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更漏子(1 / 1)
那年冬天,山里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整座大山面上,像积了一层厚厚的白砂糖,细腻笃实。
玄虎栓整二十岁,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青年,有爹娘,没老婆,打从出生起就和族人住在这铁爪峰下的寨子里,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五十里内外的市集。他长得也还周正,单只眼睛大了些,他娘亲却总说这双眼睛看起来像姑娘家,只怕以后难讨媳妇,没人肯嫁。春夏时节他同爹娘一道务农种地,到冬天快下雪的时候,就进山打点野兽,顺便挖些药草回来,晒干了,便拿去寨子口卖。那天,他围着铁爪峰转悠了好大一圈,连只兔子也没打着。眼看天色像烂掉的野柿子,一块一块大片的变黑,只好叹口气,收拾起家伙往住处赶,却在路上碰到个垂死的陌生人。
山里树多黑得早,玄虎栓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周围已经不剩多少光亮。他摸索着走近去,方才看了个大概。那人生得古怪,火红的头发金色的眉,睫毛却是一半澄黄一半微蓝,身上穿着大红的披风和斗篷,看模样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玄虎栓看他流了一地的血,把雪都染得绯红绯红,身下的雪已经化了小半,变成了正宗的血水交融。见那人似乎不是本地人,他心中虽然疑惑,却仍抬手去拖他。他在山腰子里不远的地方有个草棚子,还算能遮风雪。原因是年轻人的好强,他总爱在这草棚子里积攒起打回的猎物,等到足了一定数量,琢磨着已算可观,他方才趾高气扬地扛起猎物回家,给爹娘一个惊喜。
等把这个人拖到草棚子里,他累得气喘吁吁伸手想去抹额头的汗,却发现两手的手指竟变成了黑糊糊的一团,凑近了看,指甲上还泛着乌黑发亮的紫光。他赶紧跑出棚子去,在门口伸手就在雪地里捧起一把雪,使劲擦着手,谁知道,不仅擦不掉,反而越擦,那黑色越往上头去。
“别擦了……你、你过来,我给你解毒药。”
玄虎栓回过头来,看见自己拖拉回来的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躺在塌架子上半耷拉着眼皮看着自己。他低头看看漆黑的手,又看看那个人,终于醒悟过来自己是中了毒。连忙跑进屋去,伸手从那人手中捏过颗碧绿的药丸,咯噔两下吞进了肚子。又一溜烟地跑出离那人五步以外,方才说话。
“我好心救你,你,你为什么要害我……”一对眉毛竖了起来,他平日倒是和气很少发怒,做起这种动作有点不娴熟。
“我衣服上有毒,你自己要碰的,跟我什么关系。”那怪人的语气淡淡,如果不是他声音太小,玄虎栓就能听出那话音很不友善,“服过药就没事了。”
玄虎栓抠抠脑袋,似乎也没有什么话可以驳倒他,反而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是自己去碰别人的衣服,怎么能怪他。他心思简单得能用一根木棍捅到底,也没想想一个人为什么要穿件有毒的衣服出来走。看着他半躺塌上有气无力的样子,玄虎栓才想起,似乎这个人伤的很重。刚才拖拉他到草棚子,已经出了身薄汗,他脱下棉褂子说道:“我去给你找大夫,你等着。”刚走到门口,就被一声命令式坚决的“不准去”停下了脚步。
玄虎栓讶异地看着他,心想伤这么重,为什么不准去?“不看大夫,你怎么挺过去?”
“硬挺。”那人语气冷冷带了一丝嘲讽和薄凉。
“呃……那若是挺不过去?”
那人微微抬眼,有几分倦怠的意思:“挺不过,你就陪我一起死在这里吧……”一顿之下他又说,“你去找大夫,他们就会知道我没死,会找上我来。你还不是一样得死,你又怕得什么?”
玄虎栓顿时吓得面色苍白,连声道:“英雄……好汉……我好心救你一命,你如何能让我跟你一起死……我还有爹娘……”
“缘法天定,你救了我。怎知我前世不是就救过你了?”那人似乎不再愿意看他一眼,闭上了眼睛。说完这句半晌没有再说话,连玄虎栓也安静下来了,他心里倒有一丝好奇,似乎是想看看这个怪人能不能挺过来。
“好,我陪着你。”
那人听到这句忽又睁开眼,意识却有几分朦胧:“是啊,你陪着我。就我们两个,你一直陪着我……”
说完这句,真正闭眼睡了过去。没看见玄虎栓在那里摸着脑袋,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
过了几天,那人就发了几天的高烧。倒是玄虎栓不嫌麻烦,不停给他擦汗。冰雪易得,拿块破布给他枕在额上,也能稍微镇着点热。只是不能冰太久,怕冰坏了人,这是玄虎栓的娘亲告诉他的。他这几天总是在想念娘亲的热粥。这个人明明在昏迷中,自己随时可以弃他而去,他却似乎不想这么丢下他下山去,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许是因为答应了那人陪着,又许是因为那人说什么“缘法”,更或许是只是因为他好奇,想看看这个人到底能不能挺过这么重的伤。
后来,玄虎栓给他打了雪水洗去面皮上的血污,方才看清了他的长相。玄虎栓发现他竟是个相当好看的男人,细眉长眼,尖小的下巴,有几分奇异的妩媚,却还有几分不服输的气质。鼻子又高又挺,恰到好处的薄唇,竟比寨子里所有的女人还要好看。又兼给他梳洗了毛发,觉得那红发,有种绝艳的美。每天的发烧成了那人的必备功课,有时候玄虎栓看他胸口忽然不再起伏,吓得慌忙俯过去,凑耳去听他的心跳,却又不敢碰到衣襟。发烧时的汗有时候浸湿了那人红色的长发,颜色愈发艳丽,让玄虎栓想起春雨里摇曳的紫红月季,晶莹皎洁似镀了层薄釉,四处招摇人的眼睛。
玄虎栓就想,若是让娘看见自己和他在一起,必定会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看看……你看看……怎么人家就能生成那样好看,不定多好讨媳妇!不像你,单只眼睛像女人……”他只这么傻傻地想,却不知道,哪个做娘的会傻到说自己生的儿丑。
那人竟终于挺过来了。玄虎栓看他不再发烧,精神渐复,心头如同有块哽了十来日的大石头砰然落地。闲下来,他就去与那人说话,可那人尖酸刻薄,冷言冷语,净说些他听不懂的。
如此不知岁月,山中的雪盖依旧,已经过了半月光阴。爹娘老了,上不来封雪的山找寻自己,恐怕是会越发担心。跟那人的相处反而好了起来,那人常常说些奇奇怪怪的神怪笑话,玄虎栓就听得嘿嘿直乐。后来那人见他神思不属,记起他曾说家有爹娘,便让他下山去。玄虎栓却有几分舍不得,倒是扭着衣角半天,似乎怕丢下了他,那人在山里找不到吃食,便会饿死。
那人哈哈大笑,竟把血红披风一甩,长发飞扬着走出草棚踏进雪地里。玄虎栓怕他有事,慌忙坠在后面,却见那人也不如何判断方向,匆匆的步子竟似走在自家花园般自如无碍。来到一处大树之下停住,玄虎栓正讶异他要干嘛,却见那人嗖嗖嗖几下,红影竟然像登平地一般走在了那颗大树树干上!不等他合上嘴,那人又从树顶一跃而下,手中竟然提着一只哑雪鸡。哑雪鸡不会叫,所以猎人一般发现不了,却不知道这个人怎么能够发现?
等玄虎栓回家看完父母,心中竟似有一根奇藤挂住,左摇右晃也摆脱不了。他知道自己心里系着那个人了。所以在家里停留了几日,就匆匆又上山来看他。那人却还安好在草棚子里,竟又将草棚子拓大了一倍有余,还加置了一些木墩桌凳,倒似有了个家的模样。屋里还挂满了各种珍奇的草药、腌货,看起来倒比玄虎栓半年的收获还要多。
再后来,那人让玄虎栓做了自己的徒弟,玄虎栓本来一百个不愿意,因为他觉得那人看起来比自己年轻。那人说玄虎栓的资质不适合学他的毒艺,倒适合学实打实的童子功。说到这句,那人似乎有一丝失落,竟垂下头微叹一声。那人说,自己其实已有50岁年纪,只因为一次犯错,才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不然,他可以一直是10岁孩童的模样。
玄虎栓似懂非懂,却也不多问,只陪着那人春秋易去。这一陪就是三年时光,那人教会了玄虎栓武功文学,却也教给了他心机。但玄虎栓在心里默默对自己发誓,绝不会对那人用任何心机。
那人给玄虎栓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流江。那时候,他掐着手指,念了几句诗,玄虎栓记了一辈子。不是为了那几句诗,而是为了他当时看着自己的那种眼神,和他掐指时微微翘起的兰花指。那眼神,是悲悯和痛惜的,却没有玄虎栓想看到的内容。那指尖雪白纤柔,长长地划过一道道的弧线,变幻着形状。玄虎栓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指了。
“虎栓,你爸爸给你取名叫虎栓,这是个好名。也是好命。玄者,墨也,能生阴阳。云从龙,风从虎,虎栓者,能系风也,是安稳妥帖的好命啊。加上你爸爸希望你能康壮,能伏虎,也是自幼有盼,不失其实。可惜……你系到的,竟是我这猛虎恶兽……你系到的,竟是我这卷狂风……”那人说到后来,就有几分张狂摸样。
“遇到我,就是你的命劫。你怕不怕?”那人薄唇轻扬,眼中的柔和,似看着自己的孩儿一般,看着已经看来更显年轻的玄虎栓,除了关切,多了不知是何的情绪。见玄虎栓坚定摇头,虎目中似乎对这个师傅爱慕已极,不会因为什么命劫就有变化。
他微笑着摇头,仿佛怪虎栓任性。
“虎栓,你还有一次命劫。当你遇到一个末字带风的人,如果你能离他远远的,或可一避。如果你与他亲近,必定在三年之内,魂飞命丧。”
他声音中没有丝毫波动,似乎在告诉自己徒儿一个不争的事实。玄虎栓此时蒙昧已开,看着红发金眉在眼前晃动,听着他柔软的声音,心头对他口中的算术之事,反而却丝毫不在意。倒觉得,师傅似乎又在讲什么怪力乱神的故事了。又心想,你陪着我,我还要去亲近什么叫风的人。
“垂蓬鬓,尘青镜,已分今生薄命。将远恨,上高楼,寒江天外流。虎栓,从此后,你就叫流江吧。寒江天外流,天外怎能流江?分明是片流云。风清云散,你我从此缘尽了。”
记得那人给他取名流江,说了这一通话后。第二天,就从草棚子里消失了。任凭那天,玄虎栓从山头到山脚,从山阴到山阳,找了个遍。一路哭喊着他的名字,一路被荆棘刺伤了身体,直到哭哑了嗓子、全身落满破碎伤痕,却还是再也没有看见那片红云一般的身影。
玄虎栓永远记住了那一天。他清楚地记得,他走得那个冬天,下了比三年前的更大的一场雪。那雪掩盖在铁爪峰上,就像一层厚实的盐。因为他尝了那雪,跟自己的泪水一个味道。
也是那天,他顶着学艺成功的荣誉下山,遍体鳞伤跌撞着回到家里,喝了娘亲煮的一口久违的热粥。却分毫,也没感觉到温暖。
他终于相信那天师傅跟他说的话,明白他为什么不辞而别。因为师傅那天说的,他是他的命劫。从那以后,他乖乖改名,叫了流江。直到十多年后有一天,他已经变成了孩童形状,独游天下的时候,遇到一个叫白吟风的人。他看到了他细长的眉眼,绝世的笑颜,他想到了一个人。从那以后,他就跟着白吟风东奔西走,做了舒国四大高手,并为了与日月星云的其他三人名字相称,改名流云。
他还是记得师傅的话,白吟风是他的命劫。可是他不想逃,他为了那人的离去,恨了十多年,他不想再被命运这么折腾,他想逆天。巧合一般,叫了流云。确实合该是,风清云散。
那个像女人一样清瘦的男子,目光清澈和蔼,他温柔说道“小弟弟,记住,除了你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做你的主人”,他在心里冷笑了。他怎么会知道没有人可以做自己的主人?那片红影,就是他永远的主人。白吟风,就是他的主人。虽然这是两种意义上的主人。而他,只想在醉无归一刀解决了他。让白吟风露出一次,同那人相似地邪魅笑颜。
死的那天,流云醒过来一次,好像是人们所称的回光返照。他记得那天,醉无归里的人都不见了,他看见了天上飘来一朵红云。那人对着自己微笑,红发灿灿,金眉似阳。他向自己伸出一只手,如十数年前被教授武艺时一般,流云的手颤抖着,心中涌上了莫名地暖流。
你看,我终于没逃过这场宿命。我始终是喜欢风。风清云散。
垂蓬鬓,尘青镜,已分今生薄命。将远恨,上高楼,寒江天外流。这首更漏子,已是我的命。
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叫他师傅,握住那人的手,他轻唤:“慕容夙风。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