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魂断家亡残泪尽(二)(1 / 1)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在床上。我脑中一团混沌,想到了什么却又似幻似真,一骨碌爬起来便往门外跑去。
大小穆正在院中,我直冲到他们面前,急急道:“我…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梦到…梦到…欢乐之家…”我说不下去了,只是哀求地望着他们,期待从他们口中听到一丝希望。小穆眼睛通红,拉住我的手:“玉瓷,你…你要坚强点…”已是哽咽着无法说下去。大穆脸色阴沉至极,侧了头不忍看我的眼睛。
我茫然地转过头,看到从屋中走出的裴湛蓝,我奔到他跟前,求助地望着他,希望他告诉我那只是一个噩梦。裴湛蓝一言不发,一双墨眸深得看不到任何情绪,走过来拉起我回到屋里。
我愣愣地任他扶着坐到床边,裴湛蓝抬起我的脚放到腿上,我才发现我连鞋都没有穿。裴湛蓝用衣袖轻轻擦拭着我的双脚,擦净后又把早已凉透的脚丫放到怀中暖着。我呆呆地看着,心里却想到那年冬天小轩在外面玩耍回来闹着说脚冷,李奶奶也是这样把他的脚放到怀里暖着。我只觉心狠狠一抽,人顿时清醒了。
我抽回双脚,穿上鞋便往门外走去。裴湛蓝拉住我:“瓷儿!”眼里满是担忧。
我勉力扯了一下嘴角:“放心吧我没事。有好多事…需要做,我…我得去看看。”
裴湛蓝没再拦我,只是回身拿了件衣服披到我身上.我走出屋子,小穆奔过来,拉住我的手,抽泣着说不出话.我习惯性地想挤一个笑安慰她,却比哭还难看.
大穆走过来把小穆拉开,对我道: “我送你去.”
我点点头,从昨夜到现在,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早已不堪负荷。此刻我全凭一股倔力强撑着,还有很多事需要做,我清楚地知道现在绝不能倒下.
大穆驾车送我和裴湛蓝到了火场.大火已被扑灭,昔日蕴满温情的小院消失殆尽,只余一片残破的废墟,两个官兵站在前面把守。我径直走了过去,官兵呼喝着让我退后,我充耳未闻,一个旋身从他们头顶跃入废墟中。两个官兵抽刀待要追赶,旁边走出一人伸手拦住了他们,官兵赶忙行礼: “燕将军!”
燕铭九的眼光追着废墟中那个单薄的背影,淡淡道: “不要拦她。”
见到燕铭九出现解围, 本欲上前的裴湛蓝顿住身形,隐到街角处。
我蹲在在废墟中,仔细地翻开每一块残砖破瓦,爷爷的烟斗, 小轩的红缨枪,小敏最喜欢的瓷娃娃…每一样都已经面目全非,我小心翼翼地用衣襟擦拭干净,使帕子包起放入怀中。
整个院子翻完,我直起身,环视了下四周,轻声道: “奶奶,你们等我。”说罢转头直奔赵大哥的酒楼。
酒楼门口挂了“歇业”的牌子,我定定地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去。身后一只手替我推开了门,我回过头,对上裴湛蓝墨黑的双眸,蕴着坚定和鼓励。
我不再犹豫,大步进了门,一个神情憔悴的汉子正指挥几个伙计忙碌着。我的心一松,眼眶顿时湿润了,哽咽着叫了声:“赵大哥!”
赵大哥猛地地抬起头,哆嗦着嘴唇看向我。我扑到他怀里,最后一点伪装的坚强彻底瓦解,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赵大哥拍着我的背,亦是泣不成声。
哭了许久,我从赵大哥怀里抬起头,哽咽着问:“赵大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突然…?”
赵大哥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昨晚酒楼盘点,我和金淳就睡在这里没回去。想不到半夜突然…突然有邻居跑来…说家里…家里…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后来看到你冲进火场,金淳疯了似地也要冲进去,被人拉住了。还好裴公子救了你出来,不然我们真是不知道要如何…”
我焦急地打断他:“阿淳也没事吗?他在哪?阿淳,阿淳!”我慌乱地四下张望,一转身看到金淳就在我身后不远处,我扑过去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喃喃道:“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金淳反握住我的手,眼中蕴满浓浓的哀伤。我拉起他的手猛地抽在自己脸上:“阿淳,你打我吧,是我害了欢乐之家!我没有保护好大家!还有铃儿…我…我对不起你们…”我疯了似地拉着他的手抽打自己,金淳死死地按住我的胳膊,吼道:“不要傻了!这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知道吗?你要好好活着才是对他们最好的交代!”
我无力地软倒在他怀里,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抬手抹掉眼泪,碰到了怀中的布包。“玉瓷,你不能崩溃,欢乐之家还等着你给他们一个交代!”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勉力站直了身子,我看向赵大哥:“他们…可有收殓?”
赵大哥沉痛地点点头,我颤声道:“我想去看看大家。”
赵大哥犹豫地看向一旁的裴湛蓝,见他点了点头,长叹一声:“玉瓷,你…你莫要再伤害自己才好。”
我摇摇头:“赵大哥,我不会做傻事的。至少还有你和阿淳陪着我。”
赵大哥忍不住又抹了下眼睛,转身往里走去。
我跟着赵大哥,每走一步只觉心中剧痛又增一分,竟越走越无力。手却忽地一紧,原来是被身侧的金淳握住,手上传来的力度似乎给了我支撑。
赵大哥停住了脚,我从他身后望去,大大小小十几口黑色棺材停满了整个房间,我身子剧烈一震,金淳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了过去。
我走到棺木前,跪了下去,把脸贴在冰凉的棺盖上,轻轻道:“对不起,我来晚了。奶奶、小敏、婷婷…你们是不是很生气?以前你们从来没生过我的气,可这次,你们真要好好骂我一回…”我喃喃不停地说着,膝盖跪得麻木也浑然不觉。
赵大哥欲上前拉我,被裴湛蓝阻住。金淳紧咬嘴唇,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又说了许久,我终于慢慢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我身子摇晃了一下,已被金淳扶住。
我从怀里掏出布包,递给赵大哥:“这是我从...找出来的一点东西。你帮我给大家放在身边吧。”
赵大哥接过去,沉重地点了点头。我又道:“大家就…拜托你了。”
赵大哥哑声道:“丫头,这里有我。你照顾好自己,别让他们…去了都不安心…”
我强忍住又要流出的泪,点点头,看向金淳,他低声道:“我会帮赵大哥的。你…身子要紧…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夜之间,那个一直被我当弟弟看待的小男孩已经蜕变成了一个坚强的男人,本以为失去了亲妹妹最需要安慰的他,此刻却反过来在照顾我。
见我神情恍惚,裴湛蓝伸手揽住我,对赵大哥一颔首,扶着我走出酒楼。
马车一路疾行,我昏昏沉沉地靠坐在车中,直到被裴湛蓝扶着下了车,我抬头见是回到了裴家小院,扭身便要走:“怎么回来了?我还得去衙门,还要...”
裴湛蓝扳住我的肩:“瓷儿,你一天一夜不吃不睡,这样下去事情没办完你就撑不住了。听话,先回去休息一下,不会耽搁太久的。”
我心里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便不再挣扎,任由他拖着进了屋,除了外衣躺到床上。裴湛蓝却没有走,握着我的手坐在床边。
我看着他,这一天一夜恐怕他也没有休息过,本就是个清冷的人,此刻异样的冷静让那双寒眸更幽深了,深到我再也看不透。
“小敏她刚来的时候,总是怕黑不肯睡。奶奶们就每晚搂着她,给她讲故事,每个奶奶轮流陪她,直到她不再害怕。”我轻轻地说着,似是说给他却更像说给自己。
裴湛蓝握着我的手,静静地听着。
“我发现瑶瑶的时候,她被人扔在河沟边,身上长满湿疹,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当时我就想,怎么会有那么狠心的父母,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不要。她来了以后可招大家疼呢,爷爷奶奶们都争相抱她逗她玩,搞到婷婷她们都吃醋了。”我嘴角带着笑,似乎又回到了那段温暖的时光。
“还有婷儿,那天我跟踪你跑去青楼,想不到竟意外救了她。你说怎么会那么巧,阿淳找了她那么久都找不到。我一直在想肯定是老天爷有眼,才会让我碰到她...”我的脸渐渐发白,手也不由攥紧,“可是老天爷怎么不帮人帮到底呢?他们兄妹好不容易可以团聚,却突然...要不是因为我,铃儿至少还可以活着,阿淳也能有个期盼。都是我...才害死铃儿,害死大家...”我身子颤抖起来,语不成声。
裴湛蓝紧紧握住我的手,沉声道:“瓷儿,你没有害死大家。如果不是你,瑶瑶也许早就饿死路边,铃儿在青楼只会生不如死,你给了他们一个温暖的家和快乐的生活。你没有做错,欢乐之家不会怪你的,没有任何人会怪你的,知道吗?”
我两眼空洞,失神地望着他,他抚上我的脸,低声道:“睡吧,你太累了。”手掌轻轻阖上我的双眼,将痛苦、烦恼暂时隔离在黑暗之外。
在沉睡中我仍是噩梦不断,一会是铃儿布满泪水的小脸,一会是一头张牙舞爪的怪兽吞噬欢乐之家,我惊叫连连不断挣扎,却每每在最痛苦时听到一个声音不停地轻唤:“瓷儿,瓷儿...”随即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一股淡香索绕鼻端,所有的不安似乎又慢慢远离,我复又昏睡过去。
我醒来时裴湛蓝仍然坐在床边,似乎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小穆端来粥点,我大口吃了,虽然味同嚼蜡,但我知道我需要保持体力。
我起身准备去将军府,裴湛蓝并未同行,只叫了大穆陪我过去。
我到时燕铭九尚未回府,顾夫人陪着我在厅中等候。我心神恍惚,顾夫人连唤数声我方才反应过来,忙道:“顾姐姐,你叫我?”
顾夫人担忧地看着我:“玉瓷,我看你容貌憔悴,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低下头:“对不起,这两天有点累,所以...”
顾夫人眉间忧虑:“铭九这两天脸色也很难看,话也不愿多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唉...”
我心中难受,半响没有作声。顾夫人又唤了我一声,我抬头道:“顾姐姐,你不用陪我了,我自己坐一会就好。”
顾夫人看着我疲惫的面容,点点头道:“那你先休息一会。我不打扰了。”
屋里安静下来,直到此刻我方能冷静下来一捋事情的来龙去脉。欢乐之家无故走火,又是在半夜,绝不可能是意外。若是人为,欢乐之家里皆是孤老遗幼,不会与谁结这么大的仇,到底是何人下此毒手?目的何在?我想起自己一个月前拦惊马却被暗器所伤之事,心里一紧,难道这两起事是同一人所为?既是冲我而来,为何要把欢乐之家牵扯进来?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下如此毒手,该人是何等的心狠手辣,简直禽兽不如!我攥紧拳,指甲几乎嵌入肉中。
我心中明白,此事绝非寻常恩怨,加之我并未与人结仇,一切的事都发生在我和裴湛蓝在一起之后,难道...我隐隐觉察到什么,却不敢再想下去。
直到一个身影挡住了光亮,我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燕铭九已站在面前。我赶忙站起来,叫了声“九哥”,一时竟说不出话。
燕铭九凝视着眼前人,才不过两天,她憔悴了很多,原本灵动的大眼黯淡无光,脸上更是毫无血色。他叹了口气,拉着我在桌边坐下,道:“我已去见过刘太守,此案涉及十几条人命,他定会仔细查审,不敢马虎。”
我思绪纷乱,不禁喃喃地说了一句:“有用吗?”
燕铭九紧紧盯着我:“玉儿,你知道什么?”
我回过神来:“九哥,我只是觉得...作案之人如此狠毒,又似是有备而来,恐怕没那么容易被擒获。我去现场看过了,门板有被从外面锁住的痕迹,而且目观者说火蔓延得非常快,从发现火光起,火势就已无法控制,若是寻常失火根本不会如此,定是有人放了易燃物…”当夜的惨况似乎又回到了眼前,我不觉垂下眼,手抓住胸口衣襟,轻轻喘息。
燕铭九剑眉紧蹙:“玉儿,这件事九哥会查清楚的,不会让欢乐之家去的不明不白。”
我点点头,哽咽道:“九哥,谢谢你。”
燕铭九送我到了门口,我转身欲上马车,只听得身后燕铭九沉声道:“玉儿,离开他!”
我脚步一滞,却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