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7.无情(1 / 1)
清明节过后,额木尔城竟然还下了一场大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内心的原因,桉荀觉得这个冬天特别漫长与寒冷。
婚礼定在五月初,和桉芸结婚差不多的天气。苍穹家的人惊蛰祭之后就来到筑山别院一起筹备婚礼。祀女的婚礼要遵循严格的祭祀礼仪,尤其对方又是九道王,按规定要由神子送祀女出嫁,代表的是上古时期八荒族人向神明献祭童女以求神明的保佑。九州清泫在这件事上犹豫了,他怕节外生枝,可是不让神子来送又怕不合礼法。不得已只好去试探桉荀。桉荀在经历了最初的疯狂与激进后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一贯作风,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此时听出父亲的隐忧后只淡淡的说:“我听从父亲的安排,此生绝不会有例外,请父亲放心。”
转天就是婚礼,桉荀正坐在屋里不得出门,忽然门被撞开,一个人大踏步的走进来。桉荀没有动,心里想着“终于来了!”嘴上却吩咐侍女们都出去。随着侍女的关门声,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已到而立之年的州之桐卓一屁股坐在了桉荀的对面,十年的经商生涯蜕掉了他少年时的无所事事与漫不经心,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的睿智精明,两只眼睛像是能看穿一切般盯着桉荀问。
“什么怎么回事?有你这么跟少主说话的吗?”桉荀是一贯的波澜不惊。
“少废话!新郎怎么不是寞途?苍穹鋆俟?丫是什么狗屁玩意?”
“你说话注意点,那可是九道王,得罪他没你好果子吃!”
“嘁!谁怕谁?!惹我照样灭他!”
“瞧你那德行,几年CEO当得你都找不着北了,你才哪到哪啊?人家钱多的都能砸死你!”
“钱多还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帮他挣的,他自己能干什么?”
“行了,越说越离谱,我叫你回来就是为了听你跟我打岔的吗?”
“是你一直在跟我打岔!快说!新郎为什么不是寞途!”
“要是,我还叫你回来干什么?”桉荀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桐卓一下子就明白了,多年的商人经验,让他的各路感官都异常敏锐,他俯下身,在桉荀面前低声问:“说吧,要我干什么?”
……
“你真要走这条路?你可想清楚了?!”桐卓问。
“想得清清楚楚!”桉荀斩钉截铁的说。
“可明儿就是婚礼了,你给我的时间还不到24小时,这么短的时间我怎么给你安排这么复杂的一出戏?”
“别废话,凭你的能力我不信你办不成!”
桐卓笑了,果然瞒不了桉荀。
三个小时后,桐卓又来了。他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两本护照,扔给桉荀。桉荀拿过来打开,一本是她的,另一本是寞途的,除了照片对,名字身份都是假的。她满意的把护照收起,然后又伸出手:“钱!”
“我给你办事你还找我要钱?!”
“你惦记让我喝西北风啊?”
桐卓无奈的又拿出一张卡:“户主是你护照上的名字,密码是你生日。里面有40万,过一段时间我会再往里给你打。省着点花,都是我的血汗钱。”
桉荀没说话,拿白眼翻了翻桐卓。
桐卓问道:“真的决定好了?这可是一条不归路啊!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族长要是知道我是从犯,会不会灭了我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你自求多福吧!”
“这还没过河呢,就开始拆桥了!”桐卓小声嚷嚷道,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这后面的路我给你铺好了,从这你怎么走?这里里外外不是苍穹家的人就是你父亲的人。”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山人自有妙计。”
寞途站在呼晚池边,池水碧波荡漾,远处是苍松劲柏,近处岸边是杨柳与桃树。柳条刚刚抽出绿芽,随风慢慢摇曳,一对儿少男少女坐在柳树下,男孩坐在女孩身后,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女孩手里拿着一支柳条,时不时的低下头浅笑。忽然男孩看到了寞途,吃了一惊,拉起女孩就跑。穿过桃树的时候碰到一支低垂的枝桠,一片花瓣飘落在水里,激起涟漪阵阵。望着他们跑远的背影,寞途心里的伤又开始滴血。许多年前的他和桉荀也如这般坐在树下,看着远山近水,说着细语呢喃。
一片小小的呼晚池承载了他与桉荀多少青葱岁月。每年的中元祭,他们都会结伴回到筑山别院,坐在池边,看云卷云舒,数满天繁星。寞途还会到池中游泳,八月的池水已有丝丝凉意,但寞途不怕,因为心是暖的。他有时会突然出声吓跑正在嬉戏的野鸭子,有时会用水撩拨坐在岸上的桉荀,每当这时,桉荀都会笑盈盈的捡起一块石子扔他。游累了就躺在草地上,桉荀会唱起悠扬的长调,寞途使用家族木系法技催动旁边的柳枝为她伴舞,引得桉荀阵阵的笑。如今唱长调的姑娘已不知何在,而他也只能站在池边看着别人尔侬我侬。
寞途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轻轻哼起桉荀唱过的长调。
“高高的白卡鲁山啊,山上覆盖着白雪,春天的风啊什么时候吹来,吹走这皑皑白雪,吹开她的心房……”
“姑娘的春心一直在等,等我的心上人……”
悠扬清亮的歌声在身后响起,寞途猛然转身,桉荀眼波如水的看着他。
“桉荀!”寞途喊了一声,立马又发现不对劲。桉荀穿着一件常服,头发随意的挽在脑后,一件镶金白玉的发饰别在脑侧,上面的纹饰是炎上家的,“原来是桉芸,找我什么事?”
“把你都给骗过了,看来我的演技不差。”桉芸呵呵的笑着,慢慢走上前来,抬起脸看着寞途。一双深潭般的眼睛有着慑人的魔力,圆润的嘴唇轻轻吐出两个字,“是我!”
寞途身体一震,面前这人是桉荀无疑。他不知所措的看着桉荀,突然转身要跑。桉荀一把拉住他的手,冲到他的面前,问:“你怎么了?”
“三少主,这个时候您应该在夕湄堂,不应该出来乱跑,更不应该见别的男人,这不合适!”寞途低着头,不敢看桉荀的眼睛。他知道,如果看了,他费尽心力筑起的堤防将会坍塌,心中的思念与爱恋将会一泻千里。他不知道,如果看了他会做出什么,会不会拉着桉荀就走,不再理会其它。
“寞途,你从来没这样叫过我。你怎么了?是不是我父亲跟你说过什么?”桉荀探询着问。
“没有。”寞途还是在躲闪。
“不管他说没说过,都无所谓了。寞途,我们现在就走,离开这,永远的离开这,好不好?”
寞途没有说话,他心里多么的想说“好!”,可是他做不到,九州桉芃和寞达的话在脑子里一遍一遍的回响。
“寞途!我都安排好了。你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我们现在就走,再也不回来了。”桉荀说着就去拉寞途的手。
寞途又一次躲开。
“寞途,23年来我一直都在为这个家活着,现在我不想再为他们活,我想为自己活,为你活。三少主、祀女、九道王嫡夫人,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难道不是这样想得吗?”
一个“想”字就堵在寞途的喉咙里,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忍住冲过去抱她、吻她的冲动。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闪现,无数个幻想在脑子里出现又像泡沫一样破碎。近一年来,寞途每天晚上都会梦到桉荀,在他的梦里,桉荀快乐的笑,欢快的跑,面前就是悬崖,可是桉荀就像没有看见一样,朝着悬崖跑去。寞途就跟在她的身后,使劲追却总是差那么一点。他一边大喊着桉荀的名字一边奋力的追,可是桉荀全然没有听见,她跑到悬崖前站定,转过身来看着寞途,轻轻的说着“再见!”,寞途急忙赶上,伸开手去抓她,结果桉荀却倒退着跳下了悬崖。寞途突然就从梦中惊醒,叫着桉荀的名字,满身的冷汗。
现在这个在梦里总是差一点就可以抓到的桉荀实实在在站在他面前,寞途知道,只要他伸开手就可以把她牢牢的抱在怀里,再也不会失去。可是他不能,有太多的理由让他不能去做,更何况离开就真能解脱吗?就真能远离那些血雨腥风吗?没有了本元,离开了八荒族,她该何去何从,也许一时是解脱的,但一世呢?一世之后呢?她能不能承受,会不会后悔?说不准比在这当一个傀儡还要痛苦。自己没有能力为她遮风挡雨,倒不如放开她,让她去寻那个强大的保护,起码,起码可以平安此生,起码不用再去做那些身不由已的事。寞途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的对桉荀说:“不想!”
“你说什么?”桉荀不相信的又问一遍。
“我说我不想,我不会跟你走的。”
桉荀眼睛里的神色由不相信到震惊,然后又变成哀求:“寞途,你是开玩笑的对吧?你究竟在担心什么?别告诉我你不敢,别告诉我从没想过,你说过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陪着我,‘只要我一回身就一定能看到你’是不是?我们俩人在一起,就算……”
“三少主!”寞途打断了桉荀的话,如果让桉荀再说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说出下面的话,“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现在所拥有的?这么多年来,我对你就仅仅是神子对祀女的心态,没有其他。也许我有些地方让你误会了,那么现在正好可以解释清楚。三少主,明天就是您的婚礼,请您以大局为重,不要再胡闹了!”
“我胡闹?!我不相信!”桉荀不相信寞途会说出这番话,11年的朝夕相处,那些暗生的情愫,那些莫名的悸动,还有那些“情不自禁”,寞途跟自己说话的语气,看着自己的眼神,抚过自己脸庞的手指,桉荀不相信那些也是假的。如果连这些也是不真实的,那还有什么可以相信?桉荀不敢想象。她不怕父亲的逼婚,不怕离开八荒族,更不怕以后的万劫不复。她可以放弃一切,可以面对一切,只为了这一刻可以和寞途远走高飞。千般困难万般险阻她都不怕,她都可以一一攻克,可是此时寞途的退缩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她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棵稻草般紧紧抓住寞途的手,这一次寞途没有躲。感受着寞途手心里的温暖,她有一丝安心,柔声的说道:“寞途,你到底怕什么?”
寞途紧紧的握着拳头,因为太用力,指甲已经陷到肉里,一丝温润在手心里漾开,可是寞途却浑然不知。他冷冷的说道:“我什么都不怕,只是你不是那个可以让我抛弃一切的女人。”寞途慢慢抽出了被桉荀死死抓住的手,“三少主,请您自重!告辞。”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寞途的话给了桉荀莫大的打击,她觉得自己精心构筑的大厦顷刻间土崩瓦解;自己精心呵护的感情顷刻间灰飞烟灭。绝望像毒发一样蔓延到桉荀每一寸神经。她不相信寞途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她不甘心,她要做最后一次努力。她转到寞途的面前,用一贯听不出喜怒的声音问道,“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话,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寞途手心里的血顺着指缝滴落在落满桃花的地上,一阵风吹过,一枚花瓣飘落在桉荀飞扬的发丝上。眼前浮现他们俩第一次的中元祭,桉荀那因为兴奋而加速的心跳,因为汗水而微湿的发丝,因为惊讶而微微颤抖的身躯,那么软,自己的脸就埋在她的发间,自己记得那时的味道,像挂满露水的青草,湿润而青涩。
寞途把视线顺着发丝从头发上慢慢往下移,光洁的额头,浓密的眉毛,微卷的睫毛,细挺的鼻子,尖尖的下巴,饱满的嘴唇,那晚用手指触摸的感觉宛若昨日。最后是深潭般的眼睛,寞途定定的看着桉荀的眼睛,瞳孔里映出自己的身影——此时过后,你的眼里怕再也不会出现我的身影了……
寞途把拳头握得更紧,然后慢慢吐出一句话:“对不起,我不值得你爱!”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甩在寞途的脸上,血瞬间就顺着寞途的嘴角流下来。寞途没有动,依然看着桉荀的眼睛,此时的眼里只有绝望与愤怒。桉荀抬起颤抖的手,指着自己,一字一顿的说:“原来我竟成了天下最可笑的女人!”说完头也不回的跑走。
寞途没有追,也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忽然笑出了声,然后慢慢向水里走去。五月的呼晚池,池水依旧刺骨。可是寞途却感觉不到,心里的冰冷让他觉不出任何的温度。他觉得自己已不复存在,只有一具行尸走肉在池水里越走越深。受伤的手掌触摸到池水,渐渐晕出一缕暗红,立刻又溶入水中,没有丝毫痕迹。云杉种子做的手串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一下下轻轻的触碰寞途的手腕。他抚摸着手串,想着自己当初收到它时的兴奋与欢喜,此刻这手串却如一柄利剑深深的刺入寞途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还在不停的往前走,水面突然出现了波动,似乎有个疯狂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是桉荀吗?他觉得对面的柳树下好像站着一个人,像是12岁的桉荀,穿着湖蓝色的常服,笑着冲他挥手。他也笑,池水已经长到胸口,他轻轻的伸出右手,一柄寒晶剑出现在手里。幽黑的剑身闪着不可思议的光泽,他慢慢的把剑尖抵到自己的胸前,最后看了一眼岸边冲他招手的桉荀,嘴里轻轻的说着“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一阵剧痛,世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