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独抱浓愁（1 / 1）
卢梦瑶在一片迷蒙中睡去，双眼甚是沉重，便是如何，都再也启不开来。
林子中又落起了细雨，二月开春，惊蛰将至，西北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变化莫测，令人难以捉摸。墨城半坐在一道残垣下，借着旧庙中的一点火光，望向林中一处，看着一只雪白信鸽渐飞渐远，棕眸在浓夜里闪闪烁烁，仿佛一缕思绪摇摆起伏。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信笺，微一闭眼，将眸中那一起波澜折碎。
斜风细雨自残垣外吹进来，伴着火光闪闪发亮，墨城微微偏头，看向沉睡在火旁的卢梦瑶。她面向火堆，枕在臂上，桃腮飞霞，一双浓密卷曲的长睫毛轻轻扑闪，全然一派熟睡之态，如置身云天之上，对身周一切浑然不知。
墨城知道她睡得很香，却不知那一双娥眉何故蹙起，让人禁不住想要伸出手去，将它抚平。
这一念头突上心头，他登时一怔，只觉一抹熟悉之感蔓延开来，便如他这些年来，时常做的那个梦一般。
那个梦里，总是有大片如雪的梨花，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雀跃在粉白花瓣之下，时而绕树旋舞，时而足踏清溪。隔着层层花絮，他总是看不清她的面容，每待探近时，那少女便会倏然消失，天青地白间，徒留一声声如铃笑语，荡在耳边萦绕不绝。
神游之间，倏见卢梦瑶微微动了一动，抬起手来，挠了下面颊，进而，眉间浓愁散去，嘴角勾起一个甜美的笑。
自初相遇来，墨城便时常看见卢梦瑶笑，有时是一双娥眉微微上挑，桃眸一晃，有时是脸蛋如桃，红唇一挑，便是将眉头蹙起时，也是一副似怒非怒的娇嗔之态，让人从不想到，她心中也会有着哀伤。
那份淡淡的忧愁，便是她口中的“世里哥哥”罢。
墨城如此想着，胸口倏然一震，一股莫名的烦意滋生起来。他将目光一转，看向了旧庙外，身子仍旧堵在残垣之边，一动不动。
细雨还在继续，淋湿了他的肩头。
更漏尽，天将破晓，旧庙外突然狂风大作，下起了暴雨。积蓄一夜的闪电霹雳而下，滚石一般，轰轰作响。沉睡中的卢梦瑶不禁一颤，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墨城坐在火堆前，颔着首，不知在烧些什么东西，目光有些沉重。卢梦瑶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觉大堆阴影下，墨城身上透着一层寒意，让人不敢轻易接近。她缓缓坐起身来，喊了声“墨城”。
“醒了？”墨城淡淡道，并未看向她，只继续弄着面前那一堆柴火。卢梦瑶道：“你没睡么？”说罢，看向庙外，只见残垣外一片狂风骤雨，雷声大作，不由倒吸了一口气：“好大的雨啊……”
墨城未有作答，卢梦瑶便坐到了他身边去，环抱双膝，看着一堆火光，道：“墨城，你多大了？”
墨城颇为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本不想答，但意识到时，话竟已脱口而出：“二十一。”
卢梦瑶笑了一笑，道：“我今年十六岁，你比我大五岁呢……”
墨城不甚在意，淡淡应了一声“嗯”，卢梦瑶看向他，试探着道：“那我要不要称呼你为大哥？”
墨城想也未想，便道：“不用。”
卢梦瑶嘻嘻一笑，道：“就算你要，我也不想。”桃眸一转，又问道：“那你闯荡江湖多少年了？”
墨城道：“你问这些做什么？”声音微带不悦，转开话题：“刚才做噩梦了？”
卢梦瑶微微一惊，忽而安静下来，伸手烤了下火，道：“不算是噩梦，我只是梦见世里了哥哥。”脸蛋上微带一层黯然，道：“我梦见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他倒在山谷里，满身都是血，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样，十分可怕，把我吓坏了……”轻轻看了墨城胸前一眼，笑道：“大概是今天给你包扎伤口，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罢。不过还别说，你和他很像，长得像，性格也像，都不爱同人说话，让人觉得冷冷清清的。”
墨城听罢，唇角扯出一丝苦笑，道：“我们很像么？”一双棕眸注视着火光摆动，其中波澜不止。
卢梦瑶点了点头，倏地想起什么，问道：“听李婶说，你十三岁便开始闯荡江湖了，不知道这些年来，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岳世里的人？”
墨城眸光一变，旋即道：“没有。”
卢梦瑶神色一黯，微一抿唇，又问道：“那你有没有去过江南？”墨城道：“去过。”卢梦瑶喜上眉梢：“那你去过卢家村么？”
“没有。”墨城偏过头来，看了卢梦瑶一眼，“你是卢家村的人？”
卢梦瑶点头道：“我师父同我说，他是在卢家村的石桥下捡到我的。”说及此处，却不再继续，反看向墨城，问道：“对了，今天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你？那个林世峰是谁？千水阁又是什么地方？”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个个紧逼，不禁让墨城眉头一皱：“你都听见了？”
卢梦瑶怔了片刻，随后如实点头。
墨城道：“忘掉。”
卢梦瑶一惊：“这哪是说忘便忘的？”
墨城斜斜看向卢梦瑶，眼神颇为凛人，卢梦瑶忙摆了摆手，笑道：“不过我相信，总有一日，我会忘掉的。”
墨城轻轻瞥了她一眼，垂睫不答，片刻后蓦地站起身来，道：“该走了。”
“可外面……”卢梦瑶偏头一看，只见旧庙外一片清晰，苍郁葱葱，不由“咦”了一声，怔道，“雨停了，什么时候的事……”
大雨磅礴之后，山间空气格外清爽，馥郁芬芳。二人同骑而去，驰出山林之时，正见天幕上红日高升，云红似火，漫漫古道上金色茫茫。
此去麒麟山，尚需四日路程，墨城为避开林世峰一行人，特地选了一条偏僻小道。一路上，卢梦瑶东张西望，说说笑笑，也不管墨城是否搭理。大多时候，墨城还是沉默寡言，面上无甚表情，越往前行，目中之色便越是沉重。
卢梦瑶坐在他身前，看不清他的神情，只一路赏景，兴致勃勃。
兔儿驰骋在大道之上奔了一日，暮色四合时，二人所在之处已是高山绵延，人烟绝迹。又行了两日，沿路景致逐渐青翠诱人，俨然春来，绿意盎然之态。卢梦瑶坐在马上，只见大道上时有布衣百姓来回，身着衣物皆是汉人服饰，不由微微一奇，道：“怎么这里的汉人越来越多了？”
墨城淡道：“长生果结果之气将近，中原许多门派都会遣人前来争夺，所以此处汉人自然会多。”
卢梦瑶将信将疑，道：“可我看，这喜人看起来普通得紧，不像甚么江湖中人。”
墨城道：“真正厉害之人，看起来往往都是一副普通人的样子，并不惹人注目。”
卢梦瑶闻言一笑，道：“那便是说，你一点都不厉害咯？”将头一转，看向墨城道：“看起来……不太普通。”
墨城微一抿唇，并不作答，卢梦瑶微微一笑，自知他性格淡漠，便也不再多问，难得安分起来。
骏马将进一座城时，马速稍稍减慢，墨城忽而道：“卢姑娘。”
卢梦瑶道：“怎么了？”
墨城沉默片刻，道：“如果有朝一日，你被人骗了……”话到此处，再说不下去，卢梦瑶微一蹙眉，掉头看向他，道：“什么？”
墨城看着她那双明媚的桃眸，心中倏然一动，却是愧疚如潮。他闪开目光，将缰绳攥紧，纵马弛进城中，在风里轻飘飘落了一句：“没什么。”
奔腾的骏马在一座山庄前停了下来，庄中一片红影，梅花连天，在二月时节含蕊盛放，暗香浮动，疏影斜横。
正当卢梦瑶看得出神之际，忽见一行人自山庄中策马前来，当首一名玄袍男子二十□□上下，眉峰如剑，星目凛人，面上带一丝坏笑，尽显狷介之气。
卢梦瑶见此一人，莫名生烦，便要掉开头去，却见那男人策马上来，对身后的墨城一笑道：“小城儿，你总算是回来了，我险些以为信鸽迷路了呢……”
卢梦瑶娥眉一蹙，目带茫然，她掉头向墨城看去，却见其双目中并无自己，只有那策马前来的玄袍男子，棕眸一闪，划过一丝愧痛。
静了半晌，墨城才出声道：“人我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