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1 / 1)
善醒离开三贝的前一天,文妍儿来看她,两人吃着糕点说笑谈天。从文妍儿愧疚的笑意中,善醒知道她是伤心的,她笑了对文妍儿道:“这世间总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心不由主的。”
文妍儿听后道:“时光易老,发生的总是发生了,过得再久也不会消失,我的夫君做了对妹妹这样过分的事情,为人妻的总感到过意不去,连对你抱歉的话都不知怎样讲出口。”她以前有着极其爽朗的笑容,虎牙尖尖露出俏皮,现在添上这许多忧愁,叫人看着不禁感慨。
“并非晏大夫的错,如若不是他救命,我也不会活到现在。”善醒答道
“二小姐是位善心的人,然后必然会得到福报。”文妍儿笑着说道。
善醒笑了,她眼里存着非常多的光芒,此刻一闪一闪对着文妍儿道:“多谢姐姐的话,晏大夫和你都是善醒的救命恩人,将来一定也会得到福报。”
“这话叫我到底心虚。”文妍儿脸色一红,又说:“那个孩子…”
善醒忽得打断了她又道:“明日我就走了,这几日多谢姐姐相陪说话,有缘的话日后相见,一定给姐姐做梅花糕。”她径自说着,门外李德才通报声响起,文妍儿收拾了东西便走出屋内。
“李爷爷可有事情。”善醒起身让座倒好茶问道
李德才从放下手中的青色小瓷瓶对了善醒道:“这是王爷吩咐要老奴交给二小姐的。”
善醒接过那两个小瓶道:“劳烦李爷爷回报王爷说小女谢过王爷万福金安。”
很快的,李德才交代完了事情要走出门去,临走时他回头望着善醒道:“二小姐,有句话老奴知道不当讲,可仗着倚老卖老还是想对小姐说,王爷是老奴从小伺候到大的,小的时候他是个可怜的孩子,长大了是个可怜的人,请二小姐尽力救救他。多喜和五月都是讨人喜欢的孩子,她们如今在罗大人府上,听说是过得很好,二小姐尽可放心。”他讲了很多,善醒一字一句听进耳内。
易墨凉把送善醒送回八神去的时候,正值早夏时节,她从王府后院边门出来的时候,身后忽的有人叫住了她,善醒回头看去,多喜小步向她跑来凄楚叫道:“醒姑娘。”然后便靠在她肩头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呜咽道:“姑娘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如今走了也不带上我,这些年我时时念着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苦,可就是见不上一面,姑娘。多喜好想你,我要和你一起走。”
边上守着的将士见此情况都是默不出声,善醒推开多喜正色道:“多喜别哭,仔细听我说话。我要走了,我的多喜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一定记住千万不要再回去八神,以后找个好人家过好日子。五月那孩子是我欠了她,请替我将她养大,尽到做亲人的职责,也不枉你我姐妹一场。”她边说边替多喜擦去眼角脸颊的泪,又说道:“从今后你要忘记八神,长明庵的事情也把他忘了,把从前的一切都埋起来,不要再去想,都忘记它,忘记它。”
善醒交待完后替多喜拢了拢散下的头发,她始终反复的说着:“好好照顾自己,平平安安的。好好照顾自己,要平平安安。”此时对面的人已是满脸泪痕,她拉住善醒不断重复道:“姑娘,是多喜对不起你,醒姑娘。”
善醒用力放开多喜转身朝马车走去,路上马蹄声响,多喜呜咽哭声渐渐远去,她靠在车窗上,帘子被风吹起呼呼的往她脸上飞,带进花香草香。她疲惫至极却又睡不着,颠簸的路途上,可以听见侍卫们谈笑的话语,谁家娶了漂亮的小娘子,谁家生了胖小子,善醒听着听着想到那些场景,嘴角也浮现笑意。
“八神最近战事不停,本王不能送你到那里。三贝最东边有座水清城,原是老王妃的故乡。她的故居也在那里,你先去住下。”易墨凉闭眼养神,慢悠悠说着。
“怎么不说话了。”易墨凉再一次问道,善醒睁着眼看向窗外,此刻回头望向他道:“小女要说什么。”她眼中存着无望,太多波折的苦难与阴谋,说话也成了一种奢侈,心头压着一口气,血腥之味蔓延至喉间,点点滴落在衣襟上,善醒按住胸口来回吸气呼气来减轻疼痛,依照以往的经验,这次毒发并不严重,她伸手擦过额头上冷汗,静静等待。
“你的药呢,李德才没有交代给你。”易墨凉揾怒问道,一把扶起她靠在自己怀中,轻轻替她揉着。善醒瘫软在他身上道:“并不严重,不用吃药。”她想要推开易墨凉,被他一把抓住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这样要做到什么地步,要忍耐到何时。”
“到死的那天吧。”善醒气喘笑说道,力气渐渐失去,她沉沉睡在易墨凉怀中,汗水滑过脸颊,苍白无力。
易墨凉紧紧抱住善醒,他害怕失去,在南山写了忏悔文给她,原是希望求得原谅,到现在覆水难收,回头也到不了的尽头,是他与她之间的时间。
相遇离别,痛着苦着、恨着悔着、念着想着,一错再错,若非是死,若非死后,没有尽头。他低头吻过善醒耳边的散发,清淡佛院香味传遍,那少女昏睡过去也不安稳,眉头紧锁哽咽胡乱呢喃着,缩成一团偎在他身上。
“像你说的那样,要好好活下去。只要你还活着,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善醒,不要抛下我一个人,你要活着。”易墨凉轻轻拍着她,微弱声响一字一字说着。
罗修治曾对易墨凉说过一句话,平生绝情而又动情的男人是最可怕的,他们有情却不知如何用情,往往伤人伤己。
八神的长东战事混乱,山贼与叛军各自为王,贺仲鹏又事必躬亲,长久累积忽的就病倒了,守城的将士突然少了主帅,个个都是心生不安。流窜的散军各自逃亡,去往水清城的路在东边,与八神的长东在同个方向,路上大量逃兵与百姓,走着走着忽的就倒在树下或是地上,到处一片狼烟之气,尸横片野、白骨满堆,生与死的时间是这样短暂,措手不及。
“你去查查是哪座城池接收这些百姓的,三贝并无旨意可以接纳八神的难民与逃兵。”易墨凉对着参久吩咐道
善醒一路看过死亡的百姓,其中大多是妇孺,相互搀扶着避难,却不知死亡即在眼前,她不禁道:“稚子何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争夺都是流着血完成的,身处乱世也只好在乱世中挣扎。”易墨凉冷冷道,遮挡住了车窗的帘子。
谷雨节气,天光安好,山雨欲来。
回报的探子把信放在客栈桌上,易墨凉仔细读过后脸色渐渐下沉,他低头写了信交代来人送回三贝城,便再也没有说话,只是端坐在书桌前静静写字。
梆子敲过三更时,善醒醒来时见到挂着床幔的外屋还亮着灯,知道是易墨凉还没有睡,毒发时沾到血的衣服被人换去,她起身拿了架子上的外衣走出去。
易墨凉始终低头写字,地上宣纸一张一张掉落,善醒慢慢走近捡拾起来,她拿在手上看着,是密密麻麻的经文: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短短二百余字的《心经》,易墨凉一遍遍在宣纸上写着,他似乎烂熟于心,随手写来,并无一丝停顿之处。
那字极为漂亮,行云流水一蹴而就,似随手拈来而又笔笔连绵起伏,地上被扔的到处都是,可想他已经写了很久,《心经》善醒在长明庵的时候一直抄写,老尼姑讲经也一直说,不为万物所扰动,心中常常清静。
她受了苦难会一直念,一直念,用来欺骗自己,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惜到了现在,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还是没有好起来。
善醒记起他的祖母,原是位最虔诚的佛教徒,他从小由老王妃亲手带大,不可能不知道,南山上他随手就可以写出《忏悔文》,在他身上始终有着世间上最为柔软的神情,温和淡漠到行云流水,宛若泼墨山水画般气势磅礴,又似幽深竹林般孤僻荒凉。
不经意的,善醒想起看过的书上写过的一句话: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她努力忘记却不能忘记,想要忘记却不能忘记,应该忘记却不能忘记。只恨此生遇见,就此一往情深。
“你看到什么。”易墨凉此时站在她身后,背手而立,立夏晴空萤光点点,映照在他修长身影上,寂静无声中柔情蜜意。
“王爷有忧愁。”她站起身抬头望着她,眼神淡然平和,转身走向书桌,善醒把手中宣纸整齐折叠摆放好,身后温热怀抱柔柔贴住了她,易墨凉低声道:“你总是知道的。”
此话一出,她楞了一下,眼神流转中压抑凄凉,双手搭在易墨凉箍拢自己腰间的手,声声慢道:“小女只知道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