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子薇(1 / 1)
木渎镇上有家名为松香的酒楼,因为老字号、杭帮菜做得地地道道,所以生意素来颇好。即是过往游客常来的好食处,也是当地人聚会宴请的好地方。此时,两楼的一间包厢中,隐隐传来爽朗的笑语声。
“敬亭兄,你的画越来越见功夫了!”一个容貌俊秀的年轻男子啧啧赞叹。“瞧这马画得,跃然纸上、跃然纸上啊!”
被他称赞的一个男子笑笑,说:“我的画哪有子渊的画艺精进?上次我去他学校,在他办公室里看到一幅画,那才叫美——美人卷珠帘,不知心恨谁?”
子渊是许东城的字。此时他听得武敬亭提起那张画,面孔顿时一红,讪讪的说:“哪里,敬亭兄过誉了。”
“我们之间你还这般客气!”武敬亭笑嘻嘻的拈了只酒杯,“离秋,你是没看到那画。看了才知道,什么叫相思入骨情漠漠——”
沈离秋微微一楞,秀气的眉毛已拧在一起,望着许东城问:“你又看上谁家姑娘了?”
许东城板起脸:“什么话!”
“离秋离秋,别这样!”武敬亭笑得神秘,“我敢肯定,这次子渊是动真情的!”
沈离秋长眉轻挑,神色似有些不信:“能让你动真情,倒也少见。她是谁家姑娘?”
许东城更是窘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喝酒作掩饰。
见他这副样子,沈离秋皱着眉头故作沉吟状:“前阵子听你说,要去谁家做家教的呢!好像是个姑娘家吧?”
许东城头大:“离秋,咱们还是论画、论画——”
“是苏家的小姐!”敬亭想起来了,随后与离秋一同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苏家小姐苏绮玉!”
许东城又羞又奇:“你们认得她?”
离秋笑道:“整个苏州,谁没听说过苏小姐的芳名?”
“那可是有名的美人!”敬亭摇头晃脑,不过神色立时一凛,正色对许东城说,“子渊,其他的姑娘你可以追。但是她不行。”
许东城很不乐意的嘟嚷:“为何?”
“苏老先生在苏州的财势不可说一手遮天但也绝对根深蒂固。况且他早就相中了未来女婿——是个国军的高级军官!你若缠上苏小姐,被苏州当地所排斥,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不说,还要防着他女婿对你下手——秀才遇到兵,这才最麻烦!”
沈离秋微微点头,明亮的眼眸便掠过一丝阴影:“子渊,听敬亭兄的话。那位苏小姐,还是别去招惹了。”
许东城笑笑,说:“哪有你们想得这般严重?苏家已经停了她的法语课。我是再也见不到她的。”
听他这么讲,那两人不由得松了口气,暗暗想:如此最好!
又喝了一会酒,沈离秋有些醉了,白净的面颊生出些红晕,敬亭忍不住调笑他:“我们离秋长得比那些姑娘还俊俏。”
许东城拍手说:“不知离秋穿上女装会是什么模样!”
沈离秋呸了他一记:“把我当戏子吗?”
“罪过罪过!”许东城立刻陪笑,“子渊说错话,自罚三杯。”
说话间,隔间的门帘被人挑起,三人楞了楞,同时望去,见是一名穿着国军服装的青年男子,高大英挺。他疑惑的眼神在三人身上晃了圈,看到离秋时略略停驻,忙道:“对不起,我走错门了。”放下帘子便走了。
许东城却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刹那间他竟想到了苏绮玉的那个未婚夫,国军的高级军官,他差些以为是他来找自己算账了——怎么可能呢?
这么一来,喝酒的兴致顿时寥寥。
“敬亭兄,天色已晚。我得回去作画了。你送离秋回家,千万别把他扔路边弃之不顾啊!”
离秋恼得横了他一眼,眼波涟涟,许东城见了也禁不住心中一动。
敬亭叹气,一边扶起离秋说:“酒量差还偏要喝!每次都让我做苦力!”
他们仨一齐走出酒楼,许东城挥手叫来辆黄包车,谁知那车夫拉着车却停在了他们身后。东城奇怪回头查看,叫车的人正是刚才走错门的军官。那军官瞧了眼醉熏熏的离秋,对车夫说:“你送他吧。我再等会。”
那车夫才把车拉到他们跟前问:“爷,去哪儿?”
许东城向那位军官点头致意,对敬亭说:“国军的素质,还是不错的。”
敬亭和离秋坐了车离去,许东城自个慢步踱回家,备课、练画,到了晚间,也就睡了。
时光易把情怀抛。东城心中对苏绮玉的念头因为无望也只能渐渐的消散。正巧他所教的班上转来一名女生,才十二岁,却颇具绘画的天赋,许东城欣喜之余,便将心思放在了她的身上,对她悉心指导,还为她联系了上海的大学,期望她毕业后能以特长进大学深造。
这日放学后,和敬亭他们约了吃晚饭,饭桌上得知一个消息,苏州画坛要办一个当代画展。邀请各地画家参展,尤其是年轻的新人新作。还要按类评选出最佳作品,获奖的作者,能得大洋三百!
离秋和东城都兴奋起来。
离秋擅画花草风景,东城擅长人物肖像,敬亭则喜欢画马、兔、鱼、虾之类的动物。三人各有所长,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
忽然间,敬亭瞅着东城问:“你可知这次操办画展的人是谁?”
“谁?”
“苏家的当家,苏还山苏老先生!”
许东城啊了一声,压抑许久的心思忽的又冒出一个线头来。
“这次画展的地点就在苏家的一处别院。”敬亭消息灵通。“说不定苏小姐也会现身呢!”
许东城的眼刹时闪闪发亮。离秋不禁失笑,又有点感动:他对苏小姐倒有几分痴心。
“子渊,你若以那幅‘美人卷珠帘’参选,必为魁首!”
许东城嗯了声不置可否,沉寂多月的心已然蠢蠢欲动!
苏家大院。
书房窗前的书桌下,一双皎白的织手捧着本法语书,细巧的眉眉尖轻蹙,额前微微渗出些汗来,看了几页,她低叹一声,说:“许先生太看得起我了。虽然这语法写得如此详细,但自学起来仍是累人,也不知发音准不准、用得是否恰当?”
身侧的李姑姑为她端上一碗西瓜榨汁,红艳艳的放着几许冰块,衬在青花瓷小碗内,甚是好看。
“小姐,喝点果汁休息休息吧!”
绮玉放下书,问她:“母亲有没有说过何时再给我找位法语先生?”
李姑姑笑着替她拭去脸上细小的汗珠,说:“现在这世道,英文老师找起来还算方便。法语便有些困难了。不过你放心,总找得到的!”
“哦。”绮玉低头喝了口果汁,笑赞,“甜得正好。”
“这可是从上海浦东运来的梆瓜呢!又脆又甜。”李姑姑笑容满面,宠溺的望着小姐。“要不要再来一碗?”
“嗯——”
“小姐!”从屋外跑进一个小丫鬟,跳着说,“小姐,表小姐来了!”
绮玉忙站了起来,止不住满脸的笑对李姑姑说:“瞧,你才提到上海,就有个从上海来的娇客了。梅儿,她人呢?”
梅儿是夫人的贴身丫鬟,素来与绮玉交好,所以特地赶来报信:“正在前堂和夫人叨家常呢!”
“走!去看看。”拎起裙角,绮玉一路小跑至前堂,只听到一阵清脆如铃的笑声。
“姑妈,您还有脸说自己老!你这相貌这身段,放眼上海社交名流,谁不得自惭形愧疚退让三分?”
“这丫头愈发的油嘴滑舌了。”苏夫人笑着瞥到女儿,朝她挥手说,“绮玉,来得正好。你表姐都快成人精了!”
凌子薇回过身,一张俏脸满是笑意,大大的杏眼光茫流转,几步跑到绮玉身前,握住她的手惊叹:“姑妈,瞧你把表妹养得!美得我都要心动啦!”
绮玉掩嘴轻笑:“又来了!难得见我一回,每回都要调笑我!”心中毕竟高兴,坐着嘘寒问暖了一阵,便又手挽手的到她书房细细聊起近年的生活。
半躺在贵妇榻上,凌子薇眨着眼神采飞扬:“这次我去英国,遇上你哥哥了呢!”
“我哥最近好吗?”绮玉关切的问,“他最近很少给我写信了。”
“那是。他在英国认识了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哪还有心思给你写信!”子薇笑语中有几分吃味,“我还真期待他带那位洋小姐回家的情景呢。苏府肯定闹翻天!”
绮玉摇头:“他不会的。”望着子薇的眼中,淡淡的划过丝艳羡。同是女子,子薇可以读大学、可以出国玩,自己却只能困在小小的书房里,等着嫁人,相夫教子,了此一生。
自己何尝比子薇差呢?
顿时有点意兴阑珊,随手翻起桌上的书来。
“你看的什么书?”子薇凑上前一瞧,“哇,法文耶!姑父什么时候开窍了?竟然让你学法文!准备送你出国吗?”
温婉的嘴角掠过苦笑:“哪里。他是怕我在某人面前丢脸。”
“某人?”子薇凝眉想了想,问,“怎么?姑父还想把你嫁给秦月非?”
轻不可闻的应了声,绮玉别过头,浓密的睫毛黯然低垂:“可笑人家根本不想娶个养在深闺的娇气小姐,我爹却还不死心!”
子薇安慰她:“不过拜他所赐,你能学法文,何尝不是件好事?”
绞着丝制苏绣绘兰草的绢子,绮玉低叹:“只能这般想了。”
“咦!”子薇拿起桌上的法语书,惊笑,“这是谁做的笔记?好细致!”
绮玉的脸顿时微红,喃喃着说:“是之前的先生留给我的。”
“哇!这位先生好厉害!”子薇啧啧赞叹,看了会儿,脸上又生出股促狭的笑来,“看这笔迹,苍劲有力,竟然是个男先生?”故意说,“肯定是个一把白胡子的糟老头!”
“哪儿有!”绮玉急着争辩,“许先生才不是糟老头呢!”
这下可让凌子薇捉住了话柄,瞪着眼问:“许先生?这个许先生是何许人也?”
绮玉满面绯红,娇艳可爱。子薇也不忍再欺负她,笑着说:“好啦,你不肯说也没关系。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他不就成啦!”
绮玉神情一黯:“他已经不教我了。”
“哦?”子薇撇撇嘴,直叹可惜。“他叫什么名字?”
“据说,是叫许东城。”绮玉声轻如蚊,“是学校的美术老师。因为法文好,所以才来教我。”
美术老师教法文?!凌子薇晒笑,这个许东城越界越得厉害!转而一想,即擅丹青又懂法文,一定也是留过洋的人物,说不定还真是个人才。心中记下了他的名字,口中讲:“有机会一定要见见这位许先生的。”
她知道表妹心思,便挑了些上海和国外的趣闻妙事给她听,绮玉听得津津有味,那夜,李姑姑催了几回她们才肯熄灯睡觉,子薇还对李姑姑喊:“我们想学古人秉烛夜谈都不成吗?”
“别难为她了。”绮玉打了个哈欠。“我们明天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