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芳心历乱归何处1(1 / 1)
夜已深,曦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再三犹豫之后,她终是忍不住悄然睁眼瞥向靠坐在床头养神的秋离俊,只见他一手扯着那件她亲手给他披上的丝绵锦袍的前襟,一手搁在床架上支着下颌,双眸轻合,面色沉静,仿佛睡得十分安稳。
他还是那么君子,尽管他们本就是夫妻,按理说他有随心所欲亲近她的权力,但他知道事出突然,她一时间还适应不了,便体贴地与她保持距离,以礼相待。这一日,他们只是互相询问了彼此的情况,最亲密的举动不过是同桌而食而已,到了晚上,他坚持要她上床休息,自己只靠在一边和衣打盹。
“俊,你能死而复生,我真的是太高兴了。可是,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我和燏已经有了夫妻之实,还怀上了他的孩子,举国臣民都知道他是我的爱人,我曾经答应过他,等解决了彦儿的问题之后,就要真正光明正大和他在一起的……”
“燏对我一片痴心,造成如今的局面并不是他的错,我不能辜负他,而且……而且现在我也是真的爱上他了!可我也不想伤害你啊,俊,即使有了新的感情,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也始终不可替代,如果你从没有离开过,我不会爱上别人,但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我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把一颗完完整整的心交给你,如今的我们还可以,还应该重新开始吗?”
柔肠百转、满心纠结地想了许久,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曦华才终于扛不住疲倦睡了过去。梦里,秋离俊和锦燏两人不停地交替出现,望着她的眼中都满是压抑的痛苦。
“曦华(小曦),告诉我,你打算拿我怎么办?你到底爱谁?爱谁?爱谁……”
“我……我……我不知道,别再说了好吗?我真的不知道,别逼我!”她几近崩溃地拼命摇头,不敢抬头看他们悲伤的眼。
忽然,秋离俊和锦燏脚下都出现了冒着气泡的血色沼泽,只有她站的那一小块地方还是坚硬的土地,她惊恐地看着他们的身体一点点下陷,如何挣扎都徒劳无功。
“曦华,救我!”
看到秋离俊求助地把手向她伸来,她赶紧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拉扯,可还没等把他的身子从泥沼中拔出,另一边又传来了锦燏绝望的声音:
“小曦,你就不管我的死活了吗?”
她一扭头,才发现自己把秋离俊一点点拉上来的同时,锦燏的身子下沉得更快了,转眼间已陷没至胸口。他和秋离俊立足之处距离很远,她无法同时拉住两个人,见此情形,她心里一急,只得先松开秋离俊的手奔到了锦燏那边。
握住锦燏双手的那一刻,他笑了,漫溢着金红色光影的眼眸灿亮如天边的晨星,看着他的身体一点点上升,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耳边又响起了秋离俊苦涩的声音:“曦华,你还是选择了他,我在你心里,真的已经没有一点位置了吗?”
她颤颤地回头,却发现秋离俊刚刚已被拉上大半的身子重新陷了下去,现在,换做是他被泥沼没至胸口了。他艰难地喘息着,一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已青紫……
“俊!”
她急了,返身又朝他奔去。
可怕的情景就这样一次又一次重演,她刚把秋离俊拉起一半,锦燏就陷了下去,等她再去拉锦燏的时候,秋离俊又陷了下去,她不停地来回奔跑,直到累得筋疲力尽,却一个人也没有救成,终于,血沼泽彻底吞噬了他们的身躯,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不,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要让他们消失?如果说这一切是错,是孽,那也是她的罪过,俊和燏都是无辜的,他们不该承受这样悲惨的结局。
难道只有让他们两个都消失才能解开这不了之局?还是,她应该果断地放弃其中一个,这样至少还能保住另一个?可是,她要放弃谁?放弃就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毁灭,只有其中一个人的毁灭,才能成全她和另一个人的幸福吗?不,这绝对不是她想要的,难道就没有更好的选择,没有不伤害任何人的办法吗?
强烈的纠结如藤蔓般缠绕着曦华的身心,让她无意识地频频翻身,在睡梦中兀自心烦意乱疲累不堪,她拼命挣扎着试图逃离,却又无论如何摆脱不了梦境的纠缠。就在她难受得□□出声之时,忽有一双温暖的手伸来,轻拢住她的肩膀,温柔地摇醒了她。
睁开眼来,面前赫然是秋离俊写满关切之色的脸庞:“你还好吧?做噩梦了吗?”
曦华有些赧然,定了定神后讪讪一笑:“好像是吧,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呢。”
“在我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以前,你处理国事过于心烦疲惫的时候,晚上也常会做噩梦,每次都是我把你叫醒。”秋离俊专注地望着她,目光有些迷离,有些恍惚,唇边却蕴着轻风柔雨般的微笑,似乎沉浸在对美好往事的追忆之中。
“俊……”曦华心头一阵钝痛,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倒是秋离俊在片刻的恍惚之后回过神来,自动转移了话题:“忧思深重最易伤人,曦华,你现在……有孕在身,凡事要往开处想,否则,对孩子,对你自己都不好。如果我的出现给你带来的全是困扰,我会不安的。”
“俊,你叫我……说什么才好?”看着秋离俊微微伤感却依然蕴着柔情的眉眼,曦华鼻子发酸,心弦瞬间拧了十七八道弯。不知是不是也因为有心事而没有睡好的缘故,他的眼睑处印着圈黑影,面色看起来有些疲倦,衬着他此时隐忍痛苦的神情,看来格外的惹人心疼。
他们的小晖儿已经不在世了,如今,自己的妻子和别的男人有了孩子,他这个曾经名正言顺的丈夫却只能做个旁观者,除了几句客气的关心话之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他的心又不是铁打的,这样的痛苦和难堪怎么能忍受得了?她知道他向来不是个爱诉苦的人,再难再痛也只是藏在心里,正因如此,他看似平静的笑容才更让她揪心不已。
“不知道说什么,那就别说了。你我之间,即便只是朋友,也不需要感谢抱歉之类多余的客套。”秋离俊故作洒脱地笑了笑,须臾间已将黯然心伤隐藏得很好。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他回头道:“你要赶在上朝之前回去,现在也该做一下准备了吧?若是迟了,以我爹那性子非过来催你不可。”
曦华知他所言有理,也无心再多想其他,立即起身着衣梳洗。秋离俊整晚根本没躺下过,整理起来也容易得多,事毕后便趁着曦华梳洗的工夫拿屋里早就备好的食材煮了点粥。等他把粥端上桌的时候,只见曦华已然一身齐整地坐在桌前,只是满头青丝仅用一条缎带简单束在脑后,并未梳成正规的发式。
她直到现在还是没学会自己料理那繁复的发式,在宫里的时候,如果住明方宫那边,自有专职的宫女打理,住国师府的话便是锦燏一手包办,因为知道秋离俊从来不会做这些,她也没提要他帮忙,反正她事先已经安排过,回宫路上,自会有宫女在御辇中帮她梳理妥当的。
放下手里的粥,秋离俊细细端详了她一番,轻笑感叹道:“天之骄女,就是与众不同,就算打扮得再随性,也掩不住你的天生丽质和雍容贵气。”
“这般披头散发,还丽质贵气?你就别尽拿我开心了!”曦华摸着发梢自嘲地笑笑,“真不知为何,同样是女人,别人的手那么巧,我的手就这么笨,几根头发都料理不好,就连个男子都不如。”虽说“披头散发”这样的形容略嫌夸大了些,但如此随意的发式与她身上端雅华贵的杏黄朝服确实是不甚相称的。
“这有什么?”秋离俊坐下来,向她投去了不以为意的一瞥,“就是寻常人家有些身份的小姐贵妇,梳妆之事也是由丫鬟代劳的,更何况,你的双手理当用于执掌乾坤,经纶世务,若把工夫花在此等琐事上,那才真是大材小用了呢!”
说到这儿,他忽又叹了口气,垂了眼闷闷道:“这些事,本该是身边之人为你料理才对,只可惜,我也是个粗笨之人,他的手,想必是比我巧得多了吧?”
曦华一愕,背上不觉悄然渗出几滴冷汗。她刚刚说自己手笨,连男子都不如的时候,自是想到了锦燏,就是这么下意识的一句话,却叫秋离俊听出了端倪。说来也是,若不是她身边的人,别的男子又怎么可能去帮她料理梳妆这等私密之事,自然也就没有巧不巧的可比性了,自己的弟弟有没有这个天分,秋离俊自是了解的,那除了锦燏还能有谁呢?
秋离俊再如何温柔大度,终究也不是圣人,自己深爱的妻子有了别的男人,他又怎可能当真没有一点情绪?听出他话里的酸意,曦华有些尴尬,只得讪讪道:“那你会的许多事情,别人不是也不会吗?”
低头看了眼桌上煮好的粥,她像是找到救星般赶紧盛了两碗,一碗放到秋离俊面前,一碗自己拿来,舀了一勺道:“当年我就最爱喝你煮的粥了,火候精准足到,滋味醇厚细腻,比之御厨手艺也不遑多让。”
听到她的夸赞,秋离俊原本拧起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那你尝尝,今天这粥,还有没有当年的味道。”
曦华点头称好,把粥送进口中慢慢品尝,那熟悉的滋味滑上舌尖的一瞬,柔肠百结的情绪也再次在胸臆间泛滥开来。当年,他们空闲之时都以互为对方下厨为乐,手艺是越练越好,害得御厨整日提心吊胆,生怕砸了饭碗。想不到,他冥世里走了一遭,如今已是再世为人,竟还没有忘记她最喜欢的味道。
看着曦华神情震动,眼波氤氲的样子,秋离俊心中了然,已是无需再问她对粥的评价了。欣然一笑,他温柔凝眸,瞧着那让他永生眷恋的细致眉眼痴痴出神,却不知,面前那粥碗的汤水里,再度浮现起了那张和他一模一样却阴鸷暴戾的脸孔,那双透着万年寒冰般阴冷目光的眼睛扫视着他和曦华,唇边浮起了有所图谋的冷笑。
用过早饭之后,秋离俊又提醒曦华该准备回宫了,曦华却不急于起身,只是满心踟蹰地望着他道:“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爹爹若是知道你复生,定会十分高兴的……”
“这,恐怕不妥……”秋离俊摇了摇头,唇边掠过一抹苦笑,“曦华,你想过后果吗?我这一去,死而复生之事势必人尽皆知,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她想过,当然想过,秋离俊本就是名正言顺的王夫,如今既然复生,岂有不恢复身份地位的道理?秋离彦是他亲弟弟,与自己又无男女之情,到时无论如何安排自然都不会介意,问题是,锦燏怎么办?她要怎么跟他交代?反过来说,她要是舍不下锦燏,又怎么跟秋离俊交代?他外表温雅和顺没有脾气,内心却也是骄傲的,他就能忍受这样的局面吗?
就因为她不知该如何解决那一连串的“怎么办”,所以在提出要他和自己同归之后,心底纠结得拧了十七八道弯,现在听他主动拒绝倒是松了口气,可又觉得着实对不住他。
秋离俊看出她的心事,忙出言开解道:“我就先在这里住一阵也好,现在不只是你需要时间,我也需要时间来适应,还是等我们大家都想清楚再说吧。”
“那就……听你的!”曦华叹了口气,心中暗暗感激他的体贴,想了想又道,“不过,你住在墓地里也不是个事儿。这样吧,你等我几天,待我安排好了,就去眠风别庄暂住如何?”
眠风别庄位于城南郊外,是曦华母亲容丽王后娘家所有,属于曦华的私产,她多年来从未去那里住过,只是为了纪念母亲才派了些人在那里打扫屋宅,维持着山庄的原貌。那个地方远离京城繁华之地,的确不怎么引人注目,撤换了原来那些家仆,在乡野间找些一辈子没出过大山,不认识前王夫的人来伺候秋离俊也并不困难,只是,这样做倒像是秋离俊如何见不得人一般,曦华心中曾对锦燏有过的愧疚,现在又因着眼前男子而全盘泛滥了起来。
秋离俊似乎并不以为耻,只轻轻道了声“好”。目光流转地瞧了曦华片刻,他忽地上前拢住她的肩膀,哑着声地在她耳边低喃道:“曦华,如果……如果不觉得为难的话,如果身子还吃得消的话,有空时……就来看看我好吗?如今,我也不求别的了,只要,还能偶尔见见你,哪怕,只是一起吃个饭,说说话就好……”
这痴迷眷恋却又透着幽怨无奈的话语让曦华的心霍然揪起,那丝丝缕缕牵扯着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没有再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时间,她立刻点头:“好,我会来的,一定!”
“嗯!”秋离俊拢在曦华肩头的双手不自禁地收紧了些,伤感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分发自内心的笑意。
☆ ☆ ☆ ☆ ☆
曦华回宫之后直接去了朝日殿处理国事,早朝结束后又去了趟农桑司,与农桑令虞新平南单独商议了一些事务,等再次回宫的时候,已经是未时末申时初了。她本想再去御书房,却见明方宫的小宫娥迎儿匆匆跑来,道是有急事禀报。听那小丫头说明来意之后,她立时神色大变,二话不说便赶回了明方宫。
一片问安声中,曦华风风火火冲进了浩渊轩,还未进门便见锦燏眼眸半合躺在床上,面色微白,一脸倦容,外露的肌肤上随处可见青紫的淤痕,秋离彦坐在床畔,正俯身到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另一个金发彩衣的俏丽女子双手环抱倚窗而立,碧影荡漾的美眸专注地凝视着锦燏,眼底满满的尽是疼惜关怀之色。
“燏,我一早就回来了,你怎么也不叫人传个话?要不是彦儿通知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她满心焦灼地走向床前,秋离彦叫了声“姐姐”之后便起身站到一旁,把床沿处的位子让了出来。
“我知道你忙,不想吵你……”锦燏睁开眼解释了一句,神情疲惫但蕴着喜色,下一刻,他忽地惊呼起来,“小曦,走那么快做什么?当心自己的身子!”他吃力地撑了撑身想要坐起来,却被曦华抢先一步跨来按了回去。
“我和孩子都好得很,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在床前坐下后,她也顾不得有旁人在屋里,径自解开锦燏的衣裳检查他的伤势,看到那一片片遍布全身的瘀伤后,她的脸色愈加难看了,“这么严重?怎的也不传医官?”
“这是法术所伤,普通大夫医不了的!”锦燏摇了摇头,随后虚弱一笑道,“没关系,清颜师妹已经给我服过师门灵药,过些时日就会好的。”
师妹?就是她微服私访的那次,用什么传音灵符把锦燏中途唤走的那个吗?曦华不知怎的心紧了紧,随即抬头朝站在窗口的那个女子望去,对方清丽脱俗、不染凡尘的姿容气质让她又是一震:果然不愧是锦燏的同门师妹,好个天仙化人,连神韵都那么相似……
知道锦燏的师妹如此出众,他在生死关头又是被她所救,曦华心底不禁有那么一丝隐隐的窒闷,但她毕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女子,瞬间的恍惚过后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来时路上她已听迎儿说起过清颜的身份姓名,于是温文有礼地颔首一笑道:“林间姑娘是吗?多谢你救了燏,曦华感激不尽!”
清颜哼了一声,半点没有要行礼问安的意思,甚至没有正眼看一下曦华,只是一边甩着发辫一边不冷不热地道:“燏哥哥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救他是我分内之事。却不知,陛下算是我燏哥哥的什么人,是以什么身份来向我道谢的呢?”
清颜性子爽直,对人的喜恶向来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半点藏不住心事。平时她只称锦燏为“燏师兄”,此时因为有心刺刺曦华,便用上了听起来更为亲热的“燏哥哥”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