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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番外一:淼然江畔疏离叹(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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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江彭宇。”

“年龄?”

“52。”

“籍贯?”

“北京。”

“家庭住址?”

“……”

“家庭住址?”

“我没家……”

做笔录的刑警看看蜷缩在墙角的江彭宇,递给他一杯热水。已经六月初的天气,他还蜷缩在破旧的棉衣里,瑟瑟发抖。

“回去看看家人吧,没有子女吗?就算你不惦记家人,他们应该也挺想你的吧。”

江彭宇颤抖着喝了两口水,干涩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

“我这样儿,哪还有脸见人……”

“被扣在这个煤窑,你也是受害者。你把受害经过讲一下,我们会联系你所在街道的派出所送你回去。来看看,除了这些个人物品,你还有什么重要的物品被扣留了吗?”刑警走上前把江彭宇扶起来。

江彭宇捡了几件还能穿的衣裤,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用塑料包好的一寸照片。

“谁啊?”刑警好奇地想看看。

江彭宇条件反射地捧回怀里,警惕地看着刑警。

“好好,不看不看,你自己收好。”刑警无奈地退了一步。

江彭宇这才瞪着已经瘦得有些突出的眼睛,迟缓地把照片放在破旧的钱包里藏好。

钱包是妻子买的,照片是女儿的,要是时间能回到十年前,他愿意用下辈子的幸福去换。

*——*——*

二十五年前。

“同志,你少给这个小姑娘五分钱。”排队买菜,他站在她身边。

“你什么意思啊?她是我们店的五一劳动模范,她怎么可能算错?!”售货员身边正在称重的同事对他怒目而视。

“你可以再算一遍,虽然这个小姑娘买的东西挺多,但是,用我帮你算吗?”他自信而沉稳地笑,不慌不忙帮身边的小姑娘把菜篮里的菜一样一样拿出来,先说重量,再说价钱,居然和刚才一点不差,只是,总价合出来,营业员真的少找了她五分钱。

帮腔的人哑口无言。营业员红着脸掷出了五分硬币,硬币掉在地上,小姑娘忙俯下身去捡。

“同志,错就是错了,你应该注意你的态度。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天下工农是一家……”他挺着胸膛一字一顿,营业员气急败坏地打算他:

“你再在这里滋事,我要报警了!快说,你买什么!”

“同志,你应该向小姑娘道歉。另外,你怎么可以打断我背诵毛/主/席语录?你这是什么行为你知道吗?”他器宇轩昂,气场之大竟然把售货员镇住了。

售货员脸涨得比西红柿还红,在店里顾客的责备声里说了句“对不起”,就转身进了休息室不出来了。

“没,没关系……”捡钱的小姑娘捏着五分钱急急忙忙地站起来,没看见营业员,只看到近在咫尺一张淡笑的脸。

“买这么多东西,你拿得动吗?”他一边帮她把菜整齐地码进菜篮里,一边问。

“……”她羞红着脸,只管低着头。

“你这人到底是买菜啊,还是跟这儿谈对象儿来了?”帮腔的营业员看不惯自己好朋友受了气,挖苦着他。后面排队等候的人里,有几个小伙子起哄地吹着口哨。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买菜,这跟谈对象儿有冲突吗?”他一挑眉,在更大的口哨声里捡了一棵白菜放在秤上。这一句话,把女售货员都气笑了。

她咬着嘴唇双手去拎菜篮,确实太重了,她歪歪斜斜地双手提到了门口。

“我来吧,你抱着这个。”他几步抢到她面前夺过菜篮,把白菜塞进她怀里。

“你家住哪儿?怎么买这么多菜?”他一边走一边问。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她指指,沉默,想了一下继续说:“邻居家的叔叔阿姨们都很忙,我每天都替他们买菜。”她说了谎,不由得跟自己吐了下舌头。

“那……”他闭口,等刚发出一个字的她说话。

“你……”她忙低头,盯着自己脚尖走。

“想说什么?說吧。”他大方地提醒她。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微微抬头看着他问:“你怎么算得那么准?真厉害!刚才真的谢谢你。”

“我啊?因为我是会计啊!”他呵呵地笑。

“明天这个时候我来接你去买菜。我叫江彭宇。”见她在一栋干部楼前止步,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落落大方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和——邀约。

“我叫兰淼。”她笑着去按门铃。他没想到,她家那个时候居然就有保姆。

她进门的时候,他才发现那棵白菜已经被她抱走了……

后来,他每天都接她去买菜。

她总是低着头甜蜜地走到他身边。

他那年二十有七,已婚,丧偶三年,是一家集体企业的会计。

她那年十七,传说中的干部子弟,还在读高中。

半年以后,她跟家里摊牌,家里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放弃他,要么放弃家。

她选择了离家出走。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她住在他家,跟他的姐姐们住在一个屋子,她们睡床,她打地铺。她一出门就经常被人在后面吐唾沫,居委会不给开证明不能登记,她说,她愿意一辈子这么耗着,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行。

峰回路转的时候,并不是因为她的父母改变主意了,而是因为她的爸爸站错了阵营,官职一掳到底,家里财产全部被没收,她再没有束缚她的身份了,居委会的大妈也懒着管她了,于是,1977年,他们登记结婚了。

生活始终是一贫如洗,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每月收入一多半要贴补家用。她有一个妹妹,因为父母被发配黑龙江,妹妹只能跟着她住。她做小学老师的收入,全部给妹妹花销了。这一点,他的家人,腹诽不少。

1978年,她报名参加了高考,而且考了状元。他的家人都很反对,没有人愿意养一个大活人吃白饭,但他仍然支持她。她读本科,他说好。她继续读研,他点头……他的支持直到她博士毕业,留校任教。

那是他们最幸福的日子,相濡以沫,穷得只有彼此。

1987年,他们的孩子出生,他给她取名素曦,江素曦,都说海上升明月时很美,他说,江面上那一束明亮而平和的曦光,是希望。

中年得女,他把小曦当做心肝一样疼爱着。

…… ……

*——*——*

在回北京的火车上,江彭宇在睡梦中一个冷战惊醒,全身都是虚汗。政府给了他一千元的安置费,他仔细摸索,确认了钱还在,这才舒了一口气。

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江彭宇胃部的疼痛使他微微蜷起了身子。本来真的不想回来了,北京,有他最最对不起的人,有他最最不堪的回忆。但是,遣返前,山西当地的刑警队给所有解救人员做了一次体检,他的检查结果是:胃癌晚期。

于是,拿到检查结果的一刹那,他只想再回一次家。

十几年前,是他,亲手把自己的家毁掉了。

那是小曦上小学开始吧。

那时候,兰淼的大学已经给他们分了房子。但是考虑到江彭宇上班方便,兰淼一家一直住在补偿给兰家的房子里没有搬。

兰淼的父母在82年被平反,但是两位老人回京后不久就双双去世了,只给两个女儿留下了政府补偿的一个三室一厅的楼房。比兰淼小六岁的兰君接了父亲的班,被安置到区妇联当了一名小公务员。

兰淼作为任职的大学里少有的博士生,经常到各地参加学术讨论会。江彭宇就是在那个时候,结识了一些新朋友。

因为做会计工作,很多人为了和他拉关系经常请他吃饭,于是,这饭吃着吃着自然就有了新的内容。九十年代初的北京,早就已经有了歌厅,出去玩儿的男人也从不缺少风月。

于是,五音不全的江彭宇一直以为自己是卡拉歌王,左拥右抱之间,他也一直认为自己是风月高手。

一来二去,他被一个小姐的坎坷身世所打动,情至浓时,情愿为爱疯狂,双宿双飞。

兰淼不是傻子,一个心细如尘的女子,不会感受不到丈夫的不忠。但她始终不愿相信,那个曾经为她撑起了一片天空、让她自由飞翔的男人,会在这个时候,在他们的生活日益稳定,他们的女儿日益乖巧的时候,做出这样的傻事。

所以,一定是傻事。

所以,是傻事,凭他的智慧,就一定有回心转意的一天。

她苦苦等。

她愿意等。

虽然每次房事以后,她都躲在卫生间里不断给自己清洗。她知道什么是脏,她也知道他已经很脏,但她要等,为了那个曾经帮她拎了半年菜篮的男人。

虽然每次回家的时候,都会有邻居在背后指指点点,她也知道什么是羞耻,她也知道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但她要等,为了他们的女儿回家时能喊一声爸爸。

于是那时候的兰淼养成了一种洁癖,她那双拿惯了画笔的手无论冬夏都浸在水里洗,他沾过一次的被褥、穿过一次的衣服,她都要洗。就像每次被他吻过,她都会拼命刷牙一样。

然而,她等来的是他的离开。带着家里所有的积蓄,把他們最爱的女儿弄得浑身是伤,然后一走了之。

直到发现自己被仙人跳了,那个小姐卷走了他所有的钱财,里面包括他挪用的三万元公款,江彭宇才知道自己被骗了。连夜逃离北京的火车上,他找遍全身,只剩下兰淼出国时给他带回的真皮钱包,他左翻右翻,才在钱包的内侧找到了一张小曦的一寸照片。

这是兰淼偷偷放进钱包里的。那时的她早已经绝望,她只希望他在掏钱给小姐消费时,可以看到女儿的照片,可以知道,他还有一个父亲的责任。

但是,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看到,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他在外地的求生,从此一再不顺,他自暴自弃了,因为午夜梦回,总是有小曦抱着他大腿的小脸在呼喊:

“爸爸,你不要我跟妈妈了吗?爸爸,小姐就那么好吗?爸爸,我以后也当小姐吧……”

从一个屡屡出错的私企职员,到街头练摊,到用全部积蓄买了一个板车拉脚,江彭宇以为自己的后半生就这样赎罪也就够了,但没想到,严重的肾功能衰竭让他连腰都直不起来。

他最终只有去劳力市场,因为会些财会知识而被一伙儿人神神秘秘地带走。直到进了那个暗不见天日的小煤窑,被扣了身份证,被拖着下井,每天挣扎在生死边缘。

后来,监工看他实在走不动了,见他有点文化,就准他做些记录的工作,直到煤窑被当地刑警突击端点。

这是报应吧?

江彭宇已经默认了这一切,接受了这一切。然而当他回到北京,看见自己的亲姐姐们避他如避粪便,看见兰淼冷冰冰的墓碑,得知自己的女儿不愿和他相认,他才知道,这不是报应,是他欠下的债。

这债不止是他走后兰淼倾尽所有替他补齐的公款。

他总以为自己种下的苦自己尝,但当兰君跟他讲完他走后兰淼和小曦的生活,他才知道,他的错,是他最爱的两个女人在替他承受。

作为一个男人,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的女人因为他的纵欲而在邻居面前备受羞辱,含泪而去,死不瞑目。

他的女儿因为他的自私而自闭无助,十几岁的孩子,要自己孤零零一个人送走母亲,被他的姐姐们赶出原本属于兰家的房子,无家可归。小曦竟然想要出家以了余生……

他毁掉的不只是他自己的人生,是他虐杀了自己的妻子,是他,葬送了自己女儿所有的希望。

于是,写下遗书后,他已經那么渴望一死了之,他已经再容不下自己的存在。

只是,在咽气之前,他想再看女儿一眼。

他不期待女儿认他这个禽兽不如的父亲,他只是希望,能给女儿一份祝福。

就像他遗书中说的,他希望他的女婿能以他为戒,他希望女儿的幸福女婿能代为弥补……

太多的遗憾,他已经没法述说清楚。

太多的亏欠,他已经没脸跟女儿说抱歉。

于是,在把女儿的手放进女婿手里的时候,他安心地走了。

尽管,小曦的那声“爸”,他没听见。他也情愿女儿的原谅,他永远不要听见。

因为,他的一生,唯剩喟叹;他的来世,只有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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