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华章为谁(1 / 1)
隔数日便是十二阿哥胤裪的生辰。自太皇太后去世,皇帝为了排解苏麻喇姑的悲伤和孤独,遂下旨将定贵人所生的十二阿哥交予慈宁宫抚养。可到底胤裪尚未足岁,如今既是生辰的大日子,少不得要送去永寿宫同生母团聚一道庆贺。
永寿宫那头得了消息,一大早便赶紧张罗热闹了起来,预备抓周的金果子金锁金项圈满满地铺了一桌。因苏麻喇姑在太皇太后跟前侍奉多年,阖宫诸妃对其无不敬重有加,平日相见亦以参拜长者嬷嬷的大礼相见。
诺敏陪同苏麻喇姑在侧,少不得要先将十二阿哥交予永寿宫的嬷嬷,再来苏麻喇姑跟前侍奉。哪知十二阿哥在慈宁宫待得习惯,同苏麻喇姑和诺敏竟是感情深厚,乍离怀抱反倒呀呀啼哭起来,惹得定贵人难免尴尬。
一时落座既定,济济一堂,胤裪也不再哭闹,众人见状纷纷围拢过来,见小小婴孩两丸乌墨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灵动乖巧的模样,交口夸赞十二阿哥玉雪可爱。定贵人见胤裪生辰如此体面尊贵,难免有些得色。
诺敏却是不愿逗留,算得时刻皇上便要过来,遂向苏麻喇姑告了礼,准备只身折回慈宁宫。却见惠妃的贴身侍婢承香避众上前,请了双安,低声道:“我们娘娘请姑娘过去说话。”
诺敏不置可否,待要推脱,身边的苏麻喇姑倒是转过身来,淡淡道:“佛偈云:心本无生因境有。你既是有心处于世外,便是一见,又有何妨?”诺敏答应了声“是”,转头对着如释重负的承香道:“既然如此,劳烦姑娘前头带路吧。”
承香忙道:“奴才不敢当。”引了诺敏前去延禧宫,却不进正殿,而是去了东偏殿的暖阁。惠妃独身一人斜靠在炕上等着,坐立不安的焦虑神色,一见诺敏,当即笑逐颜开,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姑娘到底还是惦记着从前的情分。”说着又让座,赶着吩咐立在身边的凝香:“还不赶紧给姑娘上茶。”
诺敏双手合十,行了佛礼,也不接茶,只怔怔瞧着惠妃,问:“娘娘大费周章把我请出慈宁宫,可是有什么事?”惠妃见她如此直白,一时倒不知如何接口,只是不尴不尬地笑。诺敏见状,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当下静静捻着手中佛珠,缓缓道:“既是娘娘不愿明言,恕敏敏大胆猜上一猜。明相前朝受斥,削官去爵,娘娘母家遭此变故,难免忧心如焚,又恐连累了大阿哥前程。是也不是?”
惠妃见诺敏直剌剌地说了出来,自己倒是一怔,愈发举棋不定,猜不透她到底是否愿意相帮。诺敏见她不语,肃容道:“娘娘兰心蕙质,凭他是什么要紧事,咱们大清朝几十年来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况且如今明相也不过是革职留用,罪不至死,敏敏劝娘娘一句,大可不必杞人忧天,以免一着不慎,惹祸上身。”
惠妃听得她这一句弦外之音,显然对自己的满腹筹谋早已了如指掌,不禁喟叹一声,道:“姑娘自然是冰雪聪明,既然如此,本宫也没这个必要再绕弯子了。”旋即压低嗓子,正色道:“本宫并不是存心难为姑娘,只是如今皇上虽未对明府上下大加训斥,可终究圣意难测,本宫也是后怕,万一有那么一日……走了昔年索府的老路,那本宫的母家……”念及自己独子,又忍不住抽抽噎噎地拿了帕子拭泪。
诺敏手中的念珠微微一滞,“娘娘的意思,是想让敏敏去皇上跟前套话?”她声音不甚大,却是字字清明,毫不含糊地掷在青石砖地上。惠妃不觉又嗫嚅起来,见她神情有些许松动,忙收了泪,赔笑道:“本宫就知道,姑娘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诺敏抬起头,款款止了笑意:“娘娘实在过虑了。皇上虽然冷了明府上下,可待娘娘一如往昔,圣宠优渥,大阿哥又是皇上的长子。娘娘心里有些什么,大可自己去问万岁爷。敏敏自在老祖宗跟前立誓,带发修行,便已迁出皇宫,身处世外。既是不问是非,娘娘又何苦,再到敏敏跟前来说这些呢?”
惠妃打足了算盘,却也料不到诺敏会回绝得如此干净利落,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兀自讪笑了两声,语调虽还是雍容沉着,可到底不似先前那样客气熟络,“姑娘虽然不问世事,可这后宫前朝,桩桩件件,哪一样逃得过姑娘的眼睛?姑娘便是不看本宫的面子,好歹也看在本宫那不成器的叔伯兄弟面上……本宫断不会为难姑娘。”
叔伯兄弟?像是在遥望前世的记忆,遍地凋零的合欢,那么远,那么远,远的穷尽一生都无法再触及。她仰起脸,悠悠而笑,连声音都只余了细细的一线,缥缈着,仿佛是不真实的:“是了,我竟忘了,娘娘同公子,原是有这一层的亲厚。”顿了顿,又速速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模样,“娘娘看准了敏敏,无非是揣想,老祖宗生前那样信我,皇上既是信老祖宗,自然也会信我。况且我在这宫里无牵无挂,也没有什么身价利益,若是我去套话,比这阖宫上下任何一个人去都要管用。”
惠妃见她如此说来,只当是已经应允,不禁喜笑颜开,“姑娘真是个明白人!难为老祖宗先前那样看重姑娘了。”
诺敏菀然而笑,不过片刻,转瞬便又肃容道:“敏敏不会替娘娘去套话的。”
仿佛当头一棒,惠妃整个人僵在当地。诺敏却是无心顾及她的错愕:“老祖宗生前下了旨意,让敏敏这辈子都不要再见皇上。昔年老祖宗的守灵丧葬,敏敏尚且都不会与万岁爷同地而处,更何况如今为了娘娘,把手伸到前朝去?”缓了缓神色,又是一叹,“娘娘从前的筹谋,敏敏心知肚明,虽不能认同,却也不便阻止。只是如今,大阿哥也进了书房,万岁爷既不曾薄待了他,还请娘娘,别再妄动什么其他的念头了。”
言尽于此,逗留无益。冰弦扶着诺敏出了延禧宫,只觉出手冰冷滑腻,一颗心咚咚乱跳着,侧眼窥觑诺敏的神色,却又是如常的平静无恙,满肠搜罗了些话语来劝,等到了嘴边,偏偏又只剩下那一句:“姐姐,你可别放在心上。”
诺敏扑哧一笑,“瞧你这话,我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远远瞧见慈宁宫庑下依稀立着一个来回踱步的人影,不禁拉过冰弦,问:“你且瞧瞧,庑下里着的那个可是内务府的孙谙达?”冰弦凝神细瞧,点头道:“是了,正是他。”说着又狐疑,“自打皇上下了旨,这些年咱们六宫诸事都再无瓜葛了,怎得孙谙达还这样不省事?”
正说着,孙国安业已瞧见了诺敏,像是如获大赦,赶紧快步赶上前来,躬身行了个礼,道:“可算是等到姑娘回来了,还劳烦姑娘赶紧跟奴才走一趟罢!”诺敏颔首回礼,“谙达如此客气。只是若是御前之事,还恕敏敏无能为力。”
孙国安“嗐”了声,道:“姑娘多虑了,奴才哪能不懂规矩呢?”旋即低声道:“平主子病重,跟前的丫头碧钏去找了梁谙达,说是想见万岁爷一面。”诺敏一怔,旋即领悟过来说的是芳仪,不由道:“那皇上怎么说?”孙国安摇摇头,“万岁爷本就为太皇太后的事情伤心,又一病搁置了这么多日,前朝事忙,就这两日十二阿哥的生辰都尚且顾不上,哪里还能虑到这些?只教梁谙达来内务府传旨,晋平主子为妃位。可现下这情形……还请姑娘好歹去劝劝,让平主子安心。”
诺敏轻轻叹了口气:“是了,都是可怜人。”旋即道:“谙达放心罢,我这就去看看。”
平贵人的病情已然日渐沉疴,回天乏术。原本就枯萎破败的内心更因为幼子的突然夭殇而变得愈发薄脆,有如半片残缺的水晶玻璃一般不堪一击。碧钏亲自打了帘子出来相迎,诺敏上前握住芳仪的手,但觉肌肤相触,竟是瘦削冰凉,忍不住道:“怎么就病到了这样一步?太医院那些人难道都是吃白饭的么?”
芳仪恍惚着睁开眼,见是她,方才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姐姐,你来了?”
诺敏虽已静心礼佛长达数年,然见此悲凉之景,心中酸痛至极,依旧不免簌簌落泪:“快别起来,起猛了头晕。”又问,“今日感觉可好些了?”
芳仪拉一拉她的手,摇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到了这一步,已非药力可医。姐姐大可不必迁怒旁人。”说到这里仿佛是气力不济,缓缓闭目休养了一会儿,方才又问:“皇上近来可好?”
诺敏见她痴情如斯,心下愈发难过,闻言安慰道:“方才梁谙达来传话,说是皇上已经下旨,要晋封贵人为平妃。这般福泽恩厚,贵人千万要保重身子,以后日子还长。”芳仪惨笑一声,落泪道:“姐姐冰雪聪明,又何必拿这样的话来诓我呢?”
她的十指紧紧扣住诺敏的手腕:“从前皇上几欲册封姐姐为妃,连封号都让姐姐亲拟,这样的殊荣恩宠,姐姐都不曾放在心上,我又怎么会去稀罕这个用我孩子的命作为筹码而施舍的来的平妃呢?”
这样直白的凄怨,倒教诺敏一时无言,任何安慰的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好轻轻将另一只手覆上了芳仪的纤纤柔荑:“我不在意皇上的恩宠,并非故作姿态,也并非怨恨皇上将我错认旁人。”她缓缓舒了口气,“敏敏三番两次罔负圣恩,只因敏敏心中另有所属,哪怕他不是皇天贵胄,哪怕他并无金玉满堂,敏敏也只想与他厮守终生。”
芳仪怔怔地望着她神往而决绝的姿态,良久,忽而一叹,道:“皇上说的不错,很多时候,姐姐你的样子真的是很像先皇后。”她眼底的唏嘘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追忆的神彩:“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叫她姐姐了的,有时候翻检从前她送与我的诗画,也尝试着去在脑海中勾勒她的模样,可是每一次,都只能勉强想起一点模糊的影子。”
她转头望向壁上挂着的字卷手书:“从前皇上偶尔来我这里,都只是呆呆地对着那些字画出神,常常就这样相对着沉默,一夜也就过去了。后来那次南苑围猎,皇上见到了姐姐你的手书诗卷,便再也不来我这儿了。”
她挣扎着起来,勉强撂开那红木黄铜落锁小匣子。微薄的光亮透过匣盖那支仍旧傲霜独立的梅花,缓缓拂去年岁积攒的尘埃。碧钏见芳仪实在吃力,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展开已经封合多年的画卷。象牙卷轴,触手温良,落笔旖旎的手书颇为秀雅,虽是临帖大气磅礴的赵楷,可行笔落拓,分明都是细细的闺中儿女情怀。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行行复行行,不知为何,稼轩的这首《鹧鸪天》在昔日佳人的笔下竟是不见半分颓丧怅惘。
芳仪缓过一口气:“那是姐姐……不,是先皇后第一次入宫觐见皇上。听阿玛说,当年太皇太后还特意让先皇后陪同,一道出入皇上的上书房。也就是在那次面圣回府之后,先皇后连夜写了这幅手书。想是见到了皇上的御笔真迹……姐姐你说,那样好的福气,其实我们这般人,能够享得的?”
仿佛是一只手,在记忆深处轻轻一抓,那温暖却也斑驳的泛黄伤痕——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万般错误的起源,都是因为这一句李代桃僵的诗词罢了。
低一低柳眉,诺敏的嘴角漾起一抹浅淡的微笑:“我明白贵人的心思,只是,贵人根本无谓在敏敏身上费心。皇上他,根本不是想要我,他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能够依附他回忆的躯壳罢了。况且现在有了宣妃娘娘,敏敏只乐得常伴苏嬷嬷身侧,潜心礼佛,不问世事。”
芳仪望着她,两弯略含琥珀的眼波直直沁入诺敏心底:“宣妃娘娘?姐姐冰雪聪明,难道还看不出,她是枉顶了你的恩宠么?后宫里多少人,恨得眼睛出血就为了你这一份万千宠爱,可偏偏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竟丝毫不曾放在心上。”
依靠着枕头挣扎坐起来,她的发髻松松散在两侧,整个脸颊瘦得近乎脱形。接着窗纸透过的零星光亮,诺敏仿佛觉得自己看到了当年仁孝皇后病重的样子,产后血崩的虚脱,连眉眼间都是对于生命的倦怠。终究是一母同胞的姊妹,血缘之间的相像又岂是玲珑的相貌描摹可以比拟的?
却听她腕上的紫水晶镯泠泠作响,衬得那一缕孱弱的声线愈发飘渺:“姐姐你知道的,我本是单名一个‘仪’字,进宫那里皇上亲选,特特赐我改名叫做‘芳仪’。我当时不明白,只觉得普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荣耀的事情了。我只想着,皇上既然亲赐姓名,必然是怜我爱我,纵然不会像当初待先皇后那样琴瑟在御和鸣铿锵,可至少也不会待薄了我。”
诺敏听着她的啜泣,一下又一下,仿佛秋日里绵延不绝的细雨,心口潮潮地泛起酸涩,柔声打断道:“贵人你累了,还是好好歇息,别再为那些旧事费神了。”
芳仪拉住她的手:“姐姐,求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怕这次不说,就再没机会了。”
她摇一摇头,轻轻拍着芳仪的手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只是……真的不需要了。”
芳仪见她眉目疏凉,莹莹生晕,那样一种超逸却淡漠的美丽,心中直如针扎锥刺一般:“姐姐,你只道万岁爷是因为先皇后才偏疼于你,其实我看的出来,在他心里,早已经有了你的位置……在这宫里,多少人能够得到皇上的眷顾,不过是凭着与先皇后那一两分似是而非的情谊,譬如我,只不过空借了赫舍里这一个姓氏,即便落魄到这般地步,依然能够混得一个‘平妃’的虚名。只有姐姐你,你才是真正万岁爷心里放不下的那一个……他狠心下旨,不让阖宫女眷出入慈宁宫,不过就是知道你对纳兰大人的事情难以释怀,希望如此能够还你一世安宁……否则,姐姐,你当万岁爷真舍得不再见你么?”
她缓了一口气:“仪儿从来没有想过妒忌姐姐,也从没想过要做伤害姐姐的事情。我心里明白,阖宫众人里,只有姐姐一人真心待我,我之所以借旁人之口告诉姐姐纳兰大人同沈姑娘的事,便是想让姐姐绝了出宫的念头。只是我不曾想到,姐姐竟会因此出家……”
诺敏看着她一脸愧疚难遣,心头浮动的万千情绪,聚拢了,又散开,脸上似有了些许笑意:“事已至此,贵人根本无需自责。敏敏不怕告诉贵人一句实话,我早已决意不再出宫,就算你不告诉我公子与沈姑娘的事情,我也不会再走出这紫禁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