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患失(1 / 1)
她就站在“蓬莱瑶台”四个大字之下,蛾眉轻敛,裙摆飘扬。午后的艳阳洒出金黄的光晕包裹着她全身,肌颜胜雪。
乾隆来时脚步很快很急,船只快速靠了岸,长长的沿廊尽头,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就这样静静的候在眸光之中,这就像一个极不真实的梦,她是梦里的瑶台仙子,虚幻的很。乾隆暗暗深吸一口气,鼻腔中立即充斥满荷花的清香,脚下的步子却迈地艰难起来。
近乡情怯的意思,乾隆突然真实明白了。
沿路的宫女奴才跪了一地,乾隆觉得自己这几步路,仿佛走了很久很久。
直到能清楚的看清楚那拉的眼,杏色眼波清亮透澈,倒映着自己踌躇的影子。
一时间,乾隆只觉得自己嗓子有些哑,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拉也是。
在五台山下驿站匆匆一别,生死虽已改,却还剩下大把的细处,没有来得及说清楚。
再重逢时,那些纷扰的琐事,竟多的无从说起了。
那拉呆呆站着,余光见着周围的奴才们都已经跪下,想着自己应该要给他请安,却忽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礼数、怎样的称谓,才合适。
她嘴唇一动,才发现如今好像怎样都不合适了。
那拉窘迫的忙低了头,想要福身跪下去,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置身人群视线焦点中却突然不知所措的小丑。
乾隆心里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径直将她拉进怀里,紧抱。
一个站在烈阳里,一个站在檐阴下,
一个身带着骄阳的火热,一个是周身的清新爽凉。
火热与清凉迅速掺和在一起,渗入彼此的发肤里去。
那拉一瞬有些迷惘,这么多奴才们还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想推开,却有些眷。
幸亏都是些有眼力的人儿,一溜烟的全散开了去,幽幽福海,碧波中央只剩这一对璧人。
抚着那拉蜿蜒的背脊,乾隆只觉再也不想松开手臂了。他把脸埋进那拉脖颈里去,深深的吸着她身体里的沁人香气,有些醉。
像分开了几辈子那么久。
脖颈边传来恼人的丝痒之意,那拉脸颊绯红,轻轻的挣开乾隆,脱口竟埋怨般地嗔了一句:“皇上。”
乾隆脸上漾起爽朗的笑意,自己也觉得有些颇为不好意思,索性执了她的手,大步迈进殿中,牵着那拉把殿内陈设好奇地都审视了一遍,“这里好吗?”
那拉顺从的跟着乾隆四下查看,淡淡应到:“嗯,好。这里碧水围抱,清净别致,与世无争。”她又想了想,“至少,比景仁宫好。”
乾隆闻言一怔,停下脚步,撩开眼前银白色的碎花纱帘,是一出延伸至湖面的回廊,临湖边静静的一方圆桌,一张藤椅,一壶清茶在桌上摆着,还有一本摊开来不及收拾的书,显然他来之前那拉就是在这儿。
乾隆心里突然能够想象出来那拉一个人懒坐在湖边,悠然品茗读书的娴静摸样,不问世事,是因为,她不能再问了。
这样想着,乾隆心里微微有些难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牵起那拉两手,看着她略微疑惑的眸子,低叹一声,“在这里……委屈吗?”
那本带迷惑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望着乾隆,看得他眉心轻拧。那拉忽而释然一笑,抬起素手,食指轻按那拧紧的眉心皱褶,缓缓用指腹将那些皱褶柔柔按平,“我若说委屈,您是不是就愿意放过我?”
乾隆捉住那只在他眉心轻点的手,认认真真的望着她,却辨不清楚她这半真不假的话,所以,乾隆那两道剑眉又深深拧起,不置可否的摇摇头。
“那您为何还问?”那拉无惧。
乾隆松开那拉的手,自顾自的坐在她的藤椅上,疲惫的靠着椅背,“朕知道如今这般,要你见不得人隐匿在此,确是委屈了你。但是,即便是这样,朕也舍不得照你说的意思放过你。在委屈你和失去你之间,朕只有选择前者。”
“皇上,您好自私。”那拉倚坐在临湖的沿栏长椅上,惬意的望着微皱的碧色水面。
猝不及防的,熟悉的龙涎香毫不客气的将她再次瞬间裹入其中,那拉低声惊呼一声,二人差点齐齐掉进湖里去。她脸色一白,定睛看清楚近在咫尺的脸,白中又泛出掩不住的红来。光天化日,虽说四下无人,可毕竟还是在湖心这样敞阳的地方,若说乾隆之前是久别重逢的情难自禁,现下绝对是故意轻薄浮挑,那拉娥眉一蹙,第一反应竟不是推开他而是下意识的张望周围。“皇上,光天白日,请您自重!”她有些生气。
乾隆狡黠一笑,也悠然靠着镂空的背沿,将那拉揽在怀中,“朕的确是自私。可你又何尝不是,你明知道朕不可能放下你,还坚持着要朕下旨将你赐死,你一生到是圆满了,撒手成仙,逍遥快活去。可朕呢,你可有为朕想过,亲手赐死心中……心中……心头大刺,茫茫余生,无人再在心中梗着,行尸走肉,如何终老……”
他沉沉的说着,本是带着狡黠笑意的脸终究是沉了下来,放佛是预见了话中所说情景,墨色的眼里有点昏暗之意,郁郁的呼出一口胸肺浊气,恨恨的瞪了一眼怀中人,用了些力气将还有些不服而微微躁动的那拉制服在怀里。
那拉不再挣扎,感觉着乾隆眼里的变化,服帖的倚在他胸膛上,稍一犹豫,手臂还是顺着他坚毅的腰线环上去,睫羽低垂,喃声道:“皇上,其实世上,并无不可失去之人……”
她的思绪,枕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恍惚飘的远了。她想着那道载入文史的皇后薨逝圣旨,竟是自己凭着早已注定的史册所书,那看似是她乌拉那拉景娴的命运,史书记载着为天下后世所知晓,而如今自己竟然活生生的逃脱在命运之外。乾隆继后薨了,世上再无乌拉那拉景娴,她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去何处。本想顺应命运离去,却在他霸道的强留里,也生出丝丝的不舍来,如今窝在这温暖怀抱里,那拉才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心,竟是眷着这份暖意,一点都舍不得松开的。
“所以,就算到了如今,在你心中,朕也是可以断然舍弃的是吗?”乾隆的声音,有些冷。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拉身子一僵,缓缓松开环在乾隆腰上的手,坐直了。
“那你意思是,朕对你……对你做了这一切以后,你仍然认为朕会舍弃你,是么?”乾隆眼里,失望,控制不住的失望翻天覆地的涌起。
“……”那拉不知要如何辩解,她那桀骜的性子,面对着这微怒已生的乾隆,纵有千言,都讲不出口。
“呵,朕可真是自作多情透顶了!”乾隆越来越冷的话意,每这样对她说一个字,心中就添一分痛。
那拉看着这样的他,突然担心他会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掉。茫然无措的暗中绞住手帕,却讲不出是什么柔情的话来。
明明是两个相爱的人,多年来的身份架着他们身上,从来都毫不相让。
一小段尴尬的沉默之后,乾隆毅然站起身来,“不扰你歇着,朕这就回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