政权。

手中没有军队什么的都白搭,自己军队不强大,一味依靠叛军的力量。不仅不能令他们真正为己所用,更要随时担心是否又会糟到背叛。

我吸了口气,“我等当务之急扩充兵力,否则只能不停面对洛奇之流的背叛和追杀。你们在座谁能保证西边的百户,南边的原野不会是下一个洛奇?”我略带威仪之色一一看向众人,“谁能保证?”众将领们脸色难看,阵红阵白,却无人敢应话。

离耶题署驻守万华山的目的原是休养生息,而我的初衷却是要以此为据点,招兵买马扩充军队,也算殊途同归。

我将**在井冈山搞的那一套搬丽人过来,絮絮叨叨讲了一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半响后,我又转向几个建议将所有皇护军分散开来,乔装入城进而“搞地下破坏活动”的将领道:“城是一定要入的,但绝不是此时。现今这个淼水伪皇在城池中经营了近二十年,根基深稳,我等眼下的实力不足以攻下一座城池。况且,城中奢华淫糜之气颇重,易动军心。再则,城中多贵胄富户,身有资产者惯有惰性,安于现状,不喜变。反不如乡野小民,无资无产之人易于接受和亲近我等……”

洋洋洒洒,我又作了大段演说。

说完我深吸口气,似乎,深寂太久的我无可奈何之下,开始进入妮雅这个角色了。众人原本极度忍耐的表情渐渐放松,隐隐的不屑和亲蔑消散无踪。经这一席话,我们未必对我有多钦佩,但至少在心底多了几重尊敬,他们也意识到我不再是个只会附和离耶的木偶娃娃了。

第二卷 水龙吟 第21章 好久不见

冬去春来。

万华山中,我度过了一个最无寒意,也最无暖意的冬。

淼水国内无新年,亦无年关,春节。

水泽万物,永恒不息,每年三月阳春之日,雨季来临,民众便过“活水节”。

淼水国是一个巫毒蛊祸盛行的小国,民风阴邪。略带狠辣。在这里,民众诡异,多种毒养蛊,就像大洛百姓种植庄稼养桑蚕一样稀松平常。古即如此,概莫能改。莫怪皇族中人亦需身养蛊母,心研幻术,若非如此,怕实难掌控这等国民。

黑底白字的“青”字军旗在万华山迎风猎猎招展。

此前商定招兵买马的事并无预想中顺利。一冬过去,也只招募了不足万人,而军饷负担日重。数月以来,幽居山中,除了辗转得知楚王无恙外,就再也没有了洛朝的任何消息。淼水国内局势一直不甚乐观,“伪皇”麾下以洛奇为首的军队正在各地剿灭拥戴妮雅的军事势力。

也正因如此,洛奇大军尚未能奔至万华山。夜兹城内的小股兵力虽屡次来剿,可万华山方圆数百里,易守难攻,他们失去了城池堡垒的攻守优势,只能屡战屡败,折戟而回。

这几个月来,我殚精竭虑,穷追记忆,逮着将领们讲授中国古代军事典籍中的经典内容,譬如兵学圣典——《孙子兵法》中精邃富赡的思想,缜密严谨的逻辑。我希翼他们之中有人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学以致用。

一个出色的将才,比上千军万马更有价值。

我做不了出色的将才,但或许能做个发现和培养将才的伯乐,最好的游泳教练,不一定最会游泳。我一直用这句话激励自己。

意外的是,索里,表现出他高人一等的兵法领悟才能。我尝试让他与其他将领各领几人下山招兵。结果他带回来的新兵虽然不是最多的,却是最远的。而要招来那些远处的人,他必须成功突破“伪王”的封锁线。由此想来,他确有将才之能。

我自此力排众议,破格提用他至军中任职,而不再屈担我的贴身皇护。众人反对,“索里是殿下皇护使,职在护卫殿下,用他为将,吾国无此先例。”索里的身份,颇为尴尬,某种程度上雷同于洛朝皇宫的太监(除了没有净身,其他职责基本一致),一太监为将,莫怪他们难以接受。

我坚定道:“非常时期,非常办法,一将贵万兵,吾国生气持风雷,急需不拘一格之人才。他有此才能,岂能屈侍?”

那一刻,索里不敢置信。他眼睑张开,眼底翕合着从没有过的亮光,起伏着胸口,幽幽唤了一句,:“殿下......”

我含笑拍了拍他,:“有什么话,等你能证明自己时,再与我说。”我压低嗓音,耳语道:“与其他将领相比,你不缺什么,缺的只是一个平等的机会。”

我仰首回座,清眸环扫,“传本宫诏令,但凡本宫麾下的军士,有才有能之人,自荐或他荐属实者,无论身分高低贵贱,均可破格录用。荐才有功者,亦重重有赏。”

此话一出,军队士气高涨。有了索里被破格提拔一事为榜样,兵士们跃跃欲试,自荐或他荐者不绝,我忙的越发不可开交。

这时候,离耶就会端着膳食进来,对我道:“殿下该歇息了,您让自己太忙了。”

我执拗的不肯停下来。

我把自己弄得很忙,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思念我想思念的人。思念是一种病,能让人疯狂,我不能疯狂,甚至不能梦入罗浮境,怕见了凤凰,鸳鸯与蝴蝶,就再也不愿醒来。

无数次,我听到笛曲,梦见幻影,梦绾青丝如瀑,梦见罗带如醉,却独独梦不到想梦之人。

如若不忙,我一定藏不住心中思念。

最后一次剿袭终于来了。这也是我遭遇的最大一出剿袭,五万洛奇大军暴风骤雨般铺天盖地而来。结束了我在万华山短暂的偏安。

获悉洛奇大军来袭之初,众人紧急商议对策。洛奇五万余人,辎重物资充备,我方不足万余人,粮食物资拮据,实力对比如此悬殊,迎战既是以卵击石。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兵行险招。以我做饵牵制洛奇,离耶则带领精兵数百,秘密下山潜逃出去,合同其他拥护我的军事力量,攻打尔水。

此乃“围魏救赵”之计。用在此时实属无奈,为了保存有生力量,我不得不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这是众人坚决反对,我却一意孤行之计。战争改变了我,饰物从怨恨被无端卷入纷争,到无奈接受,再到主动面对一切。战争以极端的视听冲击让人对残忍司空见惯,直至麻木不仁,让恨在岁月里陈酿,让血腥在鼻翼经久不散。

最后,改变我。

让我能面对削掉半边身子的残体,蝇飞虫穿的腐肠烂胃......面不改色。让我再也无需将尖锐的指甲掐进肉里,一身体的疼痛掩饰心中的恐惧和怨恨。人就是这样炼出来的。仇恨就好似这样衍生的。

草长莺飞的四月,我已变了太多。

“围魏救赵”之计方定,索里对我道:“殿下该将余下兵力化整为散,分成几股由不同方向撤走。”

我道:“这是何解?”

他仔细说来,“殿下教授兵法之时不是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据属下所知,洛奇用兵惯一几面合围之阵。如今他兵多我寡,若任他再行此阵,我等聚而不散。必遭全歼。反不如各股散开,各以虚情诱之,引他自乱阵脚,或可保得一二......”

退走万华山是最主动的选择。我采纳索里的建议,将余下“青”军分成四股,在洛奇大军赶来之前,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逃走。每股皆佯装成为“青”军主力,做饭时多挖火坑数倍,休憩时多放烟火,以混淆洛奇视听。

索里领着两千人护我北上,依照洛奇原本的兵力排布,北上是条胡同路。说是胡同路,就是条死胡同。北上的尽头是淼水国与江东王府辖地的边境,边境驻扎着直接隶属于大洛朝廷的军队(藩王府的府兵除非征战需要,否则没有边境驻扎权)。这支军队训练有素,骁勇善战,不可能任由淼水**队越境逃入大洛国内。

洛奇初来之势,兵力分成三股。本想主力沿北追击,东西各有两翼,各万余人,三军成夹击之势,逼得“青”军主力和妮雅公主的踪迹,更迟延了行动日期。最好不得不变更计划,东西南北,逐个追去。

一支万余人的军队紧跟着我两千军队之后,一路尾随北上。沿途双方交手数次,都因索里用兵如神,逶迤摆脱了追杀。但以千敌万,逃亡一月以来,我方已损失惨重。粮草匮缺,兵疲马乏之下,不得不用上一切手段通知各股“青”军和可能成为援军的军队前来救援,仅剩的几百人终被围困于淼水国边境的一处翠岭苍山之中。

此后便是煎熬人心的等待。等待是种折磨,不止我一人想过,干脆冲将出去,斩杀个痛快,死了,也不憋闷。

可我必须活着,我是所有人的信念。是他们活下去的理由。

索里将一块坚硬如石的干粮递给我,上面沾染了殷红的血。但这点干粮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美味真馐。我双手捧着咬了一小口,递还给了索里,让他用浸血的布再度包起来。我添净手心里的残沫,艰涩的吞下干粮,闭了闭眼。

我身边不远处,一个断了胳膊的伤兵正在幻想这场战争结束后的场景。那是一幅美丽的,温馨的,令人期待的画卷。

这些日子以来,我 摈弃了自己的特权待遇,与将士们一同风餐露宿。 汲并不洁净的河水,吃坚硬如石的干粮,亲自为伤员们采药治伤。他们已经待我亲如家人。唤我“ 殿下 ”的时候,常常带着独特的轻松亲近的韵味。

“再忍耐些,你的愿望一定可以实现,我保证。”不知不觉中亲身经历了一切后,我似乎已将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妮雅,当成了有国仇家恨的妮雅。我朗朗出口,“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近来特别喜欢朗诵这几句,即为鼓舞将士,也为自己打气,我也需要在绝境中坚持下去的理由。

夜幕降临,山里的夜,赶不去凉意。

天空繁星似锦。

倘若不是身处血腥之境,我今夜心情会很好。

忽然听有人急报,山外火光猩红,杀声震天。不久以后便见远处山头,一条火把长龙盘山而上,远远变幻不定。细看之下,火把长龙正在山上变幻成字。索里疑道:“殿下,会不会是援军?”我看去,火把终成一字,竟是以淼水国文书写的大大的“援”字。

援?果然是援军。我心中立时激动,万千情绪喷涌而出,瞬间化成一道铿锵有力的命令,“快点起烟火!”疲惫将士一听此言,纷纷欢呼而起,一时间倒有振耳发聩之势。

待到近了,却听有人疾呼,“不好,是大洛军!”

但时已晚矣。

大洛军正在收缩合围圈。

火把照亮了夜空,眼前齐刷刷涌现出大批洛朝兵士。他们的出现,让我惊讶,并在惊讶中忘了思考。

整齐的军士蓦地分开,让出的空隙里大步走出一人。此人身着金甲,手持长剑,踏步流星。金属在夜色中折射火把的光,将此人整个笼罩其中,夺辉耀彩,幌花了我布满血色的双眼。我忽而想起一首诗中所言: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唐,李白《侠客行》)

那种气魄,大概便是如此了。他独行而来,周身焕发着难以掩盖的,摄人心魄的气势,那是我所见过任何一个浴血沙场的将领所无法企及的巅峰之势。那气势冲开了一切血腥,他似血里走来,全是却不染半点血渍。

干净如神!

他缓缓向我走近,强大的气势压迫着我的呼吸,我的心跳,不容我挪开眼,挪开步子。

他停在我面前,咫尺距离,嘴角勾出完美而邪魅的一笑,伸手摸上我的鬓角,温温谦谦道:“丫头,好久不见了。”

第二卷 水龙吟 第22章 夜半除蛙

我整个人被一种莫可名状的可怕东西摄住,像是摄住了魂魄,久久不得言语。

谦益姿态暧昧的摩挲我的鬓角,激怒了我身后的兵士,她们再度举起垂下的破烂兵刃,做出战斗姿态,齐声怒喝,“誓死保护殿下!”那声音激起了一股锐不可当的气流在夜空中震得山摇地动,回声不绝,竟似有千军万马后嘶鸣,彼此呼应。

谦益浅皱了下眉,侧扬下颚,笑容依然淡泊镇定,一个下级军官见状跑上前,在他耳边轻声嘀咕,“......是说‘誓死保护殿下’。”

原来在做翻译。

谦益挥手让翻译退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柔和道:“丫头,一别数月,当真令人刮目相看了。”

我昂首没有应话。

“青”军几百疲累残兵被大洛军队“请”出了山中,与大洛军队一同回营休整。

山口处尽是“伪皇”追兵的残肢断体,满目猩红,一片片,一堆堆。一座座......血水像冰山上融化的冰雪,流淌而过时,带着阴冷之气,那种震颤,只要见过,就一辈子也别想忘记。

空气似乎也因之前惨烈的激战而逃窜开了,路径此处,竟如同空气也稀薄得不足以支撑人的呼吸。毛骨悚然的感觉让浑身都起了粟米。

兵士们望着我,我望着竹谦益。那么,我们究竟是被大洛军救了还是被俘虏了?

一路上,谦益未曾搭理过我。出了山口,他凛然骑上一匹领头的白马,潇潇洒洒而去。我则被人送进了一辆马车。马车还带着一股湿湿的木头气味儿,显见是辆新造好,时间不长,甚至还无人使用过的车。

车轮飞转,回到营地时,天已大亮。我的“青”军们全被带了下去,无论我好说歹说,索里也没能留在身边。

冷静,冷静......

我强压住心头强烈的、严重的挫败感。那种感觉就像自命不凡的孙悟空,翻了无数个筋斗云后,忽然发现,原来还在如来佛的五指山中转悠。我的一切都被谦益掌控着......面对他,我连否认自己是慕容植语都不行。

谦益却始终谦雅的微笑着,引我入账,刚进帐内,便见一道纤细的翠绿身影不知从何处飞窜出来,一下扑入我怀中,抱着我一通猛哭。

BBs.JoOYOo .

“太好了,王妃真的没有死,真的没死......小姐好狠的心啊......居然......小姐好狠的心啊......奴婢好想您......”磐儿抱着我,语无伦次,又喜又怒,又嗔又嗲的哭诉了半晌。

我的心渐渐软下来,揉成一滩水。

“好了,磐儿,坐下了再说。”我被搂得喘不过气,轻拍了拍磐儿的后背。我待她亲如姊妹,实在狠不下心骗她,索性便承认了身份。

磐儿这才挂着眼泪放开我,仔细伺候我坐下。我环视一眼,周围已经没有旁人,谦益也不知所踪。

磐儿睁着氤氲的眸子看我,没几下又忍不住呜咽,“小姐,怎么瘦成这样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狼狈的模样,笑笑。若再早一月,我的容貌尚未恢复如昔时,她定是更没法看了。

“王妃......到底出了什么事......那,那场大火......您活着为何不回王府,为何骗奴婢和其他人您已去了?您为何会在这里?为何王爷知道您还活着却不肯早些告诉奴婢?为何......”。

“这......”我顿了顿,“说来话长。”

“那您就长话短说嘛。”磐儿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打在她的身上,看得我心疼,却又不知乱麻一团该从何说起。漫漫数月发生了太多的事,件件都不忍回眸。

我叹息良久,只好亦真亦假的解释道:“我本是淼水国前皇族的妮雅公主,因‘伪皇’迫害,在洛朝与亲人失散。更在阴差阳错之下被当做江东王府的朝恩郡主抚养长大。此后我的亲人找到了我,恰将我从那场大火中救出,并将我带回了淼水国,恢复公主的身份,以完成复国大业。”

“其实,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小姐。”我握着磐儿的手,“洛朝也不是我的母国,以前种种都不属于我,我回去做何?......好了,别哭了,磐儿。”

“不,小姐永远都是磐儿的小姐。磐儿不管您是谁,是郡主还是公主,磐儿就认您是奴婢的主子。”磐儿坚定的看我,“小姐别再想丢下磐儿一个人......”

我静静道:“过去的一切都回不去了。我不能毁了你该有的生活......我是淼水国的人,是异族......”

“小姐,奴婢是下人。”磐儿抢去我的话,“无论您是哪国人,磐儿都不离开小姐。”

“磐儿......以后还是别叫我小姐了。”我想了想,“也别叫我王妃。我不是慕容植语,不是景王妃,我叫青妮雅,往后你就叫我姐姐吧。”

磐儿煽动蝴蝶翅膀般的眼睫,“那怎么能行?您一辈子都是磐儿的小姐,是磐儿的主子,这是奴婢认定的事。”

泪已盈眶,我感到的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抹掉磐儿脸颊的泪,“好了不说这个了。跟我说说,你又是怎么到了这里?”

磐儿揩干眼泪道:“奴婢原本在为您......不是,是......是那个假王妃守陵。前不久,王爷忽然来了,他问奴婢想不想见您,奴婢说想。王爷就把奴婢带了出来,他说,您一定也很想见到奴婢。王爷告诉奴婢您还活着,只是在另外一个地方以另一个身份活着,奴婢一直都不敢相信。”磐儿双手合十,喜笑颜开,“天神保佑,您真的还活着......”

我勉强咧嘴一笑,“是啊,我还活着,却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正说着,一队洛朝士兵手端托盘鱼贯而入,又四五人合力送来一桶热水。未带我出口相问,领头的士官恭敬道:“我家王爷请公主殿下沐浴更衣。”

士官说完即走,我错愕的凝望谦益送来的衣物首饰,磐儿起身为我试水:“小姐,水温正好。”

水里放了我往常爱放的熏香兰花,一片片花瓣在水的润泽下,柔柔伸展卷曲的瓣,绽放曾经美丽的妍态。也只是曾经美丽罢了,毕竟是干枯过的花。

沐浴着衣,磐儿伺候的相当体贴。褪下肮脏的衣裳,换上新衣,人便清爽了许多。

这身衣裳的用料是江东最好也是最稀有的冰蚕丝绸。冰蚕数量极少,用它们吐的丝织成的丝绸,整个江东每年也产不了一匹。这样的丝绸通常是两三年才进贡一次,江东王府极少留用。

衣裳上绣有几朵别致的彼岸花,以“南绣”中最难的针法绣成。穿在身上,衣裳熨贴着身体,柔软糯滑,举手投足间轻微摩擦,发出清脆的丝鸣。

磐儿帮我擦拭湿润的青丝,“王妃,王爷待您真好,您瞧这衣裳,王爷可是费尽了心思......”

“磐儿。”我纠正,“不是说了别叫我王妃?怎么忘了?我是淼水国的青妮雅。”

“可是......王.......小姐........。”

我叹息,“罢了,你叫我公主吧,‘小姐’也别叫了。”我要摆脱以前的身份,连称谓也要摆脱。

磐儿小心翼翼的看我,点了点头,“公主。”

我浅浅一笑转身背对着她,一手抚上冰蚕丝绸,来回摩挲。绸子光滑如水,似人的皮肤,亦似水流,哗啦啦溜出指间,带着我的思绪奔出老远。

许久后,我自呆愣中醒来,兀自说道:“世人都看得了冰蚕丝绸的珍贵,却忘记了,这样光滑如水的东西,是最易从指间流逝的,要抓住,太不容易......”我嗤笑一声,“繁华富贵皆如过眼烟云,在这些个虚无的东西上花心思......送我再多,又有何稀罕?”

“那丫头稀罕什么?!”低低柔柔的一句擦过耳朵飞来。

我惊诧转身,磐儿已不见影踪,谦益正顶着她的位置,弯腰为我拭发。

他换下一身金铠甲,穿着深青色的便衣素服,披散着发,略带张狂粗野之气,暖暖冲我笑。我起身退开一丈,冷冷的戒备道:“你想做何?!”

谦益轻轻扔掉手中为我拭发的布帛,嘴唇邪出一条弧线,“丫头以为我想做何?”

“我怎知你的企图?”我警惕的睨着他。

“若千里迢迢赶来救你也算是企图的话,”他故意停下,“那我的企图便是救你,这个答案丫头可满意?”

“救我?”我冷嗤。

“丫头非要这般与我说话?”谦益略微蹙眉。

“那我该怎样与你说话?我若没记错,你我早已无话可说。”早在那场大火之前,就已恩断义绝,不复情宜。

“丫头忘了?我一日未写休书,你就仍是我的妻。”他椊然挑眉,“亦是我大洛日后母仪天下的皇后。”

“妻?皇后?”我冷笑连连,“你何曾将我当过妻子?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你又凭什么以为我还愿意做你的皇后?你就是把大洛的皇位拱手送给我,我也不要!”

“可你却想要淼水国的皇位,丫头,我说的不错吧?”谦益轻笑,镇静,谦和,仿佛只是与我谈论,今日云青日朗。

我深呼吸几次,一字一坚定,“我并不想要那个皇位!”

“那么让我猜猜——”他出声盖过我的声音,“你虽不想要皇位,却十分想报仇。丫头,你最是重情重义,那些为你死去的将士,你不会忘记......你想为他们报仇,又怎能让淼水皇安坐龙椅?”我心里一震,不觉间表露出来,谦益见我果然被他点中心思,得意一笑,细匀的眉高高扬起,“丫头,你总有想要的东西,无论什么,只要你想,我便拿来送你。”

“你说什么?!”

“妮雅公主该用膳了。”谦益恭谦一笑,不回我,也不看我青白相交的脸,转身走出帐篷,清风白云般的声音飘来,“丫头,我送你一张淼水国龙椅可好?”

听到这种语气,我已经没有了脾气。我像泄了气的皮球萎缩着坐下,心里没有了任何感觉。我还能有什么感觉?他这个人,像黑洞,太可怕,太可怕了。丢进去任何的东西,都见不到半点儿反应。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还可以这般如无其事,这般波澜不兴,这般云淡风轻。

我颓然坐着。

膳食很快送来,我抬头一看,又是极尽奢侈精致的东西。

这种临时的战地军营他能做出这些东西,简直匪夷所思。这些东西看得我这个久饿之人,竟不忍下箸。

用膳之后,磐儿仍未回来。

我待在帐篷内无趣,本想出去探探“青”军的情形,后脚尚未跨出帐口就被侍卫阻拦了。呵,原来我还被谦益禁足了。

我小闹了一阵,无效,未能将谦益引来。百无聊赖坐了不久便觉身心疲惫,倦意袭来,不一会儿,就在铺着紫貂绒垫上卷抱着身体沉沉睡去。

这一睡不知了时辰,直到听到几声类似于青蛙的“呱——呱”声,我不耐烦的皱皱眉,朦胧中翻了个身。饿顷便如梦境中听到一句压低了嗓音似有似无的话,“传本王令,让李将军派一个步兵司(每司有四百四十八个人)把营帐周围的蛙虫清除干净。”

第23章 他羡慕他

不知又睡了多久,再醒来,榻前坐着双手托腮,因困乏疲惫而频频点头的磐儿。我出声唤她,她揉了揉眼,方清醒,突然噌噌跑出了帐篷,稍顷端来一盅炖品,央我喝下。

我浅尝了口,笑道:“你怎么会煲紫河车炖鹿胎了?”我又细品了品,赞道:“加了熟地黄,枸杞子,巴 戟天......你几时学了这一手?这绝妙味道怕是天下没有几人追得上只是太过费时事,真真难为你了。”

我细喝而尽,磐儿接回盅钵,眨眼一笑,“公主要谢便谢王爷吧。奴婢只负责看好柴火,这炖品可是王爷的手艺。就连您今儿的膳食也都是王爷亲手做的。”

“你说什么?!这是......?”我眼珠圆睁,怕就要掉出来。嫁予谦益半年,我从不知他会厨房事务,岂知他竟有如此精湛绝妙的手艺。

磐儿掩嘴痴痴而笑,“公主,奴婢初时也是吓了一大跳,可是王爷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奴婢都吓不过来了。”

我神情微滞,不觉间顺口问道:“他还会什么?”

磐儿挨着我坐下,细细说来,“那个荣沐老上假王妃的陵墓来问您的事,他与奴婢聊天时说,王爷上懂天文,下知地理,诗、书、礼、乐,文治,武功无一不精,不过这些奴婢没见过。奴婢就见过王爷在您......在假王妃墓前坐了几个时辰,在树叶上刻诗。刻完了树叶两面的诗文都不一样。听人说后来王爷让祝管家把叶子送到了帝都的‘聚宝斋’,原本一个傲慢无礼、拒不见客的石姓老头,居然躬身出迎。”

雕叶子?......心型紫金笺......使用双面镂空雕法的诗词......天啊!那些哥赞不绝口的东西,难道出自谦益之手?

我甩甩头,出自他手又能如何?我在乎这些吗?

我显然不在乎。

我现在在乎的只是.......我一把抓住磐儿的手,“磐儿,跟我说说这几月来,大洛发生了什么事,帝都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楚......”

“奉王爷令,请公主殿下出账一叙。”我话未问完,一个洛朝士官在帐口大声宣告。

我只得端庄威仪了声音,起身对帐口道:“请回禀王爷,本宫稍后即到。”

士官未走,又道:“王爷命属下恭候公主殿下金驾。”

我无法,只好让磐儿快快帮我梳理妥帖。

端庄了仪表后,我走出帐外,只见天似墨盘,玉珠繁繁。

士官与几个侍卫提灯引路,领我出了营地,上了一座浅浅小小的山坡。山坡平缓,脚下有一条似刚被人清理出来的小路。

我走微微倾斜的斜坡,眼前一树一灯一人。

一人席地而坐,盘膝之上置了把琴,琴声袅袅,丝滑如绸若缎。又似行云流水,天籁梵音。曲调渐高,我心随音去,心中展开一卷画轴。

万丈海崖石立有一青衫渺客,睥睨天下,长风梳裳,衣裾飘扬。惊涛骇浪压不住他指点江山的咄咄之势,暴风骤雨冲不走他目空一切的狂狷不羁。他带着独步天下的淡泊儒谦,一笑却如罂粟花开,绝美绝毒。花开致艳,他敛色一跃,长剑轻挥,漫天花雨旋他身侧簌簌而下,阔袖划过,天地间浪残石碎......

这一刻,曲音戛然而止。树上灯下盘膝而坐的谦益起身回眸一笑。他沐于灯光中,飘渺夜空,星辰黯淡。他低低呼唤我,“丫头来了?可愿奏上一曲?”

我摇头走近,“你唤我来,只为奏曲么?”

侍卫们早悄然隐去,谦益临风而立,不答我话,悠然道:“数月以来,丫头受苦了。”

“不苦。”我望着繁星言语极度不善,任山风捶撩裙裾。**之苦苦不过心灵折磨。

“丫头恨我?”谦益走至我身侧,侧脸瞅我,良久方得这一句。

“我为何要恨你?”我曾经恨过自己,现在怕你,却没恨过你,这是实话。

“我......不是——丫头心中的好人吧......”谦益自问自叹。

我冷雅而笑,“我,也不是好人。”

谦益跟着一笑,“是啊,难为都不是好人。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只有为欲念操控之人。”

我不苟同,“人若为欲念操控,做了违心的事,岂不已是坏人?又怎么会没有坏人?”

谦益谦和摇头,“丫头,只做违心之事算不上真坏人。坏人哪那般容易修成?真正的坏人,要抛身,抛心,抛情,抛人性......没有几十年苦心修行成不了。所以世上真坏人其实不多,最多的,是欲成坏人偏未能功德圆满的恶人。”

“那么,”我冷淡看着谦益,“你自认是坏人还是恶人?”

谦益没有看我,兀自凝视远天,答非所问,“世上没有谁天生就愿做恶人,不是被自己的欲念逼迫就是被旁人的欲念逼迫,走上无法回头的为恶之路,开弓总是没有回头箭......到最后成全的只是那句至理名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轻轻一笑,不置一词,谦益迎风踏出一步,回眸,混着邪恶的气质,罂粟花般笑得颠倒众生。我一愣,忽而想起法国象征派诗歌先驱波德莱尔说过一句话,“邪恶中开出的花朵,才更加美丽,更加打动人,因为它的不易。”

这是否也可以解释“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呢?

致毒之物,总有难以名状的致命诱惑。致坏的极品男人也一样吧?我荒诞的想着,谦益似毒药,泛着诡异无害的迷人光彩,引人沦陷。潜光似解药,撞破人心中沉沦的迷罩......

服了毒之人,还会中毒吗?

我思绪未止,谦益已再度出声,无尽的感叹句勾出自嘲似的一笑,“我大抵还只是个接近坏人的恶人,怕是这辈子也修不成真坏人了。”

我没深究谦益的话,心里始终盘算着如何从他口中套出帝都发生的事,套出潜光的消息。

我寻思良久,出口时转移了话题,“你既无事,明日,我令人将你送我的遗物物归原主。”那里面的东西,即便在最艰苦的时候,我也不动分毫,为得就是“完璧归赵”。

谦益稍有不悦,挑眉,“送了你,便是你的,无需还我。”他若有所思看我,旋即似乎会意我问出那话的目的,浅浅一笑,“况我夺嫡大业胜败终未定论,言我无事,为时过早了。”

我紧紧追问,“胜负还未在你掌握之中?”

谦益脸上挂着了然的笑,“丫头想知道什么,旦问无妨,不需拐弯抹角。”

我以为,他不会轻易告诉我帝都发生的事,没想竟这么畅快,我直接问道:“我想知道帝都究竟发生了何事?”终是没敢首问潜光的消息。

谦益顺口接道:“太子拥兵弑上谋逆,致父皇于逸莲山遇袭驾鹤西去,皇后与左相力护太子登基,未成。太后矫诏拥立七弟为帝,扬言肃清叛臣逆将,右相护之,亦未登基得逞。此双方各自为政,正功伐不让......”

“矫诏?”皇上早有立楚王之心,怎么会是矫诏?

谦益不当回事的笑了笑,“所谓矫诏,不过天下文人虚言之,做不得真。”

“天下文人虚言之?”我一惊,“莫不是你做的手脚?”

谦益大笑,“傻丫头。父皇去时,太过匆匆,未能留下只言片语,断不会有遗命。再遥想此前,他虽惯宠七弟,却也未透露过废嫡立庶之意。如今太后贸然请出父皇遗诏,诏令曰,皇位传予七子楚王。而皇后亦能请出父皇立太子为储的诏令。试想,此非常时候,太后与皇后两道传位诏令,谁人是真,谁人是假?天下文人又非庸才,谁人肯信?而我,只是在旁扇扇风罢了,我又岂能左右天下文人的笔头?”

我紧蹙眉头 ,谦益无疑承认了他煽动文人笔头作乱——果然好狠的手段。如此一来,楚王即便日后坐上皇位,也将落得个名不正言不顺。

我转接下一个问题,“那么太子某逆之事可当真?与你有何关系?”

谦益敛笑顿了顿,眼中忽闪一抹狠毒的凌厉,言语却依然平缓无波,“我倒将太子炼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不错,皆因我暗中谋划布局,太子方被激,拥兵谋反。太后与父皇于引我犯上作乱,就为趁早将我诛杀干净,我岂能轻易称了他们的心?他们毕竟低估了我。他们不是不太防太子吗?逸莲山上意欲将我诛灭,没想反遭了太子袭杀,父皇怕是到了下面也难瞑目吧?”

谦益面上蒙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寒之笑,“父皇最终死于他最忠孝仁义的儿子之手,可真是上天作弄呢。”

我追问,“所以你趁势让太子与楚王相争,自己坐收渔利?”

“错了,丫头。”谦益斜睨我,“若无我的支撑,你以为太子能与老七抗衡多久?太子门下百数死士伏击老七,竟只重伤了他!不足一月,老七又重返了庙堂。他可真是天纵奇才。”

谦益的眸光深邃起来,恍似陷入了回忆,“

老七自小聪颖,有天人之姿。少时,意气风发,曾以一剑‘天外飞仙’纵横江湖,几乎无敌手。又一区区弱冠之龄为万军之帅,威震西北。因其睿智仁德之名折服异邦沙陀来朝.......此一桩桩,一件件......志大才疏的太子岂是老七的敌手?更遑论,老七背后,可是太后。”

谦益言中,谈及楚王,毫不掩饰的参杂了滚滚而来的浓浓妒意。

他又看向远处,狠蹙双眉,“若非太后老了,太子又是她一手抚养长大,历来也是尽心侍奉她,她与父皇终是不忍让苛待太子。方才百密一疏,失算了他。否则,时至今日,逸莲山就是我的断魂处,我就只是一捧黄土了,哪里还能有我余下的计较?”

谦益停了下来,我没有接话,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言辞竟然变得戚戚凄凄,漫出无限自怜自叹之意。“在父皇心中,我却是连太子也不如。”

“你羡慕太子?”我问

谦益看我,柔和了冷峭的表情,“丫头,天下之大,若说羡慕,我唯一羡慕者,却是老七。”

“楚王?”我略惊,他羡慕潜光作何?

谦益眼中含着羡慕之光细述,“老七的出生受父皇万般期待,他的成长受父皇千般重视。父皇为他请来‘天下第一剑’为武师,文才无二的‘桃源先生’为教习......他自小率性而为,无论犯下何等过错,父皇总是一笑而过,不予追究。只因他的母妃是父皇最爱的女人......她死了,父皇便将对她的爱也给了老七。甚至,只要老七愿意,天下至尊的皇位于他读诗探囊取物。”

“人人夸他睿智,率性......至情至性。太后、母妃们喜欢他,宫女、太监们喜欢他,朝中百臣及家眷们也喜欢他......他生来凝聚了众人的眸光,他什么也无须做,什么也无须忍耐,不需任何努力就可博得所有人的喜爱。他可以鄙视至高无上的皇位。可以轻而易举得到想要的一切......”

谦益的声音,如海上卷来的巨浪,渐涌渐高,终于高至一处,却又轰然倒下来,没了大浪滔滔的气势,瞬间幻化成一条平静的小河,河水潺潺流去,无声无息。

我明白,眼前之人又将本欲喷薄而出的一切情绪隐忍下去了。嫉妒也好,羡慕也罢,又被他忍了下去,如烟云消散。

只剩他眼中精光不灭,口中平和徐缓的继续说道:“父皇仍是将皇位给了他,纵使他不要,却还是给了他。那么,我就让他当得名不正言不顺。他要为父皇报仇斩杀太子,我就偏偏暗中扶植太子,让他一刻不得清闲。”

“当初,他已将自己与夺嫡之争撇得清清楚楚,如今被太后卷了进来,早失了先机,薄了胜算。这场游戏,他只能依照我的规矩来玩。且看鹿死谁手!”

第24章 坦言前事

我与谦益彼此安静,立于树下。此刻静下心来,我方觉身边不远处有一道小小的溪流,溪水包裹在夜的静谧中悄悄流淌而去,如同讲故事的老人有着永远不急切的节奏,平缓而平静。

我转头看谦益,他的脸忽而闪出一种奇特的光,一闪一闪,面庞的棱角越见分明,映衬着他最后那句“且看鹿死谁手!”别有一番言语难尽的狂狷诡秘。

谦益射冷光,拧眉挥袖。向天空扫去,我惊觉他的意图,不假思索的大叫,“别伤它!它只是想找它的妻子——”

他骤然停手,僵硬的滞在半空,错愕的回眸看我。一只小小的,闪发亮光的萤火虫全然不知先前的凶险,在谦益旁一盘旋滞留了片刻才翩翩飞去。五月的夜晚,潮湿的溪畔草地,一只孤零零的萤火虫,忽闪着亮光,施施然渐飞渐远。

我想起了小时候,哥带我去乡下抓萤火虫......

“它或许迷路了。”我不无伤感的自言自语。

谦益极不自然的收回手,声音有些古怪,“丫头怎知道它在找自己的妻子?”

我陷入儿时的记忆,“曾经有人跟我说,每一只萤火虫身体里都住了一个战死沙场的男人的魂魄。夜里,每当男人想念自己的妻子,就会燃烧自己,照亮找寻妻子的前路。”

这自然是当时的“战争片迷”——哥臆造的故事,但那时却深深打动了我小小傻傻的心。我将这个故事珍藏在心底,但凡见到萤火虫,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它。

我后来知道,萤火虫夜晚发光确实有求偶的功能,并且大多数萤火虫的种类中,雄虫有发光器,而雌虫无发光器或发光器较不发达。因此人们看到的那些发光的萤火虫多为雄虫。哥编造的故事倒也不失其合理之处。

我轻轻一笑,抬起头来,顿觉气氛不对,谦益正用一双眸子紧紧瞅着我,眸中激荡着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前所未有,似融化的星辉就要流露出来......我本能的后退。

谦益真诚的,向我缓缓伸手,“丫头,回到我身边来,好吗?”

“不......不可能。”我敛笑迎视谦益。

谦益迈步,“丫头,你是我的妻......该回到 身边来。”

我边后退,边摇头,坚定道:“不可能,那场大火之后,世上就没有了慕容植语,也没有了你的景王妃,你的妻。”

“丫头。”谦益缓步向我靠近,“你我都知道,你仍是我的妻,为何拒绝回来?”

“你问我为何?这时候你还问我为何?”我有些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只能发出嘲讽似的冷嗤,“发生了那么多事,你到现在还来问我为何?你不觉好笑?”

“丫头,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强求我回到你身边?就让我成为你的过去,不好吗?”又何必用那温温柔柔的姿态唤我回到你身边?

谦益直直的看我,他眉微弯,似不懂我在想什么,他认真的考量,“丫头,你想我怎样?你还要何?”

我苦笑,你不懂我,我也不懂你,你不是已将一切看在眼里?又怎么能问我还想要什么?“我只想你放过我,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放过我。不要再来招惹我,我什么都不要。”

“包括我的心,丫头也不要了?”谦益沉默一刻,低幽幽随意问起,声线却难掩颤意。

我心里忽震,不说话,不敢轻易说话,顾左右而言他,道:“其实现今很好,你争你的大洛皇位,我做我的淼水公主......‘心’之一字,太过沉重,不如两袖一甩,潇洒释怀......”

“掏出我的心给你,丫头也不要了,是吗?”谦益没等我说完,又状似不经意的溢出一句,执着,不容我回避的相问,加重了尾音。

我霎时乱转眼珠,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

“回答我,丫头!”见我眸光躲闪,久久不回话,谦益重音震我。

经这一震,我浑身一个激灵,蓦地有了勇气。对自己说道,既然你要说,那就索性把所有的事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锉锵道:“是,不要了,我什么不要了。你可以当发生过的事不存在,你可以若无其事的当那是梦一场。但,我不可以,我满心欢喜期待的孩子没有了,我全心全意等待的你的心也早就属于别的女人了,我是什么感受你知道么?你......”

“丫头,”我话未完,谦益抢道:“孩子没了,我也难受,但你我还年轻,总还能再有孩子......”

“呵,你难受?”我冷哼,“你根本不曾期待过我怀上你的孩子,何来难受?我知道你一直在避孕,你在睡前的饮品里添加浸过地血的子午草,你用地血来避孕,以为我不知么?”

这样的指责谦益并不惊讶,他必然知道我发现了药房里那只隐蔽的机关药柜,我与磐儿离开时并未粉饰太平。

“是,”谦益坦然承认,“我的确在服用地血避孕。只是丫头,我大业在即,了无胜算,任何能添个孩子受人制肘?那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但无论怎样,他总是我的亲骨肉,他没了,你伤心,我又岂会不难过?”

“至于我的心,丫头想说我给了宁毓儿?”谦益急切的看着我,“没错,我是喜欢宁毓儿。她的楚楚柔弱,温顺乖巧......大多男人不会不喜欢这样温柔善良的女子。我接近她,对她好,有一半原因也是喜欢她给我的宁静感觉。但喜欢不是爱,丫头,我不爱她,又岂会将心给了她?更何况她在我眼里只是......”

“不需说了!”爱?喜欢?还有什么可解释?我冷冷道:“说这些还有何意义?又能挽回什么呢?心死了,冻死的心,还能回暖吗?你不要我肚子里的孩子,你不爱我,你可以有理由,可以有借口,我只是伤心,只是难过。可你知道我为何死心吗?因为我发现,你从头到尾都不是我爱的那个竹谦益!我在王府花园遇刺,你就在我身边,你就微笑着看着我,你只要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救我......”

说道此处,谦益脸色大变,我讥诮的冷笑,“但是你没有,你什么都没有做!我那时,那么爱你,爱你的火焰几乎能将我自己融化......而你呢?你只是眼睁睁看着我死!”我一字字强调,“你可以眼睁睁看着我死!其心之冷,其人之恨,我如何不寒心?面对如此冷酷无情之人,我还有何理由说服自己重回你怀抱?”

听到我的话,谦益一脸不能置信,讷讷半晌无语,“丫头,你......”

我扬首,“我其实看清了,那一箭本来就是刺向我的,箭头对准了我的左胸......以你的武功造诣,你难道不知那里有个刺客?景王府的花园并不易找,王妃的行踪外人更难知晓,那个刺客如果不是景王府的人,如何能自由进出,来去无踪?然而,以你的能耐,几月过去,却仍查不出那名刺客的踪影?除了有心放纵,还能如何解释?”我句句逼向谦益。

谦益面呈痛色,始终不说一句话。

“你说话啊,你告诉我,是我想错了,事实不是这样。”我直视谦益,倒真希望这一刻他能告诉我,我想错了。可他别开头,他没有否认,他不敢再看我。

我深深呼出口气,了然道:“你说不出,对吗?我说的是事实,你无话反驳,对吗?”我曾希望是我想错了,我曾希望不是那样一个冷酷无情、见死不救的人。

然,事实又一次证明,他确实冷酷无情。

我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谦益仍矗立在原处,造一道萧索孤长的背影。他没有唤我,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他眼前,他猛然大叫一声,“丫头......”后面的话,他低了下去,我没能听见。

我没有转身,我的裙裾滑过脚下的草叶,奏响“咝咝”的声音,我一步步走着自己的路,心里载满说不出的感觉,似轻松,也似沉重。我的双眸,荡漾出青碧碧,黑沉沉的夜色,浸透了山峦青石的坚毅,眸光折转在脚下草地,再遥远飘去。

就这么结束了吧?

就这么结束。

之后的日子,我再不肯与谦益单独交谈,再也不重提那个夜晚未完成的话题。

每日,他仍亲自下厨为我做膳食,为我煲汤,仍是淡泊自然的与我闲聊。似乎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已然自他记忆中删除,那夜的话也被他抹去的干干净净。

他开始每日忙碌起来。他在他的军帐内,会晤他的将领与我的将领。军营里每日飞来飞去的信鸽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我一直不知道谦益在忙什么,他有意将我与他做的事屏蔽开。

直到有一日,他终于允许索里见我,我方明白他在做什么。

恍然记起,某一夜,睡梦中,有人在我耳边嘀咕的话,“丫头,你看着,静静看着,我一定将你想要的一切双手奉送到你面前,你只要看着,我为你做一切。”

原来,什么都还没结束,他还在处心积虑帮我抢那张淼水国的龙椅!

索里谈及谦益用了怎样的方法,在尔水制造了各种神怪事件,竟令淼水国民深信不疑。譬如尔水河惊现金身淼水神像,神像有文,预示我乃淼水神转世。又譬如天空无端端出现无字天书,书中载有天机,天机中暗指淼水国真龙天子就是妮雅公主。

淼水国民本来就极端信奉巫蛊鬼神,谦益利用这点,巧妙的蛊惑了民心,又令军心大乱。

接下来,他令几万大洛士兵换上“青”军军服,以奇袭的闪电战巧夺十数城镇。没敢城镇都由他精心挑选而定。再制定详细的作战计划,使得假“青”军们不战而已,战则必胜!

攻陷城镇之后,兵士们又以作秀方式尽现良好军纪。

这样,短短时日之内,谦益不仅将我“神化”,为我的“青”军塑造出一个军纪严明,军民一家亲的亲民现象。更亲手打造了一个“百战不败”的战神级人物——索里将军,威震淼水。就如盛唐时期的“战神”李靖,未开战已能令对手闻风丧胆。

一切功绩归到我的账上。

不知不觉,谦益的所作所为,将原本的皇位争夺战变成了正义与邪恶之战。我的“青”军也立时变身成为清剿伪皇叛臣的正义之师,威武之师。一时间,前来投军报效的人争先恐后,多个星辰。就连三次攻打尔水失败的离耶,一回头,竟又多出数倍叛军前去投奔。那些原本都是在观望徘徊的朝臣兵将更是纷纷“弃暗投明”,转投我麾下。

一时恢弘景象令人难以言语尽述。小小的淼水国在短时日内,似乎斗转星移,乾坤就要移位了。

看着谦益一霹雳手段打开新局面,我不禁摇头,他可以利用怪力乱神,控制人心。他也可以利用威慑手段,不战而屈人之兵。他更可以为得民心,先施毒,再解毒......小小的淼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种种手段,他无所不用。

可日后淼水国史书上只会如此记载:青帝妮雅,天命所授,雄才伟略......青军气势如虹,携谨仁之心攻伪皇之恶,势如破竹......

这就是他为我做的一切,然,这些事我想要的吗?谦益,是你不懂我,还是我不懂你?

第25章你走我输

终究,谦益不懂我,我也不懂他吧。

我把玩着手上的翡翠玉镯,想起曾经拥有过的那只。这只镯子质地细腻温润、艳绿色、色泽均匀、饱满、款式独特,可谓玉镯中的极品,戴上我手,大小正是合适。

“翡翠,最初是鸟的名字。翡,赤羽雀也。翠,青羽雀也。”我看向磐儿,瞅着她一脸羡慕的表情,问道:“你喜欢吗?”

磐儿点点头,“奴婢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玉镯......”

“你若喜欢,就送你好了。”我将玉镯戴到磐儿手上,“就当是我提前送你的嫁妆。”磐儿是个傻丫头,竟然立誓为我守陵终身不嫁。我救她出火场,自己“葬身火海”。他当这是天大地大之恩,甘愿赔上终身幸福回报,果真再不肯见阎三。

阎三t也是痴人儿,亦发下重誓,此生不娶,只等磐儿。

我悄无声息的离开原本是替磐儿做打算,不想反差点儿害了她。如今她既知我没死,也该出嫁了。我与谦益商议过此事,他应承回了帝都会尽快如我所愿。

磐儿将玉镯推了回来,“公主,这镯子是王爷费尽了心思才打造而成,专为送您,您怎能送给奴婢?奴婢不要。”

我释然而笑,“怎么不能了?他既送了我,就是我的东西,如何处置便是我的事。你既喜欢,收下就是,管那许多作何?”

“公主......”磐儿坚决把玉镯塞回我手中,吞吞吐吐欲说未说。

我抬眸看她,“什么话你说就是,何时学会跟我客气了?”

“那您可别怪奴婢嘴碎,说话不中听。”磐儿仔细问来。

我笑,“你几时嘴不碎了?我早习惯了。”

“那奴婢可真说了?”

我点头,“有话你说就是,哪来那么多客套虚词?”

磐儿停顿了一刻,“公主,您这么冷待王爷,王爷心里很难过。他虽然面上什么都没说,可一到晚上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弹琴,奏那曲子奴婢听了都想哭。”

我自然知道夜半曲鸣,他在琴声话画悲凉。

可我能做什么?我对他的热情,早随着心门的关闭,被埋葬了,熄灭了。

我偏头看磐儿,“我对他不好吗?他送我东西我照单全收,他做的吃食我统统下腹。他要问话我应答,他要下棋我奉陪,他要弹琴我起调。他把我当神一样供着,我也安安份份做我的神。还不好么?”

磐儿轻动嘴唇歪了歪嘴角,嘀咕,“就您这样才叫王爷更难受呢。还不如不搭理王爷。”

“我搭理他还不对了?”他想做我的眼耳口鼻舌和四肢,我让他做了。我日日像只金丝雀般飞不出这座华美的宅子,远离权斗,远离战争,远离血腥。听着捷报像颂歌一样在耳边唱起。 从一座深深庭院搬进另一座深深庭院,步步逼近尔水皇宫。我眼前的下人越来越多,耳畔的“殿下千岁”越来越响。人与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谦益剥夺了我与将士们并肩战斗的权利,剥夺了我分享胜利的喜悦。“青”军连战连捷,喜讯频频,我却反怀念过往被洛奇从万华山追赶到淼水边境的日子。那时虽然苦,虽然累,可我与我的将士们同生共死,一起经历了一切。我怕过,怨过,哭过,喊过,恨过......可我最终坚强的活了下来,活出了我自己的精彩。

而现在,我像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儿,披着一身华丽的羽毛,飞不出方丈之地。

谦益对我的呵护,就像花盲种花,一心想用最好的水和养料滋养出一朵绝世独立的花,却不知过多的灌溉与施肥只会让花溺死在这份盲目的爱心里。

“公主,您与王爷真的就不能和好了么?”磐儿小心翼翼,“您以前那么爱王爷,怎么现在反不待见了呢......”

我叹息,“磐儿,我与谦益的事,你不会懂。”我自己都不懂,你又怎么能懂?我至今也不懂得什么才是爱。这些日子以来,我无数次问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何以前那么爱的一个人,转眼间,说不爱就不爱了呢?

问天,天无语,问地,地不应。

爱究竟是什么?为何这般令人难以捉摸?我总是跟着感觉走,是对是错?

我有时禁不住反问,我真的爱过谦益吗?

可是......如果不爱,曾经的心悸,曾经的不顾一切又是什么?然,如果爱,镜花水月的爱情梦想破碎,我说关上心门不爱他了,为何又只挣扎了几下就平静了?

我苦思良久,终不得答案。

于是将一切追根溯源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梦,一个我自小编织的美梦。

也许,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个梦,这个守在心里的完美爱情梦。梦里我是城堡里美丽幸福的公主,邂逅了一个逍遥淡泊的白马王子。追思那一日,谦益从人群中走出,那样谦雅不羁,淡泊洒脱的气质恰似我梦中的完美的白马王子。那一瞬,就在那一瞬间,他征服了我的心,征服了我的梦。

将我的梦延续到现实。

我为他悸动,为他不顾一切。因为梦中,我无数次告诉自己,公主深爱着王子,所以,我也深爱着谦益。

结果,梦碎了。人醒了。

我是那样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如果梦不完美了,我宁愿从此抛弃这个梦。

从此,我走出梦想。夜晚我告诉自己,我不是公主,谦益也不是王子,所以,我不爱谦益了。我的爱情像做了一道复杂的逻辑推理题,因为......所以......却又不能细细推敲,一推敲便会发现,我做的这道题处处不合逻辑。

仍记得,初时,潜光以黑马之姿闯入我的梦里。在我编织的爱情梦中,我执着的不喜欢黑马。没有原因,与生俱来喜白不喜黑。很长一段时间,我看潜光,都带着这种与生俱来的偏执,莫名其妙的排斥。所以他能感动我,去总也打动不了我。仿佛,我自己编写了一套程序。程序设定,竹潜光打动不了慕容植语。

可是潜光却与我设定的程序执拗起了......他真是个独一无二的疯子......

“公主,您在想什么?”磐儿在我眼前晃动素手。

我回过神,打开她的手,付之一笑,“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个疯子。”

“疯子?”

“是。”

“是谁?”

“就是一个疯子。”

“公主......告诉奴婢是谁嘛......”磐儿央求。

我扭转头,“疯子就是疯子。”

磐儿杏目圆瞪,“公主......”

“淑女要有涵养。”我调笑。

这样无聊又有趣的对话持续到夜幕降临时分。

谦益如常来我房中小坐,如常与我手谈几局。对弈中,两人漫无边际的闲聊,诗词曲赋齐上阵。

“你又输了,丫头。”谦益落下最后一子,淡雅看我。

我仔细看了看棋盘,“我赢不了你,这是事实。”谦益布局看似稀松平常,落子有时甚至毫无道理,不想却是每子变数无端。往往在你以为已摆脱他的追缠时,便遭奇袭连连,妙招步步,措手不及之下,只好任他水到渠成,赢了去。

谦益认真看我,“丫头走棋,太过随意,心有懒惰,不愿谋局设阵,只是见招拆招,如何不输?”

“不过就是盘棋。”我起身转动了脖子,“我输得起。”

谦益闷笑一声,“丫头这话就错了,人总以为自己输得起,可待真输了后,再回头,方觉原来输不起。”

我知道谦益有弦外之意,不予评论做回原处捡拾棋子。“棋就是棋,若觉得走错,悔棋就是,我这里没有‘举手无悔’那套规矩。哪来又能输不起?”

“丫头也就是嘴上说说bBS·JOoYOO·,我看你心里可是死守着‘举手无悔’的规矩。行差一步棋,你可没想给我悔棋的机会。”谦益拈起一粒棋子,极度优雅的笑道:“棋盘里头的名堂太大了。一粒原本可有可无的棋子,一粒原本以为丢了绝没关系的棋子,当真一丢,到头来,却注定了败局。”

“你倒是越说越玄乎,对你来说,一子的去留哪能定你的输赢?”我心知谦益在暗喻我不给他机会重新来过,这些日子来,他总是话中藏话,言语暧昧。

谦益随意笑笑,又随口半真半假道:“丫头,举手无悔,棋如人,半点马虎不得。好比,”他压低了声音,懒然凑近我,“情场之上,你走,我输......”

“你扯远了。”我闲闲干笑两声,适时插话。

“丫头,我还是那句,要怎样你才肯回到我身边?”谦益再次说出已说过无数遍的话。我亦无数遍摇头不答。

“如果我今日非要你回答呢?”谦益优雅的慵懒表情中夹了坚决,缓慢的言语中也带来凌厉。

我滞了半晌,启口道:“如果我要你放弃夺嫡,放弃即将到手的大洛江山,从此与我隐姓埋名过男耕女织的生活,你愿意吗?”

谦益紧蹙眉,“这就是丫头重回我身边的条件?”

“算是。”这是你硬要我开出的条件。

“如果我说愿意,丫头就肯回答我身边?”谦益直愣愣盯着我,许久后,一字一顿道:“我愿意。”

“什么?!”我惊讶,大叫出声,没想到谦益会答得这般惊世骇俗。我如是说,只想他知难而退,莫再追问了。他会为我放弃江山?简直是痴人说梦。可是他居然回答愿意!

是我听错,还是他说错?

谦益见我反映,眼中悲意顿起,面上却温和笑了,“吓着丫头了?我不过说笑而已。即便我放弃江山,丫头也不愿意回答我身边,对吧?”

我一双秀目,睁得更大,谦益今日怎么了?

他起身负手而立,如倔傲一座神像,眸光炯炯 ,冷看窗外,“截止今日,丫头暗遣人马打探老七的消息,十二次,祁千度的消息,七次。我一次次告诉自己,这不意味什么,但我不能控制自己不嫉妒,丫头爱上老七了,对吗?”

我骇然无语,又无措。

谦益冷哼一声,转过身来,带着狠绝的笑容做了何决定,平缓道:“丫头,此生对你,我绝不放手。你,将是我竹谦益一辈子的女人。待我坐拥江山,看谁还能将你抢走!神来杀神,佛来杀佛,尤其他天之骄子——竹潜光!”

我已经说不出一句话。

这样一段狠毒的话,谦益说了,竟有谦谦君子温文尔雅之态。

他说完这话,又似没事人一般,坐至棋盘前,以闲聊的口吻跟我说道:“丫头,墨阳王反了。老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墨阳世子祁千度如今也是反贼。”

第二卷 水龙吟 第26章 他疯了吗

墨阳王反了,哥成了反贼。

我反复咀嚼这个消息。

大洛的朝局势必更乱了,潜光的境况也势必难以好转,

墨阳王,溺爱独子闻名天下的墨阳王,他居然反了。

听谦益闲淡无惊的口气,他是早知墨阳王有异心了。

他给了他一个绰号——老狐狸。

老狐狸?

是啊,天下人莫不期盼一国之君英明睿智,他墨阳王偏偏全力支持太子那样一个庸碌之人继承大统,其用心自是不能简单。

谦益知道墨阳王的野心,那么身为墨阳王的独子,哥岂非更该知道自己的父王有谋反叛逆之心?难关有些事,无论我如何追问,哥一直不肯说。而且他对诸王爷、皇子的真实秉性的了解也比常人多得多,骑马比我在江东王府的大哥要知道的多。他知道二十多年前先帝对谦益“绝非池中物”的评价,就是很多人都不知的。

想必墨阳王在这上面下过一番苦功。

在追思以往,哥为何出现在幽灵山,为何被人追杀,为何负伤中毒?……这一件件,如今想来,莫非都与墨阳王的谋反有关?

那么,当初他设计解除与慕容植语的婚姻,又远播风流花名在外,至今却未正式迎娶一人,是否也与此事有关?哥心知墨阳王的野心,或者也在成全墨阳王的野心,但他不忍连累旁人。谋逆之事,若成,则千秋万世称王称霸,若败,必九族之亲断子绝孙。

我的心惶惶,再度揪紧,哥啊,你怎么也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这条路,若上不得青云,就定是通向第十八层地狱了。

“公主,你怎么了?死拽着锦帕做何?”磬儿端了解暑的饮品进来。

时至酷夏,外面,天正流火。

我一回神。问道:“可知王爷现在何处?”

磬儿听了一喜,紧凑上来道:“公主想见王爷了?”见我点头,磬儿放下饮品,不待我说完,嘻嘻跑出去,“奴婢去打听一下。”

我禁不住摇了摇头,这丫头定是误会了。

我想见谦益,只为相询哥的消息。自那日说完墨阳王谋反的消息,谦益这两日来像是故意避开我,再没过来小坐,或与我吟诗对弈。

而我也放弃了暗遣人马打探哥与潜光的消息。莫说这事已被谦益知道了,我若再做,他只怕会更加深对潜光和哥的敌意。即便他不知道,我也打算放弃了。我遣了十几次,至今也只传回一些道听途说不痛不痒的事。譬如楚王在某地与某某会战,大胜。墨阳世子在墨阳某处,安好,云云。

“公主,公主——”磬儿似野兔子般噌一下跳进了屋里,涨红了脸,满头大汗。

“什么事,这么急?”我起身将锦帕打湿,递给磬儿擦脸,又将她先前端来的饮品递给她喝,“别急,慢慢说。”

磬儿喝了口解暑饮品,舒缓了口气,“公主,大门外跪了一地当兵的人,都是淼水国人。”

我心神一泠,“这事怎么回事?”

磬儿皱眉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奴婢去前院的侍卫那儿打听王爷的去处,他们或网页一早就出去了,没交代去哪儿,兴许是去了军营。奴婢听他们闲谈,说门外的副将、司长们跪了大半日,居然一个也不肯走。奴婢就偷偷去看了看,果真跪了好些人。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还戴着头盔,穿着铠甲,全都汗流浃背。”

“他们这是作何?”前几日刚打完“溪赫之战”,不趁机休整,跪倒我门口做什么?

磬儿又喝了口饮品,“听一个内里的侍卫大哥说,他们像是想见您,兴许求个什么事儿,但是王爷一早就下令,无论这几日发生了何事,来了什么人,都绝不能惊动了您。所以就没人来禀报,赶又赶不走他们,只好任他们跪了半日。”

“他果真当我是金丝雀了?!”我一拳砸上漆红的木桌,想必发生了什么大事,谦益有意瞒我。磬儿吓了大跳,我松开拳头道:“随我出去看看。”

磬儿像似被我冷狠的表情吓着了。愣了愣才讷讷应声,“哦,是。”

到了前院,我在议事堂上位坐定,喝令侍卫们将门外的人都请进来。

第一道令,他们支支吾吾推脱不去。

第二道令,他们颤颤抖抖跪地求情,“王爷交代过,无论何事,没他吩咐都不能惊动公主殿下金驾。”

第三道令,我火大砸了茶杯,怒道:“你们不去是吧?你们不去,本宫自己去!”

侍卫们这才慌了神,面面相觑,无奈开门请人。

请进来,有数十人,全都正儿八经穿着“青”军将领服饰。远远离我尚有二十丈便统统跪地行伏身大礼。这种大礼要求头,四肢等全身贴合地面,也就是“五体投地”。我扫了一眼,叫起身。下面的人军阶都不高,最高那个也不过是名副将,众人没真正起身,只是上身支起,却仍跪着。

我朗声以淼水语问道:“众将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从身份高低上说,他们求见我,绝对是越级行为,被侍卫们阻拦,也属合情合理合法。

领头的副将躬身双手伏地,恭敬以淼水语回道:“启禀殿下,末将等前来请战。”

请战?顶着火样的太阳,跪了大半日就为了请战?我一愣,我虽挂了统帅的名号,可实际上,战事都是谦益拿主意以我的名义指挥索里行事,我问,“此事,索里大将军可知?”

副将老实回答,“回禀殿下,末将等向大将军请战数回,大将军不允。”

我细想,这是唱哪出戏?下面人为何主动请战?谦益与索里又为何不应允?我心里疑惑,嘴上却不能这么问,我不能让他们发觉我对战事一无所知。

本宫心知汝等报国心切,但前战刚歇,大将军此举必是自有主张,汝等再静待些时日,定 有报效之时。”

副将始终没有抬起头来,语气有些悲凉,“殿下容禀,前几日的溪赫之战,力都将军是为救回属下等千余被围将士,这才违了大将军之令,为洛奇手下余军生擒,如今被狗贼捆悬于铜陵城外示众。力都将军为救末将等受此大难大辱,末将等如何能在溪赫城中安坐休整?故冒死跪求殿下念在力都将军以往尽忠报效的功绩之上,允末将等出战。末将等有信心救回将军,为殿下攻克铜陵城。”

原来竟是这样。

这话听来,力都违抗军令在先,又失手被擒,谦益不派兵前去解救本无可厚非。只是力都此人算是一个男的的年轻将才,之前又战功卓着,他违抗军令的举措,于理虽不合,但念及他救护部下心切,实属忠义之举,于情却可嘉。我立时生了搭救之意。

只是该如何救,还需另行计议,免不得要去说服谦益。

我不动声色,晓以大义,又安慰了众将领一通,这才打发他们离去,心头琢磨着该如何与谦益说。

晚膳过后,谦益跨入我房中。

他一面撩起门前挡帘,一面道:“听说午后丫头遣人去找我了?”

“有些事与你商议。”我点头让他坐。

谦益在我对面坐下,一脸笑意,“何事?”

我让磬儿将我准备的凉茶拿来,道:“关于力都将军的事。”哥的事只能稍后再提了,如今时机不对。

谦益敛笑,旋即明白了,他清清淡淡道:“你今日亲见那些底下将领实在有违规矩,他们冒然前来亦属犯了军纪,索里将军已对他们执行了军法,人人受了几十军棍。丫头若为他们好,日后不该见的人就不要见了。”

一听众人回去后全受了军法处置,我登时有些莫名冒火。

“怎么?我堂堂淼水国公主,就真是你后院里的摆设,笼子里的金丝雀?我见几个人还能闹出这么大阵仗来?他们是谁?他们全是效忠我的部将,我竟也见不得了?再说,力都一事,你不让我知道也就罢了,还阻止人请战相救,是何道理?”

我越说越失了冷静,原想劝服谦益出兵,现今却在责怪他不肯出兵救人。谦益一瞬不眨的盯着我看,就像看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物事,笑容越来越邪魅,“丫头发火的时候别有一种令人着迷的美。”

此时说这话,无异于逆我龙鳞,我更怒火攻心,几乎是吼道:“竹谦益,我在与你谈正事!”

“正事没得谈。”谦益利落出口。闲适接过磬儿手中的凉茶,挥手让她下去,自斟自喝起来。

我一把抢住谦益的茶杯,冷问,“如何没得谈?力都是一难得将才,只是年轻,难免气盛,违抗了军令,也罪不致死。今日听众将口气,要拿下铜陵城救下力都并不是不可为之事,为何不救?”

谦益放下茶杯,直视我,“丫头太过妇人之仁了。”

“这与妇人之仁无关,既然能救,为何不救?”我反驳。

“丫头,这就是你精通兵法却不得行军打战要领的原由。”谦益又拿起一只茶杯,斟了杯凉茶,一饮而尽,“要能打战,首要懂得治军。要治军第一条就是严肃军纪。过分的仁慈宽怀是军营最不需要的东西。力都违抗军令私自行动是事实。虽说他违令之举只葬送了他自己,未有影响溪赫之战的战局战果,却仍是犯下了重罪……”

“可他违令是因重情重义,是为救被围下的部下,实属情有可原。”我争辩。

谦益把玩着手中茶杯,“丫头,违抗军令就是违抗军令,无论原因为何?都无情意道理可讲,更不可宽恕。要说,眼下青军确实有能力拿下铜陵城就出力都,但却无此必要。青军现下留待溪赫城中休整是为攻克焉得城做准备,铜陵城本不在攻打计划之中。岂能为力都一人重改作战方略?再说,即便把力都救了回来,他违抗军令也是条重罪,不死亦需去半条命。何苦来哉?”

我怒目相视,“那可是条人命!在你心里就只是‘何苦来哉’四个字?”

“丫头,”谦益加重了预期,“身为一军统帅,决不能意气用事。对,力都可救,但为大局作想,不能救,也不该救。为救他一人,兴许会赔上更多人的性命,值得吗?再说,他失手被擒全因他轻狂轻浮所致,这样视军令为无物之人,即使是个将才,若不受主将掌控,亦可弃用。”

“他或许轻狂了些,可他是为救人……”不知为何,我似乎已能理解并某种程度上接受了谦益不出兵救人的原因,但对他冷视他人性命的做法,仍耿耿于怀,强争口头上的长短。

谦益喝下第五杯凉茶,若有所思道:“丫头就这么想救力都?非救不可?”

我意气用事的点头,“是,非救不可,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下他!”我知道谦益不会出兵去救,偏将话说绝。

谦益冷道:“身为一军统帅,我绝不会发兵救他!丫头不需再说了。”

我怒吼,“那些是我的兵!救不救我做主!”

谦益优雅笑了,“丫头的兵符在我手上,你如何做主?别忘了,你想做的事,一直是我在为你做,也只能是我为你做。丫头看着就好。”

谦益继续自斟第六杯凉茶。只倒了半杯,已没了。我被他“兵符”这句堵得气闷不已,捡起话题就道:“你几日没喝水了吗?渴死鬼似的,跑我这儿来抢水喝。”撑死你!

谦益温和一笑,“这既是丫头特意为我自制的凉茶,岂可糟蹋了?”

我顿翻白眼,怒道:“谁说是‘特意’为你备制的凉茶?我 一直有自备凉茶的习惯!”

“何必解释呢?丫头。”谦益直勾勾看我,笑着理了理衣裳,起身潇洒洒走了,楼我独自气闷。

这夜我睡的极不好。

第二日,整整一日未见着谦益,我让磬儿去请了几次,侍卫们都说不知他的去向。

第三日晨曦时分,我早早起了,梳洗妥当,翻着手中书,仍思量解救力都之事。

磬儿急来报说,“奴婢听说王爷回来了。”

我命磬儿去请,磬儿跑去又很快跑回来,嘴里嘟囔着,“王爷说他昨日累了一日,现下已安置,就不过来了。”

想是故意躲我吧,我名来气,提了裙裾就往他的院落而去。

他是院落平日门前绝无人看守,今晨忽就多了几个侍卫拦路。事有蹊跷,我越发不会就此罢了。仗着公主身份不管不顾硬是闯了进去。闹了半天,谦益就算已睡着也该被我吵醒了,何况他屋里还有人走动。可他居然,愣是不肯出来见我。

我又提了口气,往屋里闯,一进屋整个人就傻了。

我看见了什么?谦益正口咬一叠白布,自己奋力往外拔右胸上的一只断箭!他身侧的两个军医则在为他处理腰侧的伤口。地上已扔了一只断箭和满地被血浸透的白布。

我惊问,“这是怎么回事?!”

谦益已拔出断箭,看了我一眼,给出一个虚弱的笑,嘴唇颤抖半晌,半个字说不出来。我抓住身旁一个侍卫急问,“王爷怎么受伤了?!”还伤的不轻。

“侍卫跪下道:“禀公主,王爷……王爷将力都将军就回来了。”

他不是坚决不救吗?这会儿……“怎会伤成这样?”

“王爷,是自己一人救回了力都将军……”

我如遭电击,呆愣住。

“身为一军统帅,我绝不会发兵救他!丫头不需再说了。”

“别忘了,你想做的事,一直是我在为你做,也只能是我为你做。丫头看着就好。”

所以,他自己单枪匹马去救人?!以他竹谦益一人之力就回了力都?

他疯了吗?

第二卷 水龙吟 第27章 他只是人

我看谦益真是疯了。

他居然单枪匹马去闯铜陵城,他居然真凭着一己之力将力都救了回来。

我想做的事,他为我做!我看着。

“公主……公主。”

“呃?”我傻愣愣转睇磬儿,她满脸忧沉的瞅瞅我又看看谦益,我顿时醒悟,道:“快!快去我房里拿‘凝血活肤散’和‘碧雪膏’,在药箱第二层、”我三步走到谦益榻前,他倔强的睁着眼,嘴角微弯,眼里带笑,一转眸,冷脸冷眼示意左右两名军医退下。

我在榻沿坐定,接手军医们没完成的事,谦益仍说不出话,就那么执拗的睁着眼,睁着眼含笑看我。

我扶他躺下道:“你闭眼歇会儿,我尽力动作轻些。”

谦益还是笑,一瞬不眨的瞅着我,如同要把我整个人摄进他的星瞳里。

我斜斜低下头,稍不自在的避开他灼热的眸光,不再说话,紧蹙着眉,专心为他处理伤口。

谦益身上,似开了个一个伤疤博物馆。新伤旧伤,刀伤剑伤,箭伤鞭伤……应有尽有。他的身体,在我离开他之前还是完好的,不足一年的时间,竟已沟壑遍身。

那些伤疤本可以消除无踪,他为何硬要留在身上?

清洗伤口、止血、包扎……

开药方、配药……

为谦益擦身换衣、

煎药、喂药……

谦益只身救回力都之事,我到底还是感动了,可是除了感动也再没别的东西。

一切忙完,已是月醒日眠。我在加大剂量的安神香里混入了少许**香,谦益终在安神香烧掉半截之后闭眼沉沉睡去。

浓夜,夜阑珊。夜中人,独坐窗前,思绪万千。

“公主,您也累了一日,回房歇了吧。”磬儿端送来新调好的外敷伤药。

我起身去接药盘,道:“我来吧。”

“公主,这换药的细碎活儿,还是奴婢来吧,您早些去歇息,别累坏了身子。”磬儿端着药盘偏了个角度躲开我的手。

我摇了摇头,抢过药盘,“我下了剂狠药欲逼出王爷体内心火。再过会儿内火外泄,他可能受不住,我还得施针过穴替他清火,换药的事我顺道来就行了,你先下去吧。”

“公主。”磬儿不肯动,“还是奴婢来吧。”

我轻笑,“快下去吧。要是你也累倒了,明日谁来照顾我?放心,我替王爷清火之后就回房歇了,也耽误不了几个时辰。”我推了推磬儿,“快回去吧,听话。”

赶走磬儿,是不得不为之举。

谦益伤得不轻,为尽快治愈,防治伤口感染恶化,我下了剂猛药,在里头略加了点阴阳花。药用阴阳花虽好用,却有使人生幻乱语的副作用。传说阴阳花是中土远古时代某对夫妻羽化成仙后,在两人共枕处生长出来的奇特神花。花开时节,花色一半为白,一半为红。后人认为白为夫,红为妻,合称阴阳花,其实只是一种类似于梅花的药用植物。

我下的这剂猛药会让谦益出现类似高烧不退的症状,甚至会让他烧BBS· JO OYoO.得胡话连篇。谦益那么个骄傲的人,若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为磬儿听了去,岂非是为磬儿惹祸上身?

是以,我早早算好了药效发挥的时辰,远远支开了屋内侍候的众人。

新调好的外伤药在深井里用凉井水浸泡过,泛着丝丝沁凉之气。新药贴上谦益滚烫的身体,他本能的颤动了一下,冰凉消去了他几分燥热,他始终紧紧拧皱在一处的眉稍稍舒展。

过了一会儿,谦益体内心火外袭厉害,身体烧成了火红色。他开始烦躁不安份起来,手握成拳,时紧时松,头不停的小幅度左右摆动,口中喃喃有词。

豆大的汗浸湿了他新换的衣衫。

起初,他低低沉沉,含糊叫着,“父皇,你看……看一眼……只要一眼。”前几声满带了殷切期盼,慢慢,唤声越发凄苦起来,最后一声,竟似绝望的野兽的嘶吼,“我不杀你,你却要杀我!”

“为什么?……”谦益的手死死握紧,再放开时,声音低了下去,“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做皇帝?”

他脸上出现挣扎的神色,“是,我篡谋在先,我要夺你的江山……我先下手……我不怪你容不得我活!我就是大逆不道……课我没要你死……你只要退位,退位做你的太上皇…………你说……我能做皇帝为何不做?……你的皇位,宁可给竹敬之(太子)那样的庸才,也不给我!你眼里从来没有过我!”

谦益摆了摆头,“是,一年前‘龙凤袍’那事也是我做的手脚……哪有如何?……他竹敬之就问心无愧?他就当真仁义忠孝?……你不问问他,你问他……他的太子妃是怎么死的?当真是畏罪自杀?”

谦益断断续续,含含糊糊,不停说着,而他幻梦中说话的对象听来似乎是皇上。

我只手压住他的身子,探准穴位,针尖寒光一闪,扎下一针。谦益紧闭着眼,蹙着眉,嘴里停歇了一刻。下第三针,谦益猛然低叫一声,“我竹谦益从来不求天,不求地,只求自己。我不求他人怜,亦不怜他人!挡我者的下场,就一个字,死!”

这话出口,卷带了鬼神不敬的天下独尊气势,若非确知我下了药,谦益仍旧昏迷,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他幻梦中说出的话。

说完这话,谦益又停了许久,再出声时,幽幽然摇头,徐徐缓缓道:“我给了你退路……为何还要靠近我?……祁千度?你是为了祁千度?……你倒真舍得下本钱……既是你自己强要送上门,就别怪我无情!”

“……你若真爱我,又何故骗我?你心到底向谁?……留?还是不留?……不能爱……不能。”

谦益的挣扎又激烈起来,我惊怔痴愣了半晌,知他言中意,心在抖,手也在抖。原来,原来他心里一直怀疑我是为了哥而接近他,怀疑我另有所图……他认为我骗了他……可,我何事骗了他?我猛地一呆,嫁予谦益的半年时光,饿哦记忆中故意骗他的只有哥送我彼岸花礼盒与潜光拿来的那方彼岸花湖丝手帕的事、

谦益表情没有送下来,忽又低喃,“你是属于我的……我只有你了,谁也不能把你抢走!谁也不能……你的幸福只能我来给……老七,你找死!你找死!”

我“噔”一下弹起身,退了几大步,冰凉的感觉由脚底窜到了脊背再到头顶。谦益最后那句“老七,你找死!你找死!”那冷狠的语气,令人听了心惊胆颤,不寒而栗,甚至感到毛骨悚然。我捂着胸口,抚不平心中浪涛跌宕激昂,龙鸣虎啸。

谦益在幻梦中仍放不下心中种种执念,那股舍我其谁的气势反倒愈挫愈坚。

竟让我越发无从理解他。

可是,一切已经过去了,为何不肯放手?如今这样,不累么?

我转头,不敢看灯火下谦益身上那些寒光闪闪的银针,只觉刺目。

窗外的悬月注定要照我今夜无眠。

第三日,溪赫城内谣言漫天,直说天佑青军,赐还将军。稍知些内情的人,眉飞色舞,言辞豪洒于前天夜里铜陵城门外,一剑击败千军的传奇壮举。那些人眼中灼灼,空中奔腾,恍似亲见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

那一夜,青衫渺客,不显真容,仗剑无畏

,傲骨一身,长剑如云卷云舒,似飞水直下千尺激万丈雄浪。剑随君舞,摄鬼动神,藐古鄙今。四下里,马急奔,剑狂鸣,鬼乱嚎,千余铜陵城守兵自乱阵脚,步步溃,溃溃败,人亡魂断不知处。

直至力都将军为人救走,余下守兵揉眼拍胸,茫然互问。

汝知者乎?仙乎?鬼乎?

那一战,在不知者眼中,口中,是一个传奇。在知者心中,却只是残损的身躯,殷红的血。任何一个缔造传奇的人,都要付出代价,谦益也不例外。

前夜谦益一宿乱语带给我的余惊未散,今日面对他,我心头萦绕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感动,更害怕。

谦益微微斜支起身子,含情脉脉的凝视着我专注换药的手。我稍有不适,淡道:“你还是躺着,这样支着身体对伤口不好……”

“丫头担心我?”谦益转而直视我的眼眸,“丫头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我别开视线,“别多说话,你该躺着休息。”

谦益依言躺下,口中平和慵懒道:“没帮丫头做完你想做的事,我死不了。只要我活一日,就决不能让你再受一丝一毫的苦累。”

我躲开谦益热烈的目光,支吾道:“你不该……一个人去……冒险。”

谦益弯出一抹暖笑,“身为一军统帅,力都,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救。但我说过,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一定会为你做到。”

“何苦呢?何苦这样?”我摇头。

我全心全意爱你的时候,你怀疑我,你冷酷到见死不救。我好不容易放手了,心死了,爱上潜光了,你却又偏偏对我执着起来。

“何苦?”谦益皱眉反问,“在我这里,从来没有何苦。丫头,对你,我绝不放手。”谦益又宣告主权一般,宣告绝不放开我。

“值得吗?”我激越了声音,“你还要回大洛争那把紫玉九龙椅,你若为我草草葬送了性命,值得吗?

”值不值得?想这些作何?既然做了,还在乎值不值得?我若连这也做不到,死了也是活该,注定不该我坐那把椅子。“谦益神情颇有些古怪,他侧首看我,”当初若非逼不得已,我定是不会放你离开景王府。”

谦益的眼神穿越我,仿佛飞到了国王的岁月,语气渐缓渐慢,”我知你使计住进葳蕤山庄是一心想要找条路离开我。也还,那是我性命尚且堪忧,我既无力保护你,我放你走。“

我倏地抬起头,看向谦益。他早知我是装病?早知我在千方百计谋划逃跑路线?他那时想过放我走?

“岂知我成全你之举却反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谦益的口气又冷狠起来,良久叹息一句,“丫头一定不知我见着那具焦黑尸首时的心情。”他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呼出,浓密的长睫闪动,意欲逼回眼里那一片朦胧氤氲的雾气。

谦益感叹,“那段时日……”一个转折,“好在半月后让我获知你无事……”

半月后?我听到诧异处,低声呢喃,“你不是打一开始就知我没死吗?”

谦益道:“老七准备的那具尸首已被烧得毫无破绽,我又岂能一开始就知你没死?丫头当我是神,能预知一切?”

“我以为……”

谦益表情一冷,“丫头以为我明知你受烈火炙烤之苦而无动于衷?”

“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曾经怀疑过那场火本是谦益所为。记得荣沐说过,谦益心里,只相信死人的信用。只有死人的保证,他才放心。

不过那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毕竟他若能幽禁我,就没必要杀了我。某种意义上说,我活着比死了对他更有价值。

我疑惑的看着谦益,他今日是怎么?这是他第一次肯提起这些事。我曾追问过相似的话,但被他沉默掉了。我紧问道:“那你后来怎知我无事?”

“丫头忘了你有个弟子叫品严?”

我皱眉,“你是说离耶?你认得他?”

谦益柔笑点头,“他在雪原时,我就曾见过他,我知他是新任龙啸殿大祭司。我也知他定是在我府中安插了人,是以依情的痴傻之症,是他的人以淼水幻术所为。只是依情一贯刁钻,处处得罪人,我虽知是淼水人所为,却也无从深究深想。故而一直不得要领,岂知他做这些竟是为了你。”

心有一石入水。

忆往昔,难怪我嫁入景王府后,离耶从不到景王府看我,似是故意拉开距离,连药血也是磬儿每隔几日亲自送到大哥的将军府里。看来,他当时是有意不愿谦益将我与他联系起来。

“你薨殁的消息传开,品严很快入了帝都。若非我盯紧了他,若非老七为宁毓儿之事跑回帝都,我只怕还被老七那些不甚高明的障眼法蒙蔽着双眼。”

这么说来,走水之后,我与潜光一路南下发生的事,谦益并不知道?

“那之后呢?”我又问。

“之后?”谦益面色又冷下去,“我知你本为淼水国妮雅公主,亦知凭品严之力能护你周全。而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更是生死未卜,自不能留你在我身边。幸而逸莲山上我虽重伤,却到底逃过了一劫……”

“再后来呢?你怎么会那么巧赶来救我?”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次,谦益总似笑非笑道:“这是最不值得丫头相问的问题。”

谦益慢慢笑开,“丫头忘了?我说过,我与你的大祭司离耶早便相识。他飞鸽传书,求我出手搭救,此事并不凑巧。我实现并不知你境况危急如斯。要知道,淼水国虽是蕞尔小国,却处处险山恶水,经年封闭不与大洛百姓往来,民风更见狠辣,外人要深入打探你在这里的消息十分不易。若非离耶清楚言明,我也凑巧不了,想来仍觉后怕。”

“可离耶为何求你相救?”我不解,离耶从没说过他与前一有何深厚交情。

谦益提眉一笑,“他自有他的道理。况那时,除了我,也再无第二人能去救你……”

“丫头,自那时起,我便发誓,今后再不离开你,刀山火海,我统统替你闯……”谦益自言自语,眸光缥缈由窗远去。

第二卷 水龙吟 第28章 灰色地带

窗外,阳正艳,花正娇。

谦益收回飘渺远去的目光,瞅我时,我正看着窗外开得如火如荼的木槿花沉思,浅蓝紫的花色,清纯高贵中略带妖娆,无限风情自成引人遐思的美景。

“我便发誓,今后再不离开你,刀山火海,我统统替你闯……”

我摇着头苦笑,谦益,世上最大的悲哀是什么?莫过于你用冷酷无情的心将爱你的人推向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待你想拉回她时,她却已经落在了彼岸。

彼岸花开开彼岸,奈何桥头没奈何。

我仍盯着木槿花,清风流水般笑了笑,“说错了,那是木槿花,你也可以叫她‘朝开暮落花’,不是佛桑花。”

谦益轻笑,“我以为那是佛桑。”

我回过头,一语双关道:“你以为的,未必真是,你以为是此花,原来却是彼花。佛桑又叫朱槿,与木槿确实很像。但佛桑花,花开四季,光艳照日,叶长青,叶呈广卵或狭卵,形如桑。不似朝开暮落花,花开盛夏,朝开暮落,妍娇映月,叶秋落,叶呈菱状卵形。两树外形很是相似,常常让人不懂花的人混淆了彼此,不过细看还是能够分辨。”

“丫头想说什么?”谦益高深莫测看我,似笑非笑。

我收起药盘白布,起身欲走,淡淡回道:“我只是感慨,未必有何想说。”

谦益这下笑了,“我却知道丫头想说什么。”

“是吗?”我没有停下脚步。

谦益对着我的背影慵懒道:“不懂爱的人确实常常混淆爱与占有。正如不懂我的人,也常常混淆了黑与白。但好在,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不黑不白,灰色而已。”

我稍顿足,没有转身只静静说了一句,“你一定不知,我最讨厌的颜色,就是那半灰不白的灰色。”

谦益没有接话,我大步跨出门槛,却听到绵绵软软的话飘来,似问又什么都没有问。

“那我索性染成黑色,丫头以为如何?”

我没有回答,径直踏入院中,急急一人进来,低头躬身向我行礼问安后直接奔入了谦益的房间。我尚未步出院门,猛听得重重一声瓷器砸地破碎的响动。我连忙折回,刚至外室门口,便听谦益温柔如水的声音传来,“……让罗将军去挑口上好的棺木,自己上路,就不用等本王相送了。”

“是,卑职领命……禀王爷,军师还有封加急密函呈上,请王爷过目。”

谦益似接了密函,闲闲问道:“墨阳那边怎样了?”

“回王爷,军师回信,离间计已奏效,陈将军借机据守了林归,通门,哲水三城,墨阳王如今自顾不暇,手短难伸。”

“好,很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让荣沐替本王亲写升令,嘉奖陈清。同令白梭率五千精兵借坤亭天险迂回包抄坤亭道,无论如何要截断楚王此次南下筹集得来,输送往北的粮草。”

“王爷,恕卑职斗胆……”那人迟疑,“坤亭天险,自古就有‘命悬一线’之说,如何能走?这……太险了……”

“行兵布阵,兵行险招要出奇方能制胜,不行也得行!”谦益厉声而道,停了停又缓下语调,语重心长道:“若不天降神兵,如何能给楚王致命一击?你放心,本王了解你这个兄弟,你兄弟四人,就白梭与你最像,毕竟一母同胞。他虽年轻,却是有勇有谋,凭他之能,过坤亭天险,不在话下。本王若他像陈清那般据守两三城池,反是屈待了他。”

“……卑职明白。王爷知遇之恩,卑职兄弟四人,感激涕零,愿肝脑涂地……”

“好了。”谦益加重了预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给白梭写封家书,你兄弟二人久未相见,也该话话家常。将本王的话也告诉他,就说本王静候他的佳音。”

“卑职遵命。”

“对了,你们兄弟的家书,往后就用‘千里飞鹰’相传,不用飞鸽了,太慢。”

“王爷,这……”那人声线微颤,显然有些激动。

“就这么定了,你下去吧,去做该做的事。”谦益清淡说道。

“卑职叩谢王爷恩赐,卑职告退。”

我急忙闪躲到一旁。屋内那人火急火燎大步而出,头也不回,急忙忙出了院子。我正在离开,忽闻谦益冷声道:“丫头,这就要走了么?”

我整个人吓了一跳,脚似黏在了地上,嘴里说不出话,只晓得死死抱住药盘,不知道该进该退,该走该留,恍似后背压来一片冰冷之色。

见我没回话,久久,谦益叹息一声,“丫头还是回房歇了吧,大热天站在门歪作何?别累着了。我也累了,这就休息了。”

我像是得了特赦令,心弦一松,极想离开,但脚却如同灌了铅,沉重挪不开步子。好不容易一步一沉重回到自己房中,才发现,汗已湿透了绸裳。

我听到了那些事,听到了谦益在洛朝的军事部署,听到了他怎样布兵用将,听到了他怎样笼络人心,我改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我懊恼的拽紧了丝帕,我的一切谦益的掌控中,何况大洛的多嫡之战,与我何干?我又凭什么去管?

可是,如果……万一……潜光因此丧命……?

不会,潜光是睿智神骏的楚王爷。一战惊四邦……太子的几百死士伏击都没能要了他的命,他不会那么轻易丧生……可是,他的武功……我想到了死亡迷林。那是他的身手比之宋白尚且不知弱了多少。宋白又丝毫不是谦益的对手。

可是,谦益又说过,潜光曾经一剑“天外飞仙”震惊江湖,武林之中无几人敌……那么,他应该能自保吧?

我上下思量,莫名其妙的惶惶不得终日,七上八下的心情一直持续着,搅得心神不宁。每每想做些什么,真到做时却又发觉潜光与谦益之间的事,我什么也做不了,并且最好什么也不要做。

日出日落,月升月降,光阴似梭如剑。谦益的伤势好的很快,这几日他已经开始晨起舞剑。也就是这几日,他变得越发有些奇怪。好几次偶听到他与市委的谈话,似乎什么人到了淼水国,没等他派去遣返的人找到那人,那人忽然失踪了。

这两日,他一直在遣人打探那人的下落,恼怒的时候,还一人对着茶杯骂了荣沐几句,有一次竟道:“你怎么连自己喜欢的人也看不住。”

只是发生了什么事,无论我怎么问,谦益也不透漏一字。

直到又是一个黄昏,血泼残阳。

我一人在“公主府”中漫无目的的散步,却不想竟又无意中遇上腾架上的她们。一见面,吓了我一跳,她们看到我,瞪大了双瞳,嘴唇颤抖,几乎尖叫出声。幸好没喊出溜到嘴边的那个“鬼”字。

我急忙掩饰自己的失态,故作皱眉问一旁的谦益,“王爷,这两位姑娘是谁?怎会伤得如此严重?可宣了大夫来看么?”后一句,我装腔作势询问侍卫。其实她们的伤,多多静养就是,并非特别严重,只不过两人身上的素色的衣裳遍染血迹,看似唬人罢了。

谦益心领神会,顺着我的话道:“公主放心,她们是本王的朋友,只是受了些皮肉伤和惊吓,免不得在此小作修养,叨扰公主几日……”

我恭谦一笑,端出公主的气派,和善道:“王爷言重了,您是我淼水国的恩人,更是妮雅的恩人,您的朋友便是妮雅的朋友,怎说叨扰?权请自便就是,若有何需要,尽请直言。”

她们一瞬不眨的盯着我,两个人,四只眼睛,满脸惊诧,脸色比见了鬼还要难看。眼珠却转动很快,琢磨着我每一个表情。

我故作陌生的冲她们笑笑,尽力保持着气定神闲。

火速回到自己的院子,磐儿一个箭步冲了出来,见到我就嚷嚷,“公主,不得了了。王爷让奴婢传话给您,说是救了宁姑娘和宜凌郡主,她们受了伤,他要带入府中救治,让您有个准备。”

我径直入房,“还准备什么,适才已撞了个正着。”

若早知,腾架上躺的是她们,打死,我也不会主动靠近。如今不见也见了,只能错有错招吧。

我抬头问磐儿,“可记得我是谁?”

磐儿精灵的眨了眨眼,“公主殿下放心。您是淼水国的妮雅公主,奴婢以前的主子容貌与您有几分相似。奴婢思念旧主,故愿留在殿下身边侍奉。”

我轻戳了下磐儿,笑道:“记得就好。也不知今儿是刮了何处的大风,居然把这么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吹到淼水国来了。”这算不算是一种奇迹?匪夷所思的奇迹。

寅夜灯明。

我挑灯夜读,手中的书却一页页未曾翻动。

脚步声传来,我未回身已知来人是谁,埋首书中道:“她们怎么会到了这里?”

谦益自己捡座坐下,闲适道:“她们一个窥偷了军中机密寻我而来,一个是偷偷尾随老七而来。两人路中偶遇结伴,不想竟遭了淼水匪祸抢掠,辗转为青军所救,受了伤,需静养,我这才让她们到了这里。”

是啊,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谦益的一席话,我留意到一个词,尾随?“你是说,楚王爷来了淼水国?”我转身看尽谦益眸中,万般惊讶。

谦益眼中闪过怒意,面上却笑了,笑得有些故意,“他安安份份筹备他的粮草多好?偏生要去墨阳打探你的消息。如果便宜了墨阳王,倒不如便宜我,毕竟是自家兄弟,你说是吗?丫头。”

“是你故意将他引来的?”我惊诧不已,想起了谦益幻梦中叫的那句“老七,你找死!”心下一片凄清寒冷。

谦益笑得无邪而明媚,“应该说,天堂有路他不走,黄泉无水,他偏要跳下来。我也莫可奈何,丫头。”

我登时站起,拔高了音量,“谦益,你怎能这样?你怎能狠毒到拿我引楚王入你圈套?”

谦益略抬眼睑,眼中一抹惊伤,紧盯着我道:“这就是丫头所想?”他又笑了,“对,量小非君子,无敌不丈夫。”

我怒不可遏,“谦益,你竟卑鄙如斯?你要我留在你身边就为拿我当棋子使用?!”

谦益猛得站起来,冷笑连连,面如神祗,势如修罗,两眉嚣横,一掠独傲,万分不可一世道:“是,我若真狠毒如你所想,他竹潜光早八百年前就已血溅五步。”

谦益如此激动,我大惊,难道错怪了他?

谦益见我怀疑神色,面上陡生一抹疼色,缓了声音道:“丫头,我是卑鄙,我做梦都想杀老七。但还不致卑鄙到以你为饵来杀他。对,他来了淼水国,但他来是为杀我替父皇报仇,他找了我很久……呵。他以为父皇是我所杀。”谦益嘲讽的仰面看了看房梁,“我倒是想杀,可惜没下去手。”

第二卷 水龙呤 第29章 你滚不滚

谦益长身而立。

更深漏久,夜未央。

狠色,一笔一笔自谦益眸中淡化,隐去。温雅,一画一画在谦益脸上勾勒,舒展。

我错怪他了……我紧蹙秀眉,口中不由自主,“对不起,错怪了你……你与他,非要不死不休么?皇上并非你所杀,他本没有必杀你的理由,你为何不解释?”

谦益忽撩长衫,缓缓坐下,暖眸看我,“解释?父皇虽非我杀,确实因我而亡,如何解释?又何须解释?丫头,纵使他能放过我。我又岂会放过他?这世上我最不愿与他为敌,莫奈何,我与他注定要不死不休。他与我,生来就是一天一地,云泥之别,合不到一处。”

“无论我做什么,他总挡着我,连你,他也要来跟我抢。我此次既已使计诱他来淼水国,就没打算让他离开。”

“谦益,为了我,不要与他不死不休,不行么?”我倏忽有些冲动,“我不想他死,也不愿你有事。天下谁属,你们各凭本事去争,我只求你们都活着,好好活着。”

“丫头。”谦益猛地捧住我的手,眼中流光,“你……心里还有我?”

我手一挣,抽脱,不自在的偏过头,“不论怎么说,你是淼水国的恩人,是妮雅的恩人。我又怎能眼见你有事而无动于衷?”

谦益怅然若失,闭了闭眼,站起身,眸里光亮已然熄灭,温淡道:“丫头,有些事明明能做却不做,会比死了还难受,倒不如死了畅快。你早些歇息吧。”

谦益言罢离去猫扑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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