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番外·断岸垂杨(1 / 1)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按梅蕊打肩头。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来恨却休。云澹澹,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纳兰性德
初春天气,漠南草原遍地都是莹莹的绿色。独立在绵延山丘之下,头顶的天蓝得就如在清水中荡涤的绸茧。连天相接的阔野上,群羊团转嬉戏,骏马奔驰着激起飞扬尘土,渐迷人眼。她立在王帐下,举目远眺,却不想那边山坳处一骑绝尘,将那些带刀戍卫都甩在了身后。
迎面而来的那一人,汗血宝马的座驾,戎装莽带,虽距王帐还有数丈之遥,却已急不可耐地振臂高呼:“蓝齐儿,蓝齐儿……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身旁的锦书低声窃笑:“今儿是蒙古各部合围行猎,不到午时绝不散场。王爷这时候回来,准是又得了什么好彩头,赶着来给格格瞧。王爷就是心疼格格!”
她登时双颊作烧,扭过头去:“别胡说。”
漠南巴林部的乌尔衮,是蒙古四十九旗无人不知的巴图鲁,当年在那达慕大会上一举成名,是先太皇太后亲自赞赏的萨哈达。而她,自幼生长在寂寂深宫,人人皆道她是皇帝最为偏疼的掌上明珠,幼年时得太皇太后亲身照拂,豆蔻年华即封为和硕公主,便是大婚下嫁的额驸,都是由皇帝亲自斟酌考量的绝佳人选。
那是她向往了多少年的地方,天高云卷,地域辽阔,有丰美的青碧水草,有栖息的牛羊成群……被紫禁城的红墙金瓦束缚了整个童年,连母妃都说,那是个极自在的去处。
是属于她的,极自在的去处。
在草原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浸透着最纯粹的生机和欢悦。男人们纵马驰猎,游牧四方,各部女眷守在家中,闲来无事也时常聚在一处说笑解闷。可因她是大清皇帝的娇女,又是部落首领的正妃,众人平日私下相见,倒空添了几分客气生疏。
仿佛就像是从前坐在钟粹宫的长廊之下,如此日复一日,再丰厚的新鲜劲儿也被消磨得一点不剩了。嫁来漠南一晃数年,她本不精于骑射,从前在南苑围场学的不过是徒有其表的花俏架子,自然难得与草原儿女媲美。既无良策消磨时光,这日子也就跟着寡淡下来,一如草原上迟迟不散的雨季。
好在还有乌尔衮,她的丈夫,纵横蒙古四十九旗的男子,言谈行事虽略粗犷不羁,但却是难得的直率热肠,待她更是如珠如宝。
异乡异地,纵使琴瑟和鸣,她到底还是会想家,想高居在九龙王座上的皇阿玛,想钟粹宫中安宁静心的梦甜香。每每听见那细细雨丝敲击在帐顶的声响,心里难免会有酸楚的惆怅。他最不愿瞧自己失神,但凡眉间略有那么一丝怔忡,他便能郁郁不舒好几个时辰,有时都索性冷了政务,陪着自己在王帐中枯坐,两两相望,对着那一盆噼啪迸溅的炭火出神。
她知道他是极爱热闹的人,草原上久负盛名的王者,马背才是她的天下。可自打她嫁至漠南,就连随戍的近身侍卫都暗中差异,王爷游猎的时间越来越少。成婚数年,求荐侧妃的说项女眷都快踩破了王帐的地毡,他只是不为所动。
她怕他陪自己闷坏了性子,只好试探着问:“不然,我教王爷习字罢?”话音才落却又醒神,自笑道:“我忘了,王爷最不爱这研墨之气。”
乌尔衮倒并不在意:“无妨,你高兴便好。本王在一旁看着你。”
他总是这样,习惯痴痴地望着她笑靥姣好的模样,溺爱、包容,无论何时何地,都遂着她的意愿。
掬水、润砚、研墨、舔笔……宣纸铺陈的那一瞬,手腕微动,一颗墨迹便落到了如玉刀裁的纸张上。她一愣神,忽的就想起,自打出宫,便再也没临帖习字了。
远嫁离宫那日极为热闹,阖宫女眷,不管是同母妃相熟抑或是不相熟,都送来了贺礼。珠玉琳琅的奇巧珍品,满满地堆作好几个红木大箱,此起彼伏的恭贺道喜,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那韶红如火的盖头遮却了视线,烛焰摇曳着映在上头,晃得她都已然分不清楚了。
及至上轿侍奉,慈宁宫的冰弦姑姑姗姗来迟,手里是狭长的紫檀雕花木盒,封着皇封,上头一串枷楠香木的念珠,嵌金福字,由簌簌的金线穗子相连,下坠是羊脂白玉的如意合欢,栩栩如生的花色,似乎能在日光下喷薄出绵延的香气。
冰弦姑姑亲手交到她手中:“这串念珠还是太皇太后先前赐给苏嬷嬷的,现下苏嬷嬷特意教奴才拿了来,为公主大婚添装。”
她珍而重之的接过,隐隐觉得那楠木幽静的芬芳之下,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恬然墨香。踏上龙泉凤鸣的婚车,脚下忽的就那么一滑,身边的侍卫眼疾手快的抬手,低声问候,道:“公主小心。”
她抓住的臂膀,虽不甚强壮,却厚实、平稳,有着那样的笃定和淡然。身边是恭声问安的细碎响动,说话的男子,她看不清他的样貌,只依稀觉得面容似是瘦削清峻,朗眉星目,生有一股优雅自持。
不知是不是眼前珠帘红帐遮罩的缘故,时至今日,她依旧能记得那天边铺陈泼墨的霞光,红得耀眼,像火,从裂开的天幕中倾泻下来,一层一层,镀在金銮九孔的滚滚车辙上,将身后远去的道路愈拉愈长。
当晚送亲车队返程回京复命,她从王帐的细缝中望去,一身戎装的镶蓝盔甲,渐渐隐没在朦胧夜色之中,到底难耐心底好奇,遂问陪嫁侍婢锦书:“怎么今日送亲仪仗的带刀侍卫,不是两黄旗的亲兵么?”
锦书想了半晌,笑道:“格格这是说哪里的话?皇上亲旨赐婚,又封了格格作和硕公主,婚事诸项都是皇贵妃娘娘亲力亲为。这送亲仪仗更是非同小可,若非两黄旗亲兵上阵,皇上和荣妃娘娘又怎能放心呢?”
她“哦”了一声,第一次流露出那怔忡莫测的怅然。
锦书又道:“奴才还听说,除却两黄旗亲兵,骁骑营那头也调派了精干戍卫,单说那纳兰揆叙大人的亲戍卫队,可是只有皇上出巡才有的阵仗呢!”
纳兰,纳兰,细细忖度,似乎是在什么时候,自己也曾听什么人,情深意切地唤过这样一个姓氏。
那晚乌尔衮似是极倦,她却莫名辗转反侧了好些时辰,就像是砚中那一团浓稠难开的墨渍,掬水的紫铜小匙盛了一勺又一勺,却也化不开那忽来的满腹惆怅。
炭火在榻前灼灼如盛,直熏得人口焦舌燥,神思忐忑。锦书见她双颊绯红,面上作烧,意欲强支起身,忙上前低声问道:“格格可是要茶么?”她摇头,只道:“头疼得厉害。”却听帘帐外脚步纷沓,跟着便是守夜兵士在外回话:“禀王爷王妃,京内急件。”
她只觉得心头一跳,整个人翻身就坐了起来,掀开床帐问:“什么事?”乌尔衮也听的响动,披衣起身,又按住她肩膀安抚:“你放心,一切有我。”每次她惊惧害怕,他总这样安慰她,寥寥七个字,却总能给她以安定宁和。正如出嫁那日,在她即将摔到之际及时伸出的手臂,和那一句“公主小心”。
可这一次,她只觉得莫名地慌乱。
是母妃的亲笔,言简意赅,说皇阿玛龙体抱恙,思念亲女,望她能够择日归京小住数日。乌尔衮当即着人安排车马,又劝她安心,只道:“尽孝膝下乃是为人子女的本职,你且在京中多住几日,等部中事务稍缓,本王即刻动身入京,向皇上请安。”
她胡乱地点头答应,重又和衣躺下,瞧着案头那一双红烛越烧越旺,烛泪盈盈,滴滴坠在黄铜缠花的台面上。
皇帝的病情远比荣母妃信中所言的要严重。听太医院首的脉案回禀,原是数日前伤神急痛过甚,血不归心,强自隐瞒之下才耽搁的病情。初闻此事她自然不忿,不顾母妃阻拦,特特招过梁九功前来讯问:“皇阿玛龙体康健与否,事关大清百年社稷,江山国祚,你这奴才也敢当面撒谎么?”
梁九功只低着头,声音低微得都不似自己的,依稀带上了几分哭腔:“公主若是要责奴才,待见了万岁爷,有多少责罚不得?”她愤愤拂袖,恨声道:“在我跟前,趁早把你那腔花花肠子收起来!”
殿中烛火昏暗,皇帝斜靠在踏上,面色是大病初愈的白。见了她,眉宇间倒似有了些许神采,笑着招手,道:“来,蓝齐儿,到皇阿玛跟前来。”她眼眶一酸,忙快步上前,跪倒在皇帝榻侧,言语哽咽,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日头偏西,梁九功携太医进殿请脉传膳。皇帝倒像是忽的想起了什么,转头过来问她:“从前你出嫁的时候,慈宁宫苏嬷嬷送与你的妆添,可还在不在?”她不置可否,忙答了句“在”。皇帝点点头,伸手道:“拿来给朕瞧瞧。”
她闻言从怀中珍而重之的取出那串枷楠香木的念珠,双手奉上,道:“因苏嬷嬷说,是老祖宗生前遗物,蓝齐儿不敢疏忽,时时都带在身上。”皇帝眼色一黯,无力摆手,道:“朕不是说这个。”
她想了良久,终于想起那一匣狭长落灰的紫檀镂花,封着老旧的皇封,朱笔潦草,一直被她压在妆奁的最底层。这么些年,竟是一次也没有拆封看过。
她只怕皇帝为劳神,于是道:“正巧,王爷不日也要入京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若是要得急,蓝齐儿便捎信给王爷,让他带了来就是了。”
又隔数日,巴林部亲王乌尔衮入宫果然觐见问安。陪同和硕荣宪公主久居京中直至年下,连荣妃都笑言:“王爷这哪里是问皇上圣安,本宫瞧着分明是追了蓝齐儿来的。”皇帝亦是龙心大悦,不仅破格晋封她为固伦荣宪公主,堪比皇后嫡出亲女,更特特将宫中的雨花阁辟了出来,赐她同乌尔衮在京中久居。
这雨花阁同慈宁宫不过数步之遥,雪天初霁,她心念昔日太皇太后在世时的照拂,便扶了锦书往慈宁宫过去给苏麻喇姑请安。岂知推门而入,满院荒芜萧索,庭中清理残雪的宫婢见了她,赶忙上前行礼,请了个双安,道:“公主来得不巧,定嫔娘娘打发人来,接了嬷嬷同十二阿哥去永寿宫了。”
她“哦”了声,心里空空地往下掉,像是坠到一个毫无天日的去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森的凉。
从慈宁门转出宫道,天似又有飘雪的迹象。锦书未带伞,生恐她着了风,便道:“格格快些回去罢,钟粹宫那头只怕要传膳了。”她答应着,眼瞧顶头一行宝蓝色的戎装带刀宫禁戍卫,步伐整齐,款款而来。领头的见了她,忙躬身屏气,行下大礼,口内道:“奴才纳兰揆叙,请公主金安。”
猝不及防的名字,镶以太过熟稔的姓氏,她想了好久,却还是记不起,少不得先露出笑意,示意免礼,口内道:“大人好清峻,看着倒似面善。”纳兰揆叙答:“奴才惶恐,曾有幸奉旨,护送公主出嫁。”
她这才记起,这么多年心中藏之的那一点暖,如今陡然相见,却是像是莫名地走了模样,举手投足间都是矫作的疏远。
说话间雪越下越大,纳兰揆叙将手中油纸伞递交锦书,恭声道:“雪天路滑,公主独自将行,多有不便,还是待奴才为公主引路罢。”
她道了声:“多谢大人。”脚下的步子却是越走越快,好容易瞧见那钟粹宫的庑檐遥遥在望,乌尔衮立在廊下,焦灼四顾的眼神,猛一触及她翩跹的风袍裙裾,便蓦地柔和下来。
仿佛是忽然间,那种久违的安定宁和,犹如过境的和煦春风,再度将她周身包裹。四肢百骸说不出的惬意安慰,仿佛那窄窄的一条路,被红墙琉璃的冰雪世界点缀起来,竟成了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开春后,皇帝不忿宫中规矩烦琐,遂移驾驻跸畅春园。都说如今着六宫中恩宠眷隆的要数承乾宫的和嫔娘娘,她虽是出阁女儿,可每日过园中晨昏定省,倒也常常能同这位年岁相若的母妃碰面。和嫔生得甜美,娇俏的一张芙蓉笑靥,比春日里开得最好的花都要鲜妍几分。
宫里都说和嫔的眉眼同年轻时的良嫔颇为相似。她瞧着,却好似另有一分熟悉。因她儿时同太子一道在皇帝跟前长大,八阿哥颇得皇帝圣心,太子心里难免闷闷,她又相帮太子,遂自幼便不喜良嫔。也正因如此,自然对这位新晋得宠的娘娘也无甚好感。
和嫔年轻气盛,又有皇恩眷顾,说话做事难免骄矜过分。她瞧着皇阿玛与如花新宠在一处的熠熠神采,忽的就感慨了那一句古话——色衰而爱驰,果真是有几分道理,辗转心思,难免暗地里为自己的亲额娘不平。
恰巧乌尔衮因部中繁冗政务,不日便要请旨归去。她执意回归漠南,临了去园中向皇帝辞行,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好好挖苦这位和嫔娘娘一番。却不想日光阴翳,只有皇帝一人在殿中,独立在书案之前,见她来了,忙笑着招手,道:“来,瞧瞧你皇阿玛写的这幅字。”
她走上前,御用的金文彩宣,被墨玉雕龙的镇纸镇住,笔力遒劲蜿蜒,却是一首颇有少女情丝的长短句:“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按梅蕊打肩头。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来恨却休。云澹澹,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
皇帝见她不语,伸手将御用朱笔递与她,道:“来,让朕瞧瞧,嫁出去这些年,功夫可是生疏了?”她笑道:“皇阿玛忘了,蓝齐儿练的是柳体,可写不来皇阿玛的赵字。”
皇帝“哦”了声,笑而不答,只道:“朕记岔了。”过了好久,才传梁九功:“朕前朝还有事,你替朕把这幅字收起来,赏给公主。”
她忙跪下谢恩。梁九功答应着,传冯毅令拿了上好的盒子出来装上,一时却寻不着合意的。皇帝忽然道:“就用那紫檀的盒子,也省得费事。”她这才瞧见,从前自己陪嫁的那匣狭长的紫檀雕花,已然拆去了皇封,紫铜落锁的小叩打开,扬起细细的微尘。
御笔长卷被款款卷起,她惊觉,却不意那下面还有一副清丽手书。疏朗无双的柳体,落就绯色的雪浪纸张,一撇一捺皆是深闺女子风韵。那是她太过熟稔的字迹,从记事起,在慈宁宫东暖阁的茜窗下,冻烟鼎中焚着非兰非麝的香气。缁衣倾城的女子握着她的手,点、横、撇、捺,无一不是专心致志。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按梅蕊打肩头。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来恨却休。云澹澹,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一样的长短句,左下的落款却是临的赵字,临得殊无开阔磅礴之气,万般情深无悔,蓄在笔端化作浓稠青墨,行云流水的酣畅,似是能透过字迹勘透那人的眉眼样貌——纳兰性德。
下意识地一怔,她转头,去问梁九功:“这幅字是从哪里来的?”梁九功笑答:“公主这都忘了,这可不是您昔年的陪嫁?为了让万岁爷瞧,您还特特教王爷从漠南取了来的。”
前尘往事轰然坍塌,她终于记起,皇帝伤心急痛,以致呕血突病那一日,不早不晚,恰是五月三十。
而这一日,是教导自己习字书楷的诺敏姑姑的十年忌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