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曲若无凭(1 / 1)
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茫茫冬雪倏忽而至,往年喧闹的喜庆气氛却没能温暖慈宁宫后殿的香阁。石烟海棠冻鼎里缭绕的薄薄雾气聚起来,又散开了。阖宫皆道皇帝忙于朝政,兼之太皇太后自打入秋便一直身子不爽,因而敬事房的差事闲置了数月。眼瞧着年节临近,六宫各处却依旧冷冷清清。
宜妃是出了名的喜欢热闹,从前在延禧宫同惠妃一处时时争锋相对,自打诞育了九阿哥,晋了妃位,性子倒似沉静了不少。眼见宫里无聊,便自己扯头,请了一贯交好的温僖贵妃和玲珑,三人一处说说笑笑,闲话解闷。
宜妃性子爽利,说话向来也不知避讳,既是做东,率先便道:“年前听说皇上给了启祥宫那一位极大的脸面,又是晋封又是赐号,怎得现如今反倒一点响动也听不见了?”玲珑笑道:“这一月来皇上都鲜进后宫。平姐姐本就是仁孝皇后的亲妹妹,又是那样的出身,皇上便是这一两日冷落,也终归是会把姐姐放在心上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温僖贵妃不忿平贵人乍然晋封已久,她是孝昭仁皇后的亲妹妹,皇帝待她虽不是专宠,却也是不同寻常的客气亲近,故而说起话来自带上了一股不紧不慢的贵族之气。便听她拨一拨手炉里燃尽的灰尘渣滓,嘴角含着事不关己的依稀笑意:“既是皇上赏赐脸面,这样的荣耀尊贵,也要看是谁来担着,有没有这个福气担着。”
她一截口,饶是宜妃伶牙俐齿,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拧着帕子姗姗而笑,只道:“姐姐说的是,后宫中的尊贵荣耀,位分是一回事,皇上的宠爱,自然又是另一回事了。”玲珑在一旁跟着贝齿轻叩:“说起恩宠,到底还是敬嫔姐姐福气深厚。臣妾前儿去皇贵妃处请安,见贵主子正捡敛上好的衣料,这才知道皇上虽是月余不进后宫,可这两日,却是接连翻了永寿宫的牌子。”
温僖贵妃本就为这事不太痛快,现听玲珑堂而皇之的提及,脸色不觉沉了下来。宜妃见状,忙向着玲珑频使眼色,一面又赔笑道:“皇上日夜操劳朝政,敬嫔妹妹性子和顺,想来定比臣妾这火炭脾气更能体察圣意。”温僖贵妃闻言面色稍缓,接过素玉奉上的奶茶,只抿了一口,便又放下,冷冷一笑:“凭她那样穷家小户的门楣?即便是体察圣意,又能怎得?同是温柔和顺的性子,本宫瞧着良妹妹倒要比她好上许多。”
玲珑连忙起身:“娘娘谬赞,臣妾受之有愧。”温僖贵妃闲闲摆手,“你犯不着在本宫这里立规矩。受不受之有愧,单看皇上许你亲自抚养八阿哥,本宫也能猜出一二。”宜妃跟着笑道:“娘娘识人清楚。八阿哥出落的好,也多亏有良妹妹这样知礼聪慧的额娘。从前敏敏姑娘就常说,良妹妹玲珑七窍,倒也不算白担了这样好的名字。”
温僖贵妃挑一挑入鬓长眉,凤眼依依生辉:“敏敏姑娘?可是太皇太后跟前的诺敏格格?”宜妃答应了一声“是”,答:“娘娘好记性。”温僖贵妃冷哼数声:“哪里是本宫记性好!这位姑娘通臂神猿,年初达尔汗亲王进京亲自为他这位掌上明珠请婚,皇上也不知是被什么迷了心窍,居然还有意要恩旨将她封妃!”
宜妃本不知情,听贵妃字字句句咬牙切齿,倒自唬了一跳。玲珑捧着小银手炉,温僖贵妃那一句分明薄凉的恨意恍若炉中乍然迸溅的火星,溅在指尖,溅得她手指蓦地一疼。她抬眸,缓声换上笑脸,道:“这宫里那一日没有些捕风捉影的闲话?皇上既是不曾下旨坐实,那娘娘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捕风捉影?”耳畔的翡翠珠子莹莹生晕,金玉满头的华服霓裳,愈衬出温僖贵妃的雍容冷艳,“亏得皇太后眼明耳亮,否则单凭皇贵妃那样的好性子,咱们姊妹今后的日子,还不知要落到哪一步田地。”她转头看向宜妃:“听说妹妹你同那丫头,居然还有几分交情?听本宫一句劝,在这红墙黄瓦的宫墙里,万事当以自保为上。你又贯是没个算计,从前折在延禧宫那一位手里,苦头还没吃够么?便是得了那丫头的好处又如何?可别因为旁人从前那一星半点的施舍,就感恩戴德得忘了根本。保不齐,人家根本从未放在心上过。”
一时间四下寂静,只听得那西洋挂钟擦擦地走着钟摆,回声悠悠地荡在旷旷的暖阁里。宜妃深知温僖贵妃性子冷傲,说话尖刻不留情面,也不放在心上,只诺诺地应着,派素玉好生送了出去,立时肃容向玲珑道:“这样大的事情,我怎么一丝风也没听见?”又道,“贵主子能这样说,想来是八九不离十。可皇上既是没有颁旨,那必定又是姑娘御前冲撞了,回绝圣意了!”想起前两年的绛雪轩禁足,声音中不觉又带上了三分紧张,“那敏敏姑娘现下可是怎么样了?”
她是性情中人,即便身处深宫纷争多年,却仍旧是感念诺敏昔年的回护之情。玲珑不说话,只是捋着腰畔一枚玫瑰色的缨络穗子,搅乱了,又将它捋顺,如此反复了三四趟,方才抬眸:“姐姐多心了,有太皇太后的庇佑,姑娘自然是能够逢凶化吉的。”
数日后,皇帝亲往宝华殿请香,祷祝太皇太后凤体安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苏麻喇姑亦携诺敏侍奉跟随,以手抄《大悲咒》《法华经》数卷供奉佛前。殿中两支巨烛火光摇曳,耀得案上瓜果均似镀了蜡一般明艳喜人。皇帝焚了香,独自静跪于佛前祷祝,随行的戍卫侍婢皆默默退了出去。诺敏见状,也自准备退居殿外,方欲转身,却见梁九功暗向她使了个眼色,先是一怔,片刻已然会意,刚筹措着回绝,又见梁九功连连央告,那神情着实教人不忍,心中暗叹,轻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梁九功如释重负,忙又行了个大礼,方垂首退了出去。她跪在皇帝身后的鹅绒羽垫上,殿中充斥着烟烛缭绕的焚薰气息,熏得人不可抑制地湿了眼眶。皇帝背对着她,擎香过顶,不知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那样陌生,可分明却又是熟悉的:“敏敏,当着佛祖,朕……我想要你一句实话。”
她起身接过皇帝手中的清香,插入香案之中,“皇上想问什么便问罢,煌煌九州,苍穹万里,还有什么,是能瞒过皇上的么?”皇帝默了片刻,仍旧阖着双眼,“如此说来。你同纳兰性德……你们瞒得朕好苦!”
她复又跪倒在皇帝身后,视线直直平视着那袅袅腾挪的星火点点,“敏敏欺君罔上,数度御前冲撞,好在皇上英明睿智,次次都能及时洞悉真相。”停了停,内心有挣扎的欲念和不甘,但最终还是无声地叩下首去,“事已至此,敏敏已经不敢奢求皇上的谅解,但求皇上饶过公子,不要迁怒于他。”
皇帝的声音依然是静的,静得像冬日廊檐下凝固的冰凌,那是九五至尊帝王所惯有的波澜不惊的涵养。他终于睁开了眼:“朕记得,你一共替纳兰性德求过三次恩赦。一次是在南苑,他当众抗旨,你为了救她宁可自己迁居绛雪轩,折了供奉也不吭一句;一次是在病中,那是朕遣他去上駟院牧马,你替玲珑尝膳,误食了商陆,病得人事不省,太医说非得施针催吐才能救过来。朕去瞧你,你昏昏沉沉地睡着,可饶是如此,你在梦里翻来覆去,也是在惦记他……”
诺敏不觉低了头,眼眸闪烁,“皇上,多余记得。”
皇帝终于是睁开的眼,却没有回过头来,“事不过三。敏敏,朕……三哥哥今日跟你说一句实话,你三番两次忤逆圣意,朕从来没有怨过,只是朕想不明白。他纳兰性德给了你什么?你想要他给你什么?朕不信,他真能给得了你什么,便算如此,他能给你的,朕有什么给不了你?”
那样的不甘心,俾睨天下的帝王,在她面前,竟执拗地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诺敏摇一摇头,眉目疏离间,竟是笑了出声:“皇上多心了,公子他……他什么都没有给敏敏。公子待敏敏至真至诚,引敏敏为知己,一如当年三哥哥你待芳姐姐那般。皇上虽有三宫六院,解语如花,可心中除了芳姐姐,再也容不下其他女子。敏敏待公子,亦是如此。”
余音落地,好似断线的珠子,簌簌而散。她心里却是轻了,蓦地一轻,仿佛卸下了千斤的重担,只静静地又叩了一个头,伏在地上,屏息而待迫在眉睫的雷滚九天。皇帝没有答话,亦是没有再看她,“你看准了你父汗替你请婚,总以为有老祖宗相帮,能够瞒天过海。可你别忘了,咱们大清同科尔沁和蒙古四十九旗的联姻由来已久,莫说是你,就连整个天下,也都是朕的。”说着猝然扬声高唤:“梁九功!”
殿门吱呀而开,梁九功躬身快步走入,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皇帝目不斜视,对着佛龛上供奉的香烛纸马,“朕今晚都要在这里,你着人,好生送敏敏姑娘回去太皇太后那里去。”梁九功知道不好,又不敢劝,转头去看诺敏仍一味伏在地上,少不得先过身将她扶起,道:“姑娘先起来罢。”
诺敏犟着不动,轻轻挣开梁九功的相扶。皇帝道:“你只管安心,朕不会为难纳兰性德,他请旨赐婚一事,朕只当没有听过。只是,你若决意自降身份,一味孤行,朕……也不好阻拦。”诺敏听在耳中,似是在恨,似是在怨,又似是无可奈何,到底还是放了手。梁九功赶着上前,在她耳畔低声道:“姑娘起来罢,皇上都这样说了,你可别叫奴才难做。”
她缓过神,三叩九拜的大礼,一下,一下,额角磕在青石板上,石子缝隙里蒸腾着别离的气息,那样疼,疼得就像刀子锋锐的刃,搁在鲜血淋漓的伤口正中,终于慢慢抬起脸来:“皇上待敏敏恩重如山,敏敏感念在心。敏敏不敢再奢求什么,只求终生侍奉太皇太后……还请,还请皇上,允准敏敏的一点孝心。”
皇帝仍是没有回过身来,只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梁九功,送姑娘出去罢。”
从殿里出来天已擦黑,寥寥的小雪零星,触目只有巡逻戍卫手里移动的那一点明黄色的暖。冰弦捧着那件鸦青羽缎的大氅立在台阶下,见梁九功跟着出来,忙福了福,谢道:“有劳公公了。”梁九功点头示意,眼睛却瞧着诺敏,“这是奴才应当应分的。”又道:“皇上嘱咐了,要奴才好生将姑娘送回慈宁宫。”诺敏摇一摇头,“既是冰弦已经来了,谙达便回去罢。御前当差,可是半点差池都不能错的。”
只是踏错了一步,错入了这城墙四阖的满满长道,便似再也走不尽,哪怕终其一生,也再走不回原点。
冰弦打起伞,身前引灯的宫女擎着八宝琉璃灯,灯角垂下的缨络穗子,随着宫婢脚下细碎的步子晃出微不可见的弧度。此时神武门的宿卫业已换了值班,眼见雪愈下愈大,当值的宿卫统领不意此刻有宫驾来往,只当是六宫的妃嫔小主,遂令宿卫帮忙引灯开路,自己上前一步,躬身请安:“当值宿卫纳兰性德,敢问小主芳驾安好?”
头顶的雪花纷纷扬扬散落下来,落在跃动的火苗上,滋地一下化作雪水。她隔着那团团洁白的遮蔽望向他,长久地不愿出声,只想要将他的容貌刻进自己眼里去。冰弦见诺敏不答话,少不得上前代为道谢:“雪夜风寒,敏敏姑娘在此谢过,有劳纳兰大人引路。”
敏敏姑娘,敏敏姑娘……容若猛然惊醒,万千话语霎时涌至嘴边,每一句都似是一把锋锐利刃,切割着唇舌,直至鲜血淋漓,痛楚万分,所谓的离愁别绪都有了酸涩苦辣的滋味——却只是说不出来,无论如何那一句“安好”,只是说不出口。
借着昏暗的光亮,他看见伞后的人从鸦青色的大氅中伸出手,遣开周围侍立的闲杂女子,安和从容的步伐,一如自己梦中岁月前行的步调,那是小羊羔皮的掐花暖靴踩在积雪上的吱呀声。叮咚清音,那是自己亲手所赠的翡翠碧玉锁,缀着她亲自编就的秋香色缨络。他想起府中庭院下所栽植的红梅,檀心点蕊,满是沁人心脾的香甜。她向着自己走来,大氅的兜帽边是雪白的风毛,衬出她雪一样的脸,盈盈如水的眼眸,正如那一年自己在御花园的河边初遇她,也是夜晚,蝉鸣窃窃。
她欠身行下礼去,他赶忙跟着回礼,唇齿酸涩,仍是未出只言片语。诺敏开口,才唤了声“公子”,眼泪便跟着落了下来。他登时慌了神,亦无心顾及尚有旁人在侧,径自上前一步,道:“你别哭。”
温言如昔,依依在侧,诺敏只觉得心中无限委屈,又不忍容若再添愁绪,扭身将脸埋进帕子里,贝齿咬住下唇,撕扯着,竟是要咬出血来。容若见她如此,更觉凄苦万状,只恨无能为力,右手抬起才要抚上她落满冬雪的肩膀,一阵风过,竟似冻住了一般,僵了片刻,眼睁睁重又攥成一个拳,收了回来,道:“你别哭,你只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诺敏缓缓摇头,良久,方抬起眸,瞧她的神情,分明是在笑着,可眉间那一缕愁,聚得那样紧,那样浓,任是用尽世间所有的炭熏了炉火,倾尽所有地去暖,也暖不透。她拭去眼角的泪痕,依依望向容若:“公子,敏敏……敏敏舍不得你。”
一句话,八个字,咫尺天涯。
头顶的雪仍旧在下,扯棉搓絮,似水银般点点流泻下来,耀得那城楼之上皆是洁白。远处御花园中的悠悠寒梅借风送来缕缕幽香,他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触目却只有一重高似一重的银瓦红墙。
他不顾一切地拉过她的手,心知再说什么,都已然徒劳无功。诺敏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望着他,那样久,那样久,久到戍卫手中的火把几欲燃尽,伞上的积雪厚了一层,抖落了,又积出一层。冰弦提醒道:“姐姐,夜深了,再不回去,只怕苏嬷嬷问起来,不好交代。”
她忍不住一哆嗦,想着将手缩回,他却是加重了力道,明知不可为,依旧牢牢握着。她挣脱不得,亦是不想挣脱。十指相扣,纹路交错的暖,从指尖弥散开来,一直暖到心头去。她开口,曼声而唱,正是南北朝昭明太子萧衍的那首《有所思》:“公子无于隔,乃在天一方。望望江山阻,悠悠道路长。别前秋叶落,别后春花芳。雷叹一声响,雨泪忽成行。怅望情无极,倾心还自伤。”
望望江山阻,悠悠道路长。咫尺天涯,他终于是无奈放开了她的手,行下礼去:“雪下路滑,天色又暗,姑娘……善自珍重。”
她亦是行礼,“敏敏多谢公子关怀。”垂眸侧身离开,脚步深陷在皑皑雪地中,那样慢,慢而颓丧。
他没有起身,力不从心地阖上双眼,只不愿自己眼睁睁地望着她的背影。漫天的飞雪那样大,浩浩荡荡的洁白,风中是那熟悉的非兰非麝的幽香,将一切的光亮涂抹成本可以相守到老的颜色。
他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幻美的梦境,梦醒、人散,从此孤灯下,独自不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