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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梧桐三更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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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室内静得呼吸可闻,连我都短暂地忽略了正如跗骨之俎般折磨着我的躁动和难耐。温瑞航却突然冷笑了数声,那笑声里竟透露出无尽的悲凉与怆然:“阿凝你听到了吧,一直欺骗你的人是谁?难道是我?”

我实在说不出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仰头看着身旁这曾被我满心爱恋着的男人,淡漠寡情的眼神,清隽刚毅的下巴。我却突然悲从中来,觉得自己闹了天大的笑话。这人竟然是孟宣,是整个莫川大陆的万人迷,我自以为特立独行,却没想到终归未能免俗。

我又向被缚在床角的温瑞航望去,一向玉树临风的他此时却狼狈地侧躺在床上,双手被扭到背后,与双脚一起绑在床帮的镂空雕花里,身上的紫色朝服褶皱黯哑,领口的盘扣松松地散开着。我连动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就那样茫然而空洞地看着他。他应该是被这样的我吓坏了,本是平静到极致的脸上竟然呈现出恐惧的表情,但那恐惧却一闪而逝,随之的是痛苦的决然和悲怆。

“你救救她,”温瑞航虽是对孟宣说话,眼睛却是不舍地看向了我,“她一直都喜欢你,如果是你……她不会后悔的。”

孟宣裹紧我身上的外袍,抬步欲向外走;身后温瑞航的声音却再次响起:“若我听说你敢对她始乱终弃,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自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孟宣便未再说一个字,他抱着我快步出了屋子,外面的凉风一吹,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却感觉心口烧得更厉害,脑中虽不情愿,但双手还是不自觉地紧紧攀上了他的脖子。我只感觉到耳畔风响,身体几个起落,头脑便彻底地混沌了起来。在我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口中喃喃地喊着:“慕枫,慕枫……”

我感觉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四周都是烧灼着我的火焰,我不自觉地后退,却感觉背上一片冰凉。四周的火焰倏地一下便熄灭了,我只感觉周身如坠冰窟,刚刚经过烈火炙烤的皮肤骤然收缩。周围似乎都是寒冷的冰水,我身陷其中,却怎么都游不到岸边。我想呼喊,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终于在灭顶的绝望中彻底昏迷。

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复杂的梦,梦里又回到了与二哥在隐仙谷的无忧岁月。突然,一个白色的身影飘到我的面前,手中折扇一抖,上面的豆蔻花开得满目凄凉。他的脸上带着惊痛的悔恨,抓住我的肩膀,狠狠问道:“为什么画这离别之花?你是不相信我会再回来么?”

醒来时天色犹暗,雨声拍打着屋檐,滴滴哒哒地砸在空落的石阶上。我揉了揉胀痛的额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华丽的大屋中,身上盖着大红色鸳鸯戏水的锦被,床帐向两边分开,被一对金丝龙凤的挂钩挽住。床前立着一扇屏风,上面绣着百鸟朝凤和花开富贵。在屏风之后隐隐有一个人影,端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我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发现身上穿着月白色的中衣,原本贴身穿着的鹅黄色抹胸早已不翼而飞。屏风之后的那个人影应该是察觉到了里间的动静,缓步走上前来,我急忙拢了拢衣领,紧紧地抓在手里。

他还穿着黑色的衣衫,只是摘掉了头巾,露出绾发的玉簪。不得不承认,即使是穿上这等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衣裳,也难掩他人中龙凤的本质。我不知该如何开口称呼,那个日里夜里被我牵挂思念的梁慕枫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子,这虚幻的影子重叠到面前人的身上,便是莫川大陆无人不知的公子孟宣。

他在我的床脚坐下,目光柔和地看了我一眼,说:“你醒了。”

我揪着领口,问:“我的衣服呢?”

他伸手指了指屏风外面,平静地说:“晾在外面。”

我关心的当然不是这个,却实在是有口难言,只涨红着脸怒视着他。而他却一脸的云淡风轻,说:“事出突然,也是无奈之举。”

我看了看仍旧漆黑的窗纸,问道:“我是昏迷了半夜?”

他呵呵笑了一声,脸上如三月春风般浮现出一股暖意,说:“是一天一夜。”

我显然对这个结论万分惊讶,环视了一下这房间的布置,问道:“这是哪里?”

“云秀宫。”

见我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他又轻轻补充了一句:“南朝的皇后寝宫。”

我在脑中仔细地思索了一遍,往来东宫与朝庆殿半月有余,除了见过那瑶贵妃在旁服侍之外,似乎再没有其他女子出现在温景的左右。没想到此时自己却是在皇后的寝宫,那皇后又是到哪里去了呢?

我再次抬眼看向孟宣,而他似乎早已知晓我心中的疑惑,说道:“南朝的皇后就是温瑞航的生母。”

“可是温瑞航曾对我说过,他的母亲早在南朝一统之前就过世了。”

“如果她还健在,你以为自己能躺在这里吗?”他用手轻轻拍了拍身旁的真丝锦被,皱眉看着我,叹息了一声说道,“温景贵为帝王,难得对发妻如此情深,也是个性情中人。”

我看着他莹白的手指摩挲着锦被上成双的鸳鸯,眼中却有一丝察觉不到的黯然,问道:“我们躲在这里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

他似乎从遥远的记忆中回过神来,说:“你发了高烧,我不敢轻易移动,所以先在这里休息一下。这里是凤阳宫的禁地,除了温景和温瑞航,没人敢来。”

我快被他气哭了,说:“要是他们俩来了怎么办?”

他呵呵一笑,却没有理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目光如此深邃,我很快就忘记了自己的问题。只见他眼波流转,说:“我以为你醒来后应该有更要紧的事情想知道。”

“什么事情?”

他眉头蹙得更紧,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比如,”他缓缓开口,醇厚的声音像十年陈酿那般令人陶醉,“你是怎么得救的。”

我脸上一红,低下了头,偷偷抬眼望过去时,却看到他带着戏谑的微笑歪头看我,说:“南朝的冬天本就短暂,好不容易积蓄了些冰块留待夏天消暑,结果也全糟蹋在你的手里了。”

他虽说得隐晦,但我也多少听懂了,怪不得在朦胧之中会有如坠冰窟的错觉。我在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的同时,却也有些淡淡的惋惜和失落,究竟需要怎样的定力才能面对这样的诱惑也不为所动?

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他竟然将俊脸凑到我的面前,破天荒地开玩笑说:“难道希望我乘人之危?”

那张脸曾让我朝思暮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是刻在了我的心上,可怜的是我连他是谁都没有搞清,就这么不顾一切地栽了进去。我幽幽地叹了口气,转头望向那屏风上大朵的牡丹花,说:“我是在想,在这种情况下还不为所动,你是不是有些不能明说的隐疾?”

他似乎心情很好,就那样双手支撑着身体,保持着离我一尺的距离,等待着我的下文。

我勉强看了他一眼,又急忙将视线移开,说:“这方面的书我看得不多,大概帮不了你。”

孟宣半天都没有说话,身子也没有动一下,我猜他的脸一定是被气绿了,心里后悔为什么要把这么见不得人的话题摆到明面上来谈,自己一定是晕的时间太长缺氧所致。我在心里盘算着找个别的话头岔过去,谁知孟宣却伸出食指挑起了我的下巴,逼迫我与他对视,说:“那就烦请苏神医多看看这方面的书。”

我与他靠得太近,鼻端仿佛又盈满了樱花的香气。在上一次失败的营救中,我根本没来得及仔细看他,如今突然发现,半年多不见,他却一丝变化都没有,只是狭长的凤目中带着说不尽的风流姿态,好似戏文话本中常提到的纨绔少年。他白皙的颈项上有一道细长的划痕,微微泛着些红,斜拉拉地挂在那里。我忍不住指着那道红痕,说:“你受伤啦!”

他这才放过我,伸手抚了抚脖子,说道:“小猫的爪子太尖。”

说完,他站起身来,绕过屏风,再回来时端着一碟金盏糕。这时我的肚子才咕噜一声,终于提醒自己是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我伸手拿起一块塞进嘴里,虽然已经凉透,但还是让我赞不绝口。他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顽劣的孩子。等我将一碟糕全都吃完,他又递了一杯茶过来,体贴得像是服侍多年的小丫头。

我勉强果腹,放下手中茶碗,凝神看着床帐上大朵的牡丹花。温瑞航很少提到他的母亲,但头上的蓝宝石护额却是片刻不离。也许正是母爱的过早缺失,才造就了他这种寡情狠戾的性格。想到这里,我不禁问道:“温瑞航呢,他怎么样了?”

孟宣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但很快便恢复平静说:“他也是习武之人,穴道被封个把时辰不过是家常便饭。”

“既然封了他的穴道,又何苦绑起来折辱于他?”

他脸上明显带了一丝不悦,但还是忍耐地说:“我未曾与他交手,不知他武功深浅,为防他运功冲破穴道,绑起来不过是以防万一。”

我却苦笑一声,说:“世子当我是白痴吗?若他果真冲破了穴道,岂是一条腰带能缚住的?”

他的脸明显阴沉了下来,似乎平生第一次被驳得哑口无言。不知为何,看他此刻窘迫的样子,我的心里却没有半分得逞的快感。四周静得诡异,只有窗外小雨淅沥之声。片刻之后,他终于开口,说:“你怎么一醒来就问他?难道你不知道是谁折腾了一夜才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吗?”

我见他神情落寞,左肩处的衣衫隐隐有些血迹干涸后的痕迹,这才想起数日前他于东宫救我时,曾被流矢所伤,心下十分歉然,问道:“你的伤不要紧吧?怎么还在流血?”

他做出一个“你明知故问”的表情,问:“你就没有别的问题要问了吗?”

我端着手中的茶碗愣了愣。无论如何逃避,都无法再回到我们以往的日子了。那时我为乡野少女,他是江湖剑侠;而今我还是原来的我,他却已变成晋王世子。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咬了咬下唇,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问道:“世子还想让君凝问什么?”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落寞,过了很久才终于低声说道:“我未满周岁,母亲便已仙逝,王府里连一幅母亲的肖像都没有。梁慕枫这个名字,既是追思亡母,也是方便行走江湖。”

我不禁嗤笑了一声,说:“公子已贵为世子了,这江湖不行走也罢。”

他似是已听出了我话中的奚落,无奈地低了低头,说:“世人只知王公贵胄们光鲜亮丽的一面,却不知其中辛酸不胜枚举。我已多年不与父王说话,没想到他仍是固执地立我为世子。”

我与他相处时日虽不多,但鲜少听到他说出如此矫情的话来。百姓们为生计奔波劳碌时,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掌权者却在忙着勾心斗角、你死我活。

“有些人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做梦都在想着荣华富贵,而你却把那形容成洪水猛兽,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似乎是听出了我的言不由衷,清冷的面容上难得浮现了一丝笑意,说:“据我所知,你也是放着现成的公主而不愿意做的。”

我觉得他今天笑得太多了。

“我怕我爹打断我的腿。”

“恐怕你怕的不是你爹,”他轻轻开口说,“而是你大哥。”

我警惕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而他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更是让我觉得他实在欠抽。在隐仙谷乃至整个南疆,我的大嫂,也就是阿诺的娘亲都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孟宣显然对这些江湖掌故知之甚详。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密,而室内的我们却是这样剑拔弩张地对视着。在我的记忆中,孟宣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也从来不会将自己知道的一些旧事八卦出来。而今天,他显然没有按常理出牌,而我对他今天的表现,只能用失望来形容。

我掀开被子下床,打开箱笼拿了一件烟灰色的外衣披上,尺寸有些小,我只好伸手拢着衣襟。作为后宫之主的云秀宫虽常年无人居住,但被打扫得纤尘不染,桌上放着各式珍宝古玩,箱笼里各式的衣裳按照季节随时更替。炉里的炭火噼啪地烧着,把整间屋子都烘得暖烘烘。今日亲眼所见,让我不得不羡慕温瑞航的母亲,即便已死,却也是这般活在一个男人的心里。

我在熏炉边停了下来,伸出手虚扶在上面感受着层层的热浪,突然感觉十分的无奈,耳边雨声连绵,敲在心头如阵阵的钝痛。我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孟宣坐在桌边,用雪白的绢帕擦拭着细长的软剑,剑锋在烛火的映照下发出夺目的光泽,而他的手指紧紧捏着剑柄,关节泛白,杀气隐隐。

“此处毕竟是南朝皇宫,”我找到自己的声音,缓缓开口,“世子身负镇守南疆重任,还是早早离去的好。”

他猛地抬起头,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手上拭剑的动作也停了一停,说:“你的意思是,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君凝不过举手之劳,便让世子如此铭记于心,已倍感惭愧,万不能让世子身陷于此。”

他突然冷笑数声,却是我从未听到过的阴冷:“想不到却是我孟宣多此一举!”他腾地站起身来,一点如豆的灯光被他挡在身后,朦胧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突然疾走几步来到门口,打开门时又扭过头来,用极其冰冷的声音说,“那温瑞航对你一往情深,想必太子妃的位子也是给你留着,那便请保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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