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一痕沙(1 / 1)
那年初春,草原上的雪化得分外的早。就算是近冰川的地方,也早开始由皑皑积垫的厚实化作汩汩奔涌的细小溪流。草原上点缀着不知名的花儿,迎风摇曳着,恰似九岁女孩此刻的心情,又是活泼又是飘忽不定。顶着两个精神的羊角辫,红头绳宿命般的盘旋在她紫黑色发丝上翻着跟头,昭示着主人此刻的无邪童趣和兴奋自在。那小女孩玉雪可爱的脸上,粉雕玉琢嵌着两颗黑宝石般的眸子,目光透过马车帘帷,追随着草甸子上飞舞的小蝶流转着灵动的光芒。天气虽然回暖,但想来是父母怕她着凉伤风,仍穿着一身微厚紫色的软袄,全身上下除了头,就只粉白的脖颈和手腕露在外面。颈中一串珍珠光鲜夺目,粒粒一般大小倒似是难得的海珍,和腕间的镶金银镯交相辉映,衬托得小女孩本就华美的气质更显娇贵之气。
“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奶声奶气的声音软软响起,压制着其中兴奋和紧张的意味,刻意作出几分老成的镇静,却仍显着稚嫩,让齐鲁达觉得像极了幼年时候最爱的桂花糕,香香甜甜,又有点粘手,把这初春的温暖都一丝丝裹在了里面,化不开去。而这倏然响起的声音,与奔波了大半天的沉闷旅途显得格格不入,为无聊的马车路程平添了几分生机。想来,是女孩压抑了许久,天生傲气让她不想“垂询”,偏又因冗长的旅程终忍不住要问上一问。
予阿国的祖制便是如此,由长子继位,只需习练一般的文武骑射,处理农耕军统的政务,与各族的族长搞好关系即可。而长公主却有着“护国国母”一职,天生的劳碌命,要比予阿国王来得辛苦。前任长公主往奇盘山学艺归来,军法韬略文武双全,号称予阿无双,辅佐了先王统一了予阿大部分游牧部落,功居至伟,辛劳半生,却一生未嫁,孤独流离了一辈子。因此,齐鲁达打从这个妹妹一出世,就百般疼惜关照她,此刻听她微倦茫然的发问声,想到她往后不知是何命运,这车所要将她带往之处,究竟是安逸舒适的一生还是茕然孑然的一世,他又能如何回答,因此一时语塞哽住,竟是作声不得。
齐雅儿虽然太小,终究早熟早慧懂得几分察言观色。看着平日豁达豪爽最宠溺自己的哥哥竟然对自己的问话不发一语,反而观看着自己头上的红头绳怔然出神,顿时升起了几分焦虑不安。她继而又想到父母今晨送别时的牵强笑容,竟似有许多不舍难言隐藏其下,越发让她惶恐起来。
“雅儿放心,祭司昨夜卜的龟卦上说了,我们往这边去,便有师傅可以教会我们的雅儿雄鹰飞翔的本事。”齐鲁达终究不能看着她细小长眉微皱,苍白着小脸紧抿双唇,眼中透出那种迷茫慌张的焦虑,而放任不管。想起她最喜欢看雄鹰飞于猎猎风中,又时常缠着自己说要向大鹰那样翰翔,此刻正好拿来安慰。却也不是哄她。昨夜的龟卦指往东南,长公主是命数天定的,此行是何命途,连祭司也不一定知晓。父母不忍与她分别,便让自己前来送行,也是想让齐雅儿临走时记得自己此番送行之情,以后学成归来好相辅佐。齐鲁达虽然比她只大五岁,却已经心智清明,早长成个长身玉立的矫健男儿。
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齐雅儿头顶的红绳微颤,似乎懵懂中有点明白了即将到来的分离。只是此刻却开始在心中盘旋疑惑权衡难下,到底是学大鹰飞翔重要,还是陪着哥哥和父母玩耍比较重要?
马车得得,车中的兄妹互相倚靠,显得有几分单薄。车厢外却大异其内,站了大约百人的队伍,前后簇拥着,兵胄甲衣锦帽貂裘,在残阳光照下刃光闪烁,倒颇有豪壮气派。
行走得很快,三日之后,车马兵行已经到达了予阿和舒国接壤的诺兰大沙漠。齐鲁达见天色暗淡,乌云遍布,似是大雨将至,忙吩咐侍从停下步子,就地安营扎寨。若在沙漠里遇到反常天气,恐怕将是步履维艰。沙漠夜凉,齐鲁达安置齐雅儿在自己的精致小篷包中就寝,临走前还不忘给她多盖一层毡被。齐雅儿便冲哥哥露出个调皮的笑容以示感谢,小脸上透着几分旅途导致的疲惫,脱水使得她面唇间都有些苍白。待齐鲁达出门之后不久,她忽然就大睁开了漆黑秀眼,噌得一下从毡被中翻身坐起。不知道哥哥听到没有,反正自己是听到了,那是很轻细的箫笛声。不似予阿族人的芦笛或羌管,她曾经见过外国人进宫里吹奏箫笛,此刻因隔得远了,却分辨不出是箫是笛,总之呜呜咽咽,婉转低徊,甚是好听。
隔壁不远处的篷包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鼾声,让她小小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似是因为坏了她听曲的雅兴,又似是因为这些粗鲁鼾声坏了夜的静谧。她干脆从被窝中钻出来,打开篷包,在风中细细搜索那缕若有若无的箫音,渐渐向之行去。
噼啪作响的篝火旁,两个守夜的士兵看见个小小的身影走来,正要张口喝问是谁,那身影却来得很快,竟似小跑过来,却又轻手轻脚没有惊动任何人。两人细看之下早惊呆了面孔,相顾讶然。心中暗叫不妙,三军上下谁都知道惹谁也不能惹到公主齐雅儿,她顽劣乖张的脾气,一不小心就要叫人掉脑袋,很容易让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公主……”两人齐声轻呼,也怕惊动了已经入睡的太子爷。
“嘘……你们俩不要吵,我去去就来。”齐雅儿瞪起眼睛,细嫩的小指煞有介事地竖在唇间,末了又郑重学着大人的语气颐指气使地吩咐道,“你们两个,不要跟来,我去那头看看月亮。回头陪你们玩儿。”
不等两个士兵再说话,她已经矮身穿过了他们身旁,冲二人挥了挥手,蹦蹦跳跳地去了。两个士兵抬头看着乌漆漆地天空,哪里有半分月亮的影子?早吓得无以复加,慌慌张张去太子爷的帐前禀报。谁知太子从小嗜酒,无醉无眠,每日不喝两斤烈酒不能入睡,一睡就必然睡到天光,雷打不动。两人叫了半天,却连半声反应也无,只好去叫醒各种十夫长、百夫长,对太子大肆呼唤,声音远远地传出去,不但没叫醒太子,反而引起了远处一声狼哞共鸣,吓得众人再不敢喊叫,连忙开始去推搡齐鲁达,但不管怎么逾矩摇动,他却依然沉睡酣甜,丝毫不为所动。众人看着太子身边散落的数个牛皮酒囊长长叹气,连忙派出数十人的小分队,分头去找小姑奶奶公主殿下齐雅儿。
却说夜色深沉,晚风寒凉,齐雅儿轻轻瑟缩了肩膀。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只是风中那缕箫声还未消失,似乎大声了许多,她心中好奇织盛,就偏想看看是谁在这沙漠的夜里吹动箫曲,继续迈动着小腿,向前奔走着。抬头看看黢暗的天空,沙漠的昏黑线条早淹没在夜色中,全然看不出下午那种苍莽浩瀚的气势。而风中隐隐似有雷声传来,和着箫声的飘渺,倒有几分刚柔并济,浑然之妙。
尔后,她终于第一次看见了一身青衣的萧漠寒。和他身后不远篝火旁斜背金剑的男人。
准确地说,她当时没有看清少年穿的是青衣,但她直觉地觉出了那衣色同墨黑夜色的迥异。
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天那个她将一直爱慕敬仰的男子在风沙中寂寂伫立的样子。他手中执着一管青色的竹箫,本是普通至极的箫管,却在他纤长的指尖流转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夺目光彩。他身旁的沙地上交叉放着一把乌黑墨色的剑和一柄比那剑耀目得多的金色长弓。一曲终了,那男子讶然看着不远处静静站立的小小身影,清冷而内敛的目光并不似沙漠的夜风寒冷,她忽然感到了无比的紧张,一时忘记了呼吸。他就那样静静立在那里,好像挡住了迎面奔腾呼啸而来的狂卷风沙,好像遮住了滚滚袭来的韶华岁月,仿佛从此,都不会再有日升星落。亘古的时间里就只剩下青衣男子和他脚边的一弓一剑,纵是千军万马亦不能撼动。
“寒儿,你吹得太入神了。为师告诉过你很多次,做事只能用七分心,留三分转还的余地。”
篝火旁微笑的男人儒士般文俊的眉眼,细长轻弯,看不出喜怒。手中的树枝拨楞着红色的火焰,口中对青衣少年说着话,眼却慢慢转过来,和蔼地看着走来的齐雅儿,“你看,小姑娘都走到了这里,你吹完了曲,才发现。”
齐雅儿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她看着儒士背后的金剑吐了吐舌头,发出了一声奇怪的赞叹:“啧啧,你的剑比他的剑好看太多,不公平!”那儒士一怔之下,忽就哈哈大笑起来,五柳青须的阴影不停地颤动着,似是非常开心。齐雅儿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发笑,却也觉得是受了夸赞,父母也常常被自己逗笑然后就夸自己可爱。她带着几分得意的目光向青衣少年看去,却见他独自坐在沙丘上,竟看也不看这边一眼。她眼中蕴起一丝怒色,却偏偏被那清冷沉静的身影堵在心里,发作不得。
“你叫什么?竟然听得到密声所奏的箫曲。真是块良才美玉。”那儒士冲着齐雅儿仍在微笑,口气中带了一丝欣赏,自言自语般道,“你我有缘,我曾发愿要寻三个弟子,一个置清风崖修行剑术,一个安赤木坡修习拳脚,一个厝离火宫主修弓箭。我看你盯着金翎弓和夜魄剑看,以后我便在离火宫教你‘断语金羽’吧。来,给我磕个头,叫一声师傅。那边的,是你师兄萧漠寒。”
“我是齐雅儿。你……就是那个会教我像大鹰一样飞的人吗?”她小腿一软,心有所感,已经跪了下去,还不忘痴痴问一句。
“哈哈,大鹰飞?当然。你放心,等你长大以后,你就是这草原上独一无二的飞鹰!”儒士眼中精光闪烁,口中纵声长笑,自信已极的模样。
“师傅。师……兄!”九岁的小女孩,似乎因为篝火太过温暖,金弓太过耀眼,对这两个人已经彻底充满了好感。尤其在抬起头叫那一声师兄时,她眼眸中闪起的明亮光辉和轻启的小口旁扬起的梨涡深缱,都传递了那种满是兴奋和愉快的情绪。
天际雷声轰隆,一轮月华竟从乌云中悄悄探出头来,但转眼又被滚滚黑气掩埋殆尽。儒士抬手摸了摸齐雅儿光洁的额头,又看看那边执着箫管出神的萧漠寒,忽然有了一刻地呆滞,不知为何,慢慢说出几句话:“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新月与愁烟,满江天。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
齐雅儿自由早慧,看一些简短诗书尚常常过目不忘,听了这几句,就默默记在了心里。后来等长大了才知道,这首词名唤一痕沙,是民间佚名人所作。
她记得那晚夜色凄迷,后来师傅带着自己和师兄一起往西南方而去,顿逢大雨倾盆,似裂天睚。老天爷像受了莫名的委屈,无端声泪交加。可她在师傅怀中却一点也没有淋湿,好像雨根本不往师傅身上打,而师兄走在一旁,袍角却有几分湿意。
等随师傅到了离火宫,她才懂了师傅说的清风崖、赤木坡、离火宫之意。原来跟师兄本就不是在一个地方学艺。她小嘴嘟得老高,心中很不乐意。但碍于师傅严厉,对自己虽然礼敬,却是肃刻有加十分严格,因此她倒不敢有丝毫违拗,只好专心在离火宫中修习天道内功心法和断语金羽的神箭术。常常想溜出去见一见萧漠寒,却被离火宫的丫鬟们盯得死紧,根本无从脱身。除了少有的两三次见面,她几乎没法看到他。但,仅仅有一次,是个例外。在那次之后的许多年里,她每每一想起那晚,总是又是惆怅,又是欢喜。
那晚,下了很大的雨,她偷听到丫鬟谈话,说师傅让师兄第一次出去执行杀人任务,而师傅则有事离开了容国。她当时很震惊,因为师兄虽然冷情,却从未听过他会杀人。丫鬟们还在嘀咕,她方知道萧漠寒受了伤,现在虽然回了清风崖,却不愿意任何人照顾,把所有能上清风崖的仆人都轰了下去,连玉灵丸也不肯吃。她一颗心沉到谷底,听丫鬟们的语气,师傅是还没有回来。满心担忧,她忽然觉得什么都顾不上了,径自冲出了离火宫,把任何敢阻拦她的人通通打晕,一路飞奔,上了清风崖。
那晚,下着很大很大的雨。当她浑身湿漉漉跑进崖顶的洞中,却看见了让她震惊地一幕。那个平日里冷静得像一块寒冰的人,此刻正瑟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似个孩子般无声哭泣。她心忽然就疼极了。慢慢走过去,却看见他脚边放着一只雪白的死狐狸。
“师……”刚发出一个音节,就换来了夜魄剑冰凉的锋芒,清晰抵在喉口,她甚至闻得到剑上浓浓的血腥味。虽然跟萧漠寒没怎么相处,但她知道他素来爱惜夜魄,平日总是把它擦拭得一尘不染,更不会让这么浓重血腥将它变得如此污浊不堪。
“师兄,你怎么了。跟我说说吧。”不顾夜魄的剑刃在雪白的颈口划出的深深血痕,她又往前靠近了一步。
哐当一声,握着夜魄的手似乎无力了,竟任它掉落地上。这是她唯一看到的一次,萧漠寒,这个最坚强的男儿,也有脆弱和哭泣的时候。青衣少年忽然就抱住了自己,毫不顾忌身上的血迹和伤口,浑身的血腥味中透着他那股特有的清冷气息。他像一个从小没人关爱的孩子,紧紧地抱着她,像抱着一棵救命的稻草。齐雅儿浑身都在颤抖,被他的情绪感染,忍不住也热泪盈眶。
渐渐,他终于恢复了平静,眼中却带上了与以往不一样的寒冷,那是彻骨的寒冷,无底洞一般。从那以后,就没有多少人敢正视他冰冷的目光,连齐雅儿也同样。
服下玉灵丸,他说,这狐狸是一个小孩救下来的,但他,杀了那孩子的父母和家人。他在上午偶遇了小孩,见他怀抱着他救下得受伤的小狐狸冲着自己笑得温柔;可下午就亲眼看到小孩眼中满是狰狞和仇恨,把狐狸摔死在自己面前,同他突然撞上夜魄剑刃的身体一样失去了生气。支离破碎。
他从那一刻起,发了狂。
这是他的第一次杀人任务,却也成为了他一生中抹不掉的伤痛。
后来,她记得,从那次开始,他开始接受师傅交给的各种各样的杀人任务。但没有一个好人。更没有妇孺。否则,他一律不会去执行。几次严酷的刑罚之后,栾修终于知道自己养了一个宁死不屈的任性徒儿,也就不再安排他不做的任务了。她发现,他好像总是很爱惜小生物,这是奇怪的温存。
而后来,当小小的孙勒也来了,在赤木坡修行时,有一次他射杀了一只狐狸。他看着自己投出的树枝贯穿了白色小狐狸的左右双眼,兴奋极了。等他高兴地提着狐狸皮来到萧漠寒面前,希望得到他的嘉奖:“师兄,你看,我杀了一只白狐狸!要杀死它,是易如反掌的,但是狐皮最暖之处便只在四肢腋下,其下依次是脊,腹,臀等处,猎取之时要分外小心,不能坏了皮毛……”啪的一声脆响,萧漠寒竟然狠狠扇了孙勒一巴掌。随即面色阴沉,一语不发的离去,眼中盛满了怒气和危险。看着在阳光中闪着微光的纯白绒毛,平日里受尽萧漠寒关爱照顾的孙勒双目含泪,却不敢多问一句。
后来,雀儿窝上,她看见他青影穿云,舞出了人间至绝的兵阵,舞出了她沉沉的爱恨。
后来,她带着从祭司那求来的五彩护身符,亲手给他挂上脖颈。甚至,吻到了他那比夜色更凉的薄唇。
后来,她听到他说。你我,师兄妹情谊已绝。
后来,她看着火光中相视而笑的男女,转过头去,已是心碎千万,热泪满眶。
后来,她看见他从山崖坠落,伸手握住了那个女子的手掌……远处的她,终于绝望。唇角扬起一抹冷笑,伸手从背上取下金翎弓,向自己深爱的师兄射去!她不知道,她是希望救他,还是希望杀了他,抑或,她仅仅是希望分开他,和她……
如果没有这些后来,如果他只是那天晚上清风崖上痛哭的少年,抱着自己满身血腥,满身泪水,该多好?
再后来,当她回到予阿国,从诺兰浩瀚的沙漠中,捧起一缕将要被风吹散的黄沙时,她忽然垂下两行清泪。蓦然想起的,竟然是那晚师傅吟诵的诗句: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新月与愁烟,满江天。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
一痕沙,她的爱,可不就是这一痕被吹散的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