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西风瀚海(1 / 1)
时至五月下旬,京都天气一日热过一日,遍地绿荫馥郁也遮盖不住万里碧空中毒辣辣的日头。皇帝顾念太皇太后身体,便商议前往北苑行宫避暑,佟佳皇贵妃素来体弱,自然也要跟随。六宫妃嫔亲眷零零总总,加起来倒也有一大半要随驾侍奉,内务府虽是早接了旨意,却依旧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安排妥当,皇贵妃亲捧了详尽的清单前去养心殿给皇帝。
皇帝只粗粗浏览一趟,便撂开手道:“这些事情你拿主意便是了,只别太过铺张。”皇贵妃点头答应,又道:“旁的也就罢了。只是良贵人才将诞育了八阿哥,她又素来体弱,宫里这样大的暑气对她怕是不相宜。”皇帝不咸不淡地回道:“既是如此,那边也叫她跟着,带上一个贴身的丫鬟,同端嫔一处安置便是了。”
佟佳皇贵妃领了旨,才要告退,忽又听皇帝道:“敏敏的住处可曾安排了?”自上次诺敏因替玲珑尝膳而中毒濒死,皇帝对这一位蒙古格格的关照便胜过了六宫之中任何一位主位妃嫔,隔三差五赏赐赠药,更兼三日两头亲身探望。皇贵妃自然识得轻重,当下回道:“已经安排妥当了,仍旧是和太皇太后一处,又嘱咐内务府特意安排了几个老成机灵的奴才伺候着。”
皇帝点有点头,道:“老祖宗住处的冰块要提早预备着,苏嬷嬷年纪大了,敏敏又尚未痊愈,一切还要劳烦你多费心。”皇贵妃慌忙行礼道:“皇上这样的话,臣妾实在不敢当。”
北苑位于京都城郊,山野广袤,自比城中要凉爽惬意不少。诺敏这里刚刚安定下来,便听得屋外梁九功传旨:“皇上驾到。”她这里慌忙起身,那头皇帝已然越门进屋,连声道:“别动别动,你坐着就好。”
诺敏仍是起身行礼,道:“礼不可废,况且敏敏身子已经大好了。劳动皇上这般牵记,敏敏心里实在不安。”皇帝侧眼看了看她的脸色,摇头道:“可朕瞧着这气色总还是恹恹的,精神头也是大不如前。”诺敏笑道:“许是暑天闷热,胃口不好,难免吃得少些。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皇帝看着她静静坐在自己下首,一身水碧色的杭绸宫装,勾勒出盈盈一握的娉婷倩影。头发挽得不甚整齐,鬓角处松松地缀着两朵蓝玉珠花,同耳畔长长的月白色坠子一般晃在风里,沙啦啦沙啦啦地无声响着。她低着头,仿佛是在看腕上那一汪澄澄的老坑镯子,像半弯月牙似的一道,连目光都像是融融的月华一般柔和。他就这样看着她,只觉得万千心事都可抛却忘记了,只余下那一缕沁人心脾的凉,缓缓从骨髓的最深处透出来。
终究还是她先开口,声音极轻极缓,悠悠地悬着一丝气,仿佛风一吹就要断裂了似的:“皇上这个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皇帝被她清澈如水的声音一惊,回过神来,连忙故作无事地收敛心神,道:“天气热,老祖宗和皇额娘不耐烦逛园子,就在水阁那头开了台子听戏,朕不耐烦坐着,横竖你这里离着近,过来躲躲清闲。”
诺敏闻言不禁忍俊,笑道:“皇上这样讲,倘若被老祖宗知道了,又要责备敏敏恃宠而骄了。”话才脱口,便觉出弦外有音,暗暗自悔失言,只恐皇帝又存误会,连忙圆场道:“也不知道老祖宗今儿听的是哪一出?”
皇帝只听得“恃宠而骄”四字,便顿觉通体清亮舒爽,从毛孔中透出的欢欣雀跃,前一刻的燥热难耐似乎在这一秒便被丢去了九霄云外。他下意识地坐直身子,见诺敏咬着下唇,神色怯怯,这才醒过神,“哦”地应了一声,道:“皇额娘没叫宫里的戏班子跟着,说是北苑新来了一队唱昆曲的,正巧老祖宗想听个新鲜。”
诺敏垂了眉,一颗心突突乱跳,只怕方才的脱口而出教人拿住了把柄。先听皇帝这样说,方才缓了口气,顺着应道:“从前老祖宗亲身教导敏敏时便曾说‘四方歌曲必宗吴门’,想不到今日倒有缘得聆天籁了。”
皇帝抿一口茶,搁下小盅,似是不经意地向她伸出手,笑道:“你倒会听,早知如此便该带着你去。”绣着团龙纹样的一抹黄,从手边划过,那样刺眼,在阳光下燃成刺目的火,好似院中灼灼胜放的石榴花。仿佛是下意识的,她不知怎的就慌了神,缩手回避,袖口带着手畔的茶盏泼翻到地上,脆生生地裂成两半。
不待皇帝剑眉微蹙,她整个人早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紧跟着跪下身去,冰弦侍立在侧,虽懵懵懂懂不知个中情由,但见诺敏忽的行此大礼,不疑有他,当即也跟着跪了下去,一时间屋内屋外主子奴才哗啦啦跪了一地。空余那一串湘妃竹帘低低地垂着,荡在门槛上,被一缕两缕划过的清风卷得凌乱,凌乱成簌簌的响。
他看着她跪在自己跟前,睫羽闪动,唇角低敛,疏远而恭谦的神色,一如往昔,又或是比往昔尤甚。那一刻他忽的有了一种无力,一种惶惑,惶惑着去探寻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嘴角那一抹原本就寡淡的笑意也渐渐消退了踪影。
梁九功眼瞧着两人尴尬僵持,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却也只得大着胆子上前,“皇上,眼见了盛夏酷暑,可这青石板上到底生冷,姑娘身子刚好,这么跪下去,只怕回头太皇太后问起来,奴才们不好交代。”
皇帝“唔”了一声,似是听见了,又似是没听见,依旧只是望着诺敏的发髻怔怔出神,过了许久,方道:“朕……已经调了纳兰性德回京。”寥寥数字,说得极轻极缓,连嘴唇翕合的形状都分辨不清,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却又是分明要让身前的她听见。
诺敏低一低身子,“皇上知人善任,敏敏代公子,叩谢皇上圣恩。”皇帝叹了口气,右手虚无地攥成一个拳头,背到身后,听声音却似是在笑,“你看你……你倒是代他谢恩……罢了,起来吧。”
话音刚落,便门外乱哄哄地吵嚷起来,隐约夹杂着冯毅的斥责:“这可怎么是好,皇上正里头同姑娘说话,摆明了不放一个人进去的,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接着便是“哎呦”一声,还跟着小丫头的委屈窃窃,似是还夹杂着哭声。
梁九功暗暗蹙眉,向皇帝请示是否要去瞧瞧,得了应允后忙掀帘退下,不过片刻却又折返进屋,神色紧张,焦虑满目,“启禀皇上,太皇太后跟前的苏嬷嬷遣了人过来传话,说是端嫔娘娘同良贵人适才陪着皇贵妃娘娘御湖游览,不知怎的,两人都落水遇险,才救了上来。太皇太后的意思是,皇上可要过去看看?”
皇帝先才听了梁九功说得“良贵人”三字,不过冷冷一笑,道:“她一个小小贵人,能有什么大事?你这太监总管愈发糊涂起来!”及至听得“落水”二字,那头梁九功还未细解,整个人忽的就站了起来,猝不及防地甩手,一言不发大步而去。诺敏跟着唬了一跳,眼见梁九功还愣在当地,连忙清清嗓子暗递眼色。梁九功方才醒过神来,草草地向诺敏回了个礼,忙不迭地跟着去了。
身后的冰弦见状,早已上前将诺敏扶起,低声不屑道:“也不知又是什么了不得的计策,梁谙达话还没完,皇上的魂儿都给勾着走了!”诺敏回眸一斥,低喝:“噤声!满嘴胡吣些什么!”冰弦从未见她如此严词厉色,吓得不敢再说。
缓缓捋过心绪,她侧目望向窗棂上已偏向西的寥落树影,终是忍不住加上一句:“你去,派个稳妥的人去良贵人那里瞧瞧,打听仔细了情况,赶紧回来告诉我。”
冰弦嘟哝着答应,心里到底是极不情愿,“姐姐你也太好性了,从前还教我‘两耳不闻窗外事’,现下又赶着去给人雪中送炭,也不想想人家可会领你的情。”诺敏正色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莫说我这么做她不见得会领情,即便要领,我这里也不缺她这份感激。”
因是两位正经主位娘娘接连落水,且玲珑又已诞下八阿哥,身份地位皆非昔日可比,故而除却掌管六宫的佟佳皇贵妃,连太皇太后都亲身过问,随行太医自然是尽心尽力不敢怠慢。怎奈端嫔溺水时久,及至获救上岸,已然药石无灵,好容易抢回半条性命却也是疯癫无状,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我不是有心的,我不是有心的”,而玲珑又是素来体弱,加之产后调养不当,经此一劫,只是成日的昏睡不醒。
皇帝眼见玲珑伤势沉重,加之听闻端嫔疯癫无状,自是怒不可遏,当即亲自传旨:“简直岂有此理,内务府若是在这平日的一器一物上皆不用心,如此这般的飞来横祸,谁能保证哪一日不会落到朕和太皇太后的头上!”
如此雷霆之势,佟佳皇贵妃自然不敢怠慢,可细细推敲,却又着实无从可查,只好先查问了梁九功,再将那日随行的婢女侍卫,连带预备船只、吃食、器皿、銮驾的各项宫人均行问罪,依照职务紧要区分各自查办,一时间各方随侍人人自危,唯恐遭受牵连,避祸不及。
这一日诺敏自觉身上松快了不少,从太皇太后处请安归来,只见那一弯御河澄澈无波,两岸烟柳拢翠,静日生香,不经意便放慢了脚步,一壁行一壁观,忽听顶头一人屈膝行礼,道:“敏敏姑娘万福。”
诺敏凝眸一看,见是惠妃身边的承香,手中捧着一方沉沉的乌木匣子,落着小巧别致的封条细锁,便含笑道:“这样的大暑天,眼见着日头要毒起来了,你主子倒还有心思遣你出来逛逛?”承香笑道:“姑娘有心了。我家主子原最怕热的,不肯出门。只是如今良主子病着,这几日的药吃下去也不见好,我家主子心里惦记,这才遣奴才一大早过去瞧瞧,顺道将上次皇上赏的燕窝给送去。”
诺敏闻言不觉讶异,心中暗忖惠妃平日的为人处事,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倒是不想惠妃娘娘倒同良主子这样要好,有你家娘娘照应,那可算是良主子的福气了。”
承香忙道:“姑娘哪里的话。良主子圣宠眷隆,又诞下八阿哥,于皇嗣有功,自然是后福无穷。我们娘娘说了,这点子心意原算不上什么,只是一则大家同处宫中,侍奉圣上,理应相互帮衬同心同德;二则,追根究底,良主子和我们娘娘也算是一家的姐妹,虽说亲戚隔得远了些,可到底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便没有不相互关照的道理。”
诺敏一怔,这才记起惠妃原是明相堂兄之女,复姓纳喇,和纳兰性德是同宗同脉的堂兄妹。念及此处,脑海中忽的闪过一丝念头,微弱地好似火星跳跃,却是怎么也抓不住,整个心都跟着揪了起来。却听承香又道:“良主子一病这些时日,我们娘娘嘴上虽不说,却也着实跟着焦心,前儿还跟奴才提起同良主子小时候一道玩耍的事情,说是当时瞧着良主子的水性那样好,连轧几个猛子在湖里呆上半日都没什么大碍,哪里知道生了八阿哥,身子就坏到了这样一步……”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直打得诺敏半晌回不过神来。太阳毒辣辣地愈升愈高,周遭的一切都在蓦然间幻化成明锐刺眼的光斑。她木然张口,声音里满是钝钝的无力,似是在求证些什么,却又在心底极力回避着,“你是说,良贵人她……是熟谙水性的?”
承香不意她有此一问,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道:“奴才也是听我们娘娘说……从前是这样,良贵人的父亲虽是出身满族亲贵,可母亲却是江南汉人女子,自幼在江畔习得水性……只是如今这情状,或是长年久居深宫,生疏了也未可知。”
她点一点头,任凭脑海中嗡嗡作响,似是有人不断地在耳边反复嘲弄,身心俱疲,再无力去深究其中的是非对错。两腿像是灌了铅一般,及至晃晃悠悠地走回居所,冰弦掀了帘子迎出来,一见她如此神情,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直嚷:“这好容易看着有了些血色,怎么才出去半日的功夫,脸色就惨白到了这一步?”
诺敏无力地摆一摆手,坐回案旁,静静地盯着砚中那一涸未干的墨渍,过了好久,方道:“冰弦,我不明白,明明是两个不相关的人,为什么却偏偏会这样像?”
冰弦不明就里,又恐诺敏多思伤神,只得顺着她的话头赔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相似之人那样多,冰弦倒不知道姐姐说的是哪一个了?”
诺敏目色怔忡,只是摇头,“我原以为,她不过是不得已,宫里这样的日子,尔虞我诈,刀光剑影,她总有她的不得已。可谁知道……”冰弦见她越说越焦心,少不得上前岔开话头,“姐姐病才好,哪里能够担这样的心思?那样大的日头,姐姐一路过来,只怕是中了暑气。我让小厨房预备下冰镇绿豆汤,给姐姐端来消暑可好?”
诺敏恍若未闻,径自喃喃,道:“方才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听她老人家的意思,皇上显然是得了风声,不然不会如此言之凿凿,要严办此桩溺水之案的一众宫人,非查个水落石出清清白白,揪出幕后元凶主使不可。”
冰弦叹了口气,道:“端嫔娘娘既是疯了便也问不出什么来,良主子虽说缠绵病榻,可到底还是清醒着的。个中的是非曲直,也就只有她还明白,皇上现下又那么宠着她,还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诺敏悠悠一笑,蓦地抬眸,眼底迸溅出的一丝凛冽之光,锋锐如刀刃,“是嘛?听你的意思,你是知道她同皇上说了些什么了?”冰弦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凌厉之气所震慑,一时间手足无措,拘谨了片刻,方怯怯道:“冰弦不敢忘了姐姐的教诲,只是前几日听冯毅说起,说梁谙达查抄了端嫔娘娘的住所,又牵扯出太医院的脉案,仿佛是同前些时日姐姐和良主子误食商陆的事情有关。”
此一言倒是出乎诺敏的所料,“你是说端嫔娘娘?她不是同良主子一道落水,已经失心疯癫了么?为何还会牵连到她?”冰弦点头道:“正是如此。可听冯毅说,良主子在皇上面前一口咬定,说是端嫔娘娘邀她乘船共游,绝无旁人牵连,又恳请皇上放过那些当值的宫人侍卫。皇上虽有心宽恕,可兹事体大,到底不能开了这个先例。”
她心一凉,脑海中是前所未有的通明澄澈——安嫔的酥酪、胧月的传递、端嫔的落水……一切的一切,连同一心周旋的自己,均不过是棋盘上那单调的黑白两子。是进,亦是退,进退两难,都落进了旁人设置的囹圄陷阱,无力转圜,无力挣脱。
思量既定,她望向窗外忽明忽暗的日光,转头向冰弦吩咐,“预备些东西,咱们便去见一见这万千宠爱的良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