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1 / 1)
再醒来时,天色却还没有亮,从窗外透出沉淀的蓝色,把屋里照的有些恍惚,靠得海边近,浪翻起的声响远远传来,善醒身子已经被清洗过,穿上了裹胸与亵裤,她起床拢着头发穿衣,脚步有些不稳,一落落的往下沉。
黑幕海的黎明时分,水雾四起,扑朔迷离。她看见易墨凉站在另一处的海边,背住左手静静立在近水处,潮起涌向他脚边又慢慢退回。
她看见了他,却并没有走近身边,只是定定半靠在岸边的石头上,沉思中易墨凉的背影,善醒不是第一次看见,他身上有许多故事让她意乱情迷,善醒跌入了违背自己的无底洞,从被带到南山的时候,她就知道总有一天。
海浪朝她脚边阵阵滚过来滚过去,放佛无数只在召唤的手,伸出后又退回去,她看见了想要往前走,又害怕往前走,四月的海水冰冷刺骨,时间久了徒自生出和暖之意,海里面有奇怪的力量一把抓住了她,善醒听见海浪声离得远了,海水离得近了,整个淹没了,她闭拢眼睛的那一刻,抬头看了一眼,黎明前的晨光还未升起。
有人用手一把拉住了她,粗暴直接的拉扯,让善醒开始疼痛起来,她此刻在海里浮沉使不出力道,四周围水的力量很大,与那拉住她的力道相抗衡,口鼻被水激得酸疼不已,她被抱起离开了海里,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善醒一惊,有人对她嘴里吹进了温良的热气,她在冷与热的冲撞下慢慢清醒过来。
身上是易墨凉的衣服,他此刻背手而起站立在善醒面前,居高临下的姿态如这将要升起的日出,给出一点点光芒,却让人不能直视,善醒剧烈咳嗽起来,将海水尽数全部吐出。
“老王妃在世时,最喜欢黑幕海潮起的晨间。”他轻轻揉捏背着左手的虎口处,开口继续道:“小时候老王妃对我提起黑幕海,说是等天暖了,带我和妹妹来海边观潮看日出,于是我们一直等一直等。”他突然停下了口,抬头望向那幽暗泛蓝的天。
她坐靠在沙滩上,两只手努力撑住自己,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此刻极冷,心上一阵阵钝痛,善醒疑惑抬起头看着他,恰好迎上他回头过来的目光,眼神干净明亮,清澈如初,他慢慢勾住嘴角,善醒才发觉到,他露出最大笑容时,左颊边上有浅淡笑涡,他慢慢向善醒伸出手,修长手指微微并拢,脸上笑意更深。
善醒见他回头时先是一惊,再望见易墨凉这样的神情,心中自是不解,犹豫在眉头,瑟瑟发抖的身子不由的向后退去,只望见他眼中的笑意盈盈平和说道:“今天晴好,是看日出的好日子。”
天空升起青黄的薄薄一圈光晕,照到远处海平面,照到易墨凉湿淋淋的身上。善醒此刻心口绞住了痛,手抚上胸口死命按压,和以前一样她毒发的毫无预兆,易墨凉慢慢走近,慢慢蹲下,慢慢凑到她眼前,慢慢用手拂过她脸颊被海水黏住的发丝道:“这样美的日出,二小姐为何要去寻死。”
善醒静静看着,悲伤哀恸中的易墨凉她见过很多次,从来都是不管不顾他人,固执任意妄为,他眼里波动的嗜血的冷峻,而后又从变化出另一种安静的温良的和暖。
无数次失望与失望交织,易墨凉渐渐没有了可以等待的理由,他这辈子不过是想要一点四季平常,岁岁和乐。然而到了现在,他到底没有了可以再去说这话的资格。
“在千岁府、在顾家村、在南山,我告诉过你,好好活着,为何你一次次似乎听见了我说话,而又一次次将这话抛弃,你不愿意活的原由是什么,告诉我。”易墨凉知道她体内的毒气正慢慢靠拢,也只有此时,善醒是可以带着决然的坦诚对他说话。
“小女想要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她预知了将要来临的痛苦,刚才撑住的手变得无力,整个身体掉落在沙滩上,毒发的疼痛把她冰冷身体烧得滚烫。
“你想要活下去的原由是什么,告诉我。”易墨凉此刻潮湿的身体渐渐感到凉气,他眼前的善醒渐渐控不住身体,朝沙滩上倒去。
她没有再说话,一阵急剧的咳喘,口中大量鲜血被带出,善醒吞咽着眼里闪烁的泪光,她记得在南山上的一个晚上,他说过,痛苦惟有哭泣才能忘记。而她是最不会哭泣的人,有的也只不过心里滚落的血,她趴在易墨凉脚边,用手捂住的指缝里,又是一阵鲜血涌出。
“人活着太痛苦,而死亡又这样不由自己做主。”易墨凉抱住了微微战栗的善醒,两人彼此间的湿气与寒冷混在一起,善醒被他拥在怀里,熬过了毒发的刻骨道:“王爷这样做,所为何事。”
“为了你活下去。”易墨凉平静说道,一把将她抱起朝林中走去,一路上留下他深深浅浅的脚印。被抱着的善醒双手搂住他,头靠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呼出气息往他耳边一呵而过,她道:“在长明庵的时候,小女对多喜说,活着不易,但还是活着好。王爷活着太痛苦,即便如此,也还是活着好。”
“善醒,你愿意陪我活着吗?”这是第一次,他用了询问的口吻对她说话,两人一路走着到了屋里,易墨凉烧火倒水点了暖炉,喂她吃过了药后拿来衣服替换,善醒周身无力,一点点除去衣服,奈何那沾了水了衣服此时变得粘腻滞重,轻易脱不下来,易墨凉换好了衣服,拿来水的时候,她还在独自挣扎。
他走上前去自动接手,善醒有些抗拒,脸色“噌”的红了起来,他也当做没有看见,加快手中的动作,她身上昨晚他留下的痕迹被海水一泡,变得红彤彤的似乎有些肿,易墨凉眼色一沉,收敛了动作慢慢抚摸道:“你怎么不擦药就穿衣服了,放在床头上的药瓶呢。”
善醒还在羞涩中徘回,听见他这样说,记起来早上起床看见的那只小药瓶,她以为是普通的伤药,于是便收到了易墨凉衣物中,原来是他留下给她的,善醒咬住了下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把它当做是普通伤药收起来了。”易墨凉轻易的便知道她如何做了处理,善醒点点头道:“收在了王爷的衣服中。”
他忍耐了怒气,大口呼气道:“你先擦干净了,我去拿药。”走出房间的易墨凉是有些生气的,但这份气是在自己身上,他一步步走向了自己没有预料的情景中,孙善醒是他要无耻去掠夺的一个人,注定了要伤害,注定了要背弃。那么此时此刻,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在以后都会发生不同的故事,那么现在,他应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可是,他违背了所有,却违背不了自己的心,原来这世上,他还是活着的,活着的一颗为了别人忧而忧,乐而乐的心,而这个人正是告诉自己,活着太痛苦,但也要活下去的孙善醒。
看他走出去拿药,善醒心里是眷恋的,何时起她眷恋一种痛,一份悲,一个人。易墨凉对她是强权,是强取,是强势,但易墨凉也是她命中惟一深刻走过的人,即便是多喜,即便是五月,她们与她也是隔着一种可以望见的距离,仿佛岸上的人要上船,然而突然河水逆流,天高风急,只得回头上岸再做打算。
多喜与五月正是要上船的人,而她正是逆流河水在船上等待风波的人,不曾想摇晃中,船里间又走出一个人来,原本独自等待的去路上,多出了一双扶住她的手,而这人正是自己告诉他,活着太痛苦,但还是活着好的易墨凉。
擦完了药,他替善醒穿好衣服,回身拿进来一大碗姜茶,善醒见了微微皱拢眉头,易墨凉笑道:“我知道你不爱喝,但刚才浸了海水,寒气入体你才毒发的,喝了它。”
她存着抗拒抬手接过那一大碗的姜茶,易墨凉一俯身做到她身边道:“你不愿意喝。”
善醒抬头悄悄用微凉的眼睛看他,道:“愿意喝。”她其实心里想要告诉他,愿意喝,但是不愿意喝这样一大碗。
他不可置否的抬高眉头,眼神中不乏对她话语的怀疑,善醒伸手接过那粗瓷大碗往嘴边靠,他突然转头将碗放在自己嘴边“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起来,待到放下时,碗内只留了一半的姜茶,他又道:“这下子少了一半,你不用喝一大碗了。”
窗外绽放的光,照进林中小屋,正如他说的,是晴好天气,风从海边吹来,夹带着潮湿的咸腥味,善醒就着易墨凉的手喝姜茶,她想起长明庵的日出,虽是山上,终究是江南景色、流水人家,不比现下浩瀚无边。
“后来,我们一直也没有等到。”那晚善醒被抱在温暖的怀抱里,她渐渐习惯了一个人融入的气息,在极其缓慢的摩挲中慢慢陷入沉睡。
他抱着她语气平和,一字一句传进她耳内。易墨凉告诉她,等天暖看日出的自己与妹妹,后来一直也没有等到那一天,善醒微微转身投在他伸出的臂弯内,长发拂动一缕缕落在他身上,易墨凉拨开她额脚边散落的发轻声道:“善醒,你要等到那一天,你要活下去,活下去。”
那天,在善醒记忆中是平淡寻常的,却又隐隐透着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用平静口吻讲出的话语,她从未忘却过。
他一直也没有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