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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偶遇信悠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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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梁慕枫在山洞里住了三天,每天以烤鱼为食。此举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在今后的数年里,每当我看到含鱼的东西全都胃酸翻涌,呕吐不止。我很佩服梁慕枫是如何做到不动声色地吃完每一顿饭的,从他吞咽的动作,根本看不出任何难以下咽、食不知味的感觉。我心中对他的崇敬又迈上了一个新台阶。

三天之后,我们终于要离开这暂居的山洞寻找新的出路了。我很庆幸在这四天三夜的野外生存中没有碰到外出觅食的猛兽,也没有遇到毒蛇毒虫,一切都是那么和谐,和谐得让我感觉有些不真实。我们沿着崖底的小溪顺流而下,一路上都是齐踝的蒿草。我给自己和梁慕枫都服了解毒的丹药,以驱赶蒿草丛中的蛇虫。小溪欢快地淙淙而流,冲刷着早已被磨成椭圆形的石头;溪边的树木高大蔽日,树根处落叶枯黄,大部分都埋入了泥土里。偶尔的一声猿啼鸟鸣,却更显出山林间的幽静。

梁慕枫走在我的前面,月白色的衣袍上已经是污渍片片,但头发仍用一根玉簪束得很整齐,这说明他应该是个天生爱洁净、又一直有能力保持洁净的人。我们沿着小溪又走了三天,毫无疑问这三天里继续吃鱼。我一口也咽不下去,本想晾在那里不动,但考虑到要保持体力跟着梁慕枫逃命,也只好忍着没吐勉强咽下了肚子。梁慕枫看着我受罪的样子弯了弯嘴角,我对他这种幸灾乐祸的行径感到非常的生气。

自打我于电光火石间发现了自己对梁慕枫的思慕之情,就更加渴望加深对他的了解。对我来说,他永远像是被隔离在一层薄雾之后,微风吹一吹,也许能隐约地看清他的面目,可是无风无波、夜色惑人之时,我就真的一点都参详不透他。所以每当我们在溪边小憩、每当夜晚围坐在篝火前对着天上的繁星发呆,我都会忍不住想要透过他雍容贵气的容貌窥探到他那遥远的内心世界。

这天月朗星稀,高大的落叶松和芸香树发出淡雅的香气。我们仍旧找了个小山洞栖身,一堆篝火围出一方橘色的温暖天地。因我那日吐了血,精神总有些不济,虽然服了九珍玉露丹,但也仿佛泥牛入海。我想这大概就是反噬带来的后果,怪不得当初阿爹传授这套口诀时神情郑重得仿佛是在交代后事,回去定要仔细参详家中典籍,好将对自己的伤害降到最低。

梁慕枫每晚都会坐在洞口吹箫,箫声呜咽,让我也听得昏昏欲睡。我很怀疑他那箫声是否就是真正的催眠曲,很想问他,可是第二天一早醒来,看到他蹲在火边烤鱼,那恶心欲呕的感觉就取代了之前的好奇心,将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今晚他又在洞口坐了下来,用不怎么干净的袍袖擦了擦箫的吹口,刚要放在嘴边,我却突然迫不及待地说:“梁……梁慕枫。”话音出口,我却突然对称呼有些迟疑。自从坠崖后的这些时日,因均是我二人相处,说话时自是向着对方的,所以也没有加过称谓。此刻既是我没话找话,觉得还是喊他一声较为妥当。可是到底该喊什么呢?梁公子?显然是划地为界、距离远到天涯海角了;梁大哥?自打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是甚不愿和他发展出什么兄妹之情的,而这个称呼显然太兄妹了一点;梁哥哥?我先在心里抖了一下。

所以最后还是直呼了他的姓名。他瞟过来的目光中似乎带了些意外,连手上擦拭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等着我的下文。

我被他这样盯着其实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只得假装咳嗽了几声,问:“还有水吗?”

他伸手指了指洞外不远处的小溪,说:“那里都是。”

“我想喝热的。”我捂着肚子皱眉,“我吐过血。”

他下意识地挑了挑左侧的眉毛,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走了。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回来,正左右踌躇之时,发现他已用竹节削了一个容器,里面装满了溪水,架到火堆上烧了起来。

遇火的竹子噼啪作响,渐渐地里面冒出了咝咝的白气。我张着大嘴看着他,似乎惊讶于他的神来之笔,可是喝到热腾腾的水,暖流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四肢全身,连带身处这春寒的山洞似乎也不是很难捱了。

我一口气喝光竹筒里的水,递到他面前,说:“还要。”

他不发一言地又取来一筒烧开,我看着他专注地盯着火上的竹筒,生怕一阵风过就把那竹筒吹倒似的,凤目低垂,盖住了眼中所有的冷漠疏离。我悄悄地歪了歪头,看到他在火光映照下那鲜亮的唇色,仿佛是四月红樱的花瓣。而他却突然抬起头来,我没有防备,就那样撞进他深邃的目光里。

我急忙闪避开,貌似无心、状似无意地说:“你好像对隐仙谷外的阵法相当熟悉。”

他出神地盯着竹筒上方渐渐升起的白气,说:“阵法皆是触类旁通的。”

“曾有一位世外高人,”我突然想起四岁那年大哥回家,清虚真人要收我为徒的事,兴高采烈地说,“想要收我去学机关数术,若不是爹娘不舍,我现在定也是深谙此道的。”

他看着我笑了笑,第一次,我觉得他的笑意直达了眼底,将那里面的冷厉和防备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喝水多的最直接后果就是被迫起夜。当我揉着迷糊的双眼,借着火光寻找梁慕枫的身影时,才发现他就那样负手站立在溶溶月色下,周身被月光镀了一层晕白的朦胧光影,那背影甚至有些说不出的萧索和落寞。我悄悄走了过去,饶是脚步再轻,却也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回过身来,却又是那个把一切都隐藏得结结实实的梁慕枫。

“怎么不睡了?”未等我说什么,他似乎已经未卜先知,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说,“我给你放放风吧,免得被野兽叼了去。”

三天后,我们遇到了进山打猎的猎户,得知此地仍是锡尔巴彦山界地,一直向南走上一日路程便是与南疆接壤的永州。热情的猎户大哥分了些干粮给我们,虽然又干又硬,但在我看来却是再美味不过了。梁慕枫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叶子,执意以此道谢。那猎户推拒了半天只好收了,但坚持护送我们出山。那猎户自称姓王,梁慕枫便唤了他一声王大哥。

王猎户说他就住在锡尔巴彦山南坡的山脚下,一路上他都很健谈,而梁慕枫大部分时间都在仔细倾听,偶尔问一些问题也是关于当地的地形问题。我很奇怪像王猎户这样靠山吃山的人,进入锡尔巴彦山到底能不能猎到什么,因为我们已经连续六七天,连只野兔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那王猎户生得膀大腰圆,声音也粗犷豪迈,一路上询问我和梁慕枫为何会出现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我偷偷斜眼看着梁慕枫,却发现他连迟疑都没有,很顺口地接道:“我和妹子进山采药时从陡坡滚了下去,妹子脚受了伤,耽搁了些日子。”

我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心说他还真是睁眼说瞎话,进山采药需要穿织锦的衣裳吗?可以一出手就是一片金叶子吗?那王猎户显然也不大相信,半天没说话。我叹了口气,为了不让人起疑,还是赶紧装出走路蹒跚的样子。

远远地看到猎户家炊烟袅袅的小屋,王大哥便扯着嗓门喊了起来:“家里的,快做点好吃的招待贵客。”

屋里奔出一位年轻的妇人,推开柴门朝我们这边迎了过来。在她的身后跟着一女一男两个娃娃,女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梳着双髻,红彤彤的脸颊,看到王猎户就抱着脖子蹿了上来;她身后的男孩才刚刚会走,步履还蹒跚着,但也毫不示弱地跟在姐姐的身后,搂住王猎户的大腿。王猎户一只手抱着一个孩子,大跨步地往家里走去。

我和梁慕枫均是形容狼狈、衣衫褴褛。猎户娘子去烧了开水,又找出了两套衣服,让我和梁慕枫去分别换洗。七八天没洗澡,我好好地在桶了泡了半天,等到换上了猎户娘子的衣裳再出来时,猎户娘子已经在自家的菜园子里现摘了些青菜,又将地窖里储着的野味拿出来,将一盘盘令人垂涎的菜肴端上了桌。

梁慕枫已经和王猎户坐在了桌边,他虽然穿着寻常农户人家的粗布衣服,但丝毫掩不住公子如玉的风采。

为了我的清誉着想,晚上睡觉时,狠心地将人家小别胜新婚的夫妻拆散了。我和猎户娘子以及两个孩子睡在主屋里,小女孩已经懂事了,帮妈妈拍着弟弟。而我这些天也真是累了,竟然也在那稚嫩的童音中睡了过去。

辞别王猎户,我们朝永州城出发。等终于看到永州的城门时,真的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永州地处两国交界,通商往来繁忙,而作为战略要地,也是重兵把守出入森严。我远远地望着永州城门,问道:“我们要进城吗?”

梁慕枫茫茫然盯着城门一会儿,说:“送你回隐仙谷还是走阳关大道的好,不然你整天要吃这吃那的,我又到哪里去弄。”

这似乎是我记忆中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顺利进城恰好赶上市集,大街上都是从附近的各市镇赶来的人群。而我的目光流连于那些摊贩摆出的各色玩意,自言自语地去和梁慕枫说话,半天却没有等到他的回话时,这才抬头发现他早已瞥下我走出了老远。我咬着牙恨恨地追了上去,说:“我饿了,咱们先吃饭吧。”

梁慕枫懒散地回过头来,冲我露出一个宠溺却又颠倒众生的笑容,说:“我也饿了。”

我被他的笑容晃了眼睛,正要擦亮双眼再去看清楚时,却听到他接着说:“没钱了。”

我伸出手指颤抖地指向他的鼻子:“你……你……没钱还送人金叶子?”

他漫不经心地拨开我的手指,目光似是穿过人群停留在不远处的一座辉煌高楼上,说:“如今也只能去试试手气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那是一座三层的建筑,拱斗飞檐,占地极大。待到走得近了,见大门口的匾额上写着三个烫金大字:千寻楼。这名字取得如此文艺,让我一时没能参悟出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地方,但随着里面传来的呼喝之声,才恍然发现原来是一个赌场。

我的目光在那高楼和梁慕枫之间逡巡数遍,问道:“你还会这个?”

梁慕枫没说话,只是脚步从容地向里面走去。赌场伙计都是善于观察的人,从衣着气质就能分辨出一个赌客的身份。我与梁慕枫俱是寻常农人打扮,自打进了门也没引来一个伙计招呼。梁慕枫慢条斯理地负手在各个桌子前踱着步,我则跟在他身后好奇地张望着。越往里走,空气越污浊,混合着铜臭汗臭,我只好用袖子挡住口鼻。而梁慕枫显然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在一桌六博棋旁伫立良久,最后终于坐了上去。

对面坐的是一位锦衣公子,玄色长衫用金线绣着云纹,腰带上镶着一块墨绿色的翡翠。虽然对面换了人,但他却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只是用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面前放着的几叠筹码,发出叮当的脆响。身后的小厮在他面前的杯盏中添了茶,立刻便有清香袭上鼻端,更让我感觉腹中空虚,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梁慕枫从怀中掏了块玉佩出来,轻轻地放在面前。那锦衣公子终于挑了挑眉,顺着玉佩对上了梁慕枫的双眼。我站在他的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打量过去,见那是一张白皙俊雅的面容,但眼角眉梢却隐隐地带了些杀气,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冰冷刚硬,难以靠近。他将盖碗端到嘴边,用盖子撇了撇表面的茶叶,薄唇轻触一下又放回手边,轻轻打开手中的折扇,漫不经心地说:“兄台就用这一块玉佩,也未免太看不起在下。”

梁慕枫的嘴角动了动,声音似乎是从喉咙里挤压出来,说:“看不看得起,也不是靠手中的筹码说话。”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那锦衣公子一挥手,棋局便已摆下。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已厮杀在一起。我在一旁看不大懂,只能听到身边传来咝咝的抽气声,我从那隐有加快之势的抽气频率中参悟到战局应是相当激烈的。但过不多时,一直沉默的梁慕枫却突然站起身来,朝那锦衣公子一拱手,说:“承让了。”

对面的公子朝身后的小厮勾了一下手指,那小厮急忙将筹码交到了梁慕枫的手里。梁慕枫也没有道谢,似是对这等场面司空见惯,拿过筹码转身便要离去。身后的公子却出声叫住了他,说:“在下与公子一见如故,不知可否赏脸吃个便饭?”

梁慕枫回过身来又拱了拱手,说:“在下一介草莽,不敢与公子高攀。”说罢便抬脚扬长而去。

我急急地追了上去,偷偷回头望了一眼,见那锦衣公子仍是端坐在原处,轻摇折扇盯着我们离去的方向,双眼微眯,好像黑暗中的野兽锁定了要扑食的猎物。我吓得浑身一激灵,赶紧扭回头追上梁慕枫,一起向赌场的大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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