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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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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谁也没有提起阿健。在我的记忆中,他就像孩提时代由于搬到很远的城镇里,再也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一样。香澄是怎么想的呢?也许阿健以及坐他的车去旅行的几天里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作为现实留在她的记忆里。

过了一会儿,她向我提议:

“去散步怎么样?有个好地方。”

医院深处是一片杂木林,一条红褐色的小路贯穿其中。途中我们碰到一个好像是住院病人的年轻男子。他面无表情,旁若无人地走了过来。擦肩而过时听见他在小声嘀咕,“该决定死亡地点了。”香澄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着。

“来到这家医院的时候,紫丁香还开着呢!”她望着路边说道,“现在什么花都没有了,真是遗憾啊。”

道路两旁长满了橡树和柞树,脚下落满陈年的橡果,对面吹来了凉爽的风。“这条路通往哪里?”“不知道。”她依然是那副兴趣索然的语气,“我经常走到一半就折回去。不过我看这条路肯定通到山顶。”

四周开始弥漫一层薄薄的雾霭。从树梢之间往上看去,蓝天透过雾霭,好似遥远的回忆。空气有点湿润。虽然并没有下过雨,红褐色的地面却是湿漉漉的。一丛八仙花开着淡蓝色的花。此时,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一大把年纪的我,正在回忆年轻时和香澄二人一边在杂树林中散步,一边欣赏路旁的八仙花的情形。就好像把“现在”作为已经结束的东西而把它送回“过去”,我和香澄的“现在”才得以相逢一样。

缓缓向下延伸的道路又转为上坡,这时雾突然浓了起来。在杂树林中延伸的小路,在浓雾的笼罩下,甚至连十米开外的地方都看不清。我想起了三个人一起坐渡船时的情景。那还是去年十二月份的事情,到现在仅仅过了七个月,但却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的香澄也好,阿健也罢,所有的一切都已模糊不堪,清晰浮现在脑海中的什么也没有。就像由于人生提速而被甩得远远的窗外景色一样。我们的过去好似一丛褪色的八仙花,浮现在乳白色的雾气之中。

我正想叫住她,她却突然停下脚步对我说:

“我们回去吧。让大家担心可不好。”’

她彬彬有礼的语气,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横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确实如此,我不自觉地把这条鸿沟转化为时间上的距离,试图接受它。正因为如此,我才把“现在”当成了遥远的过去。我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手。香澄呆呆地望着我,好像灵魂远离了她的身体。

或许正如母亲所说的那样,理解对方是不可能的,但我想我会一直保护她。

“我等着你。”

她没有回答,于是我又说了一遍:“我永远等着你。”

香澄望着乳白色的浓雾,好像在追寻着永远失去的东西。然后她静静地摆脱我的手,慢慢地按原路返回。我呆呆地站着,目送她远去。我没有感觉到绝望,也没有感觉到希望。我告诫自己不要以现在的心情去规定未来。

不一会儿,香澄的身影就在乳白色的茫茫浓雾中完全消失了。

25

好长时间没给您写信,真是对不起。每次接到您的来信,我都欣喜万分。您的每一封来信,我都读了好多遍。可以说每天我都在等待着您的来信。每次读完之后都想给您回信,但一打开信纸,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由于注意力无法集中,文章在头脑中也无法构思成形。就这样一天天地拖着,不知不觉过了盛夏,秋天悄然而至。

您在上一封信中说想了解我每天都干些什么。虽然我不清楚鲤沼君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但还是应您的要求写出来。我每天六点起床,六点半做广播体操。大家来到走廊,和护士小姐一起做,但仍有一半左右的病人不参加。其中有的人护士怎么叫也不肯起床。住在我旁边病房的一个男性患者,是个有点暴力倾向的令人讨厌的家伙,但每次做广播体操都一次不落地参加。他在做体操的护士身后做奇怪的动作。他每天必做,每次看到他要做的时候,就会不由地笑起来。

七点钟吃早餐,八点半开始“开会”。所谓“开会”,有时是和主治医生两人进行交流,有时是通过讲座形式接受生活指导,或者是和其他病友一起讨论。九点半到十一点是作业疗法。内容因人而异,我参加了皮革手工艺和陶艺的小组。十二点吃午饭,下午一点到三点作业疗法、娱乐活动或“开会”……鲤沼君真的对这些感兴趣吗?娱乐活动方面,虽然我能选择乒乓球和排球等一些自己喜欢的运动,但我现在还不能运动,所以主要以欣赏音乐和读书为主。下午三点洗澡,六点吃晚饭,九点熄灯。一周之内只有星期六晚上是十一点熄灯,大家可以在大厅里看电影。

在这里时间不是那么重要,大家也不太关心过了多长时间,我想肯定任何人都不在意时间,所以无论是皮革手工艺还是陶艺,大家都全神贯注地去做,完成的作品非常精巧。据说每年十一月举行的文化节上展销这些作品时,有人从老远地方赶来买。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可能是个性情急躁的人吧,总想早点完成一件作品,好像我还没有完全忘却外面世界的时间,完成的作品和别人的相比当然显得粗糙,明显逊色很多。

我的缺点是马上就去照顾别的患者。主治医生为此提醒过我好多次。据医生讲,像我那样照顾别人,不是出于真心。他还说我为了不正视自己的问题,在利用别的患者。的确如此啊。但是我身上存在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呢?什么才

是我真正的问题呢?

比如医院里有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她老是幻想自己是杀人犯。护士用汤匙喂她吃东西的时候,她就紧闭嘴巴,捂着耳朵,一口也不肯吃。据说一到吃饭的时间,她就听见有人对她说“不要吃饭,不要吃饭”。还有个男的认为神灵在他的药中放氰化钾要杀死他,因此拒绝吃医院开的药。这样的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有病,但我和他们不同。

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我一站在车站站台上,就觉得有人要把我推下去,于是想往后看,结果就不由自主地回头。我心里明白这是一种神经病,所以尽可能地忍耐。我曾用表计算过,是三十秒回头一次。这是一种相当厉害的神经病。我的病情一点点地加重,身体变得灵活了。去年夏天,我见到您的时候,我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

毫不夸张地说,是您把我从窘境中解救了出来,我有种获得新生的感觉。但是现在看来,也许我是当时为了让自己快乐起来而想要利用您。我强迫自己把它当作恋爱。可能由于这个原因吧,在和您一起的日子里,渐渐地我感觉到我必须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总是这样想。对我来说,去爱一个人,却不知道如何去做,那就是我自己变成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的原因。

您曾好几次跟我说想和我生活在一起。我也想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我要完全掩盖过去的自己,把自己变成一个您所见到的、所希望的女孩。可是那是不可能办得到的。我的心中经常存在着另一个怯懦的“我”,她为了能控制您的心,就连伤害我也在所不惜。

您所要等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您还在等我吗?会接受我吗?您的心里有我的一席之地吗?

七月份您来看我的时候,听到您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我高兴极了。可以说正是由于那时您所说的那句话,现在的我才活着。可是鲤沼君,这在现实中是很难做到的。将来您会和一个健康的人相遇,逐渐把我忘记。即使不能完全忘却,也会把我当作一张偶尔拿出来看一眼的、来自遥远国度的明信片。这样也好。只要有您对我说的那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写到这里,我回过头去读一读,觉得真是言不由衷。我经常像这样选择逃避。但是,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在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地方爱一个人,那该多好。现在还不能切实地考虑将来的事情。只要这样一想,我就感觉自己的将来会变得悲观和消极。

我常常梦见鲤沼君。有快乐的梦也有悲伤的梦,我不知道梦从何处而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的内心就是梦的源头。我很清楚这一点。就像每逢春天发出新芽的植物一样,梦从我的内心产生。因此,我将继续给“自己”这个瘦弱的“院子”浇水,继续活下去。

虽然一直写不成信,可还是不知不觉写了这么多。回过头一看,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熄灯的时间就要到了。我保证最近还要给您写信,今天就此搁笔。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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