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九章 愿望(1 / 1)
安远对着屋子里的两个人耸了耸肩,“我老婆想我了。”
一晚上的憋闷,烟消云散。他迈步就要往工作室奔。
想通了吗?或许还不算透彻。但至少,当听到小曦说“早点回家”,安远焦躁的心瞬间就安定了。他的小家里,正有为他守候的人,他已经有了需要小心守护的家。作为一个男人,国家这个大家,和有着小曦的这个小家,他都有守护的责任,因为,他的背后有着殷殷的期盼,他的付出,便有了意义。于是,安远终于可以暂时稳定下情绪,投入到工作中了。
“先吃饭。”籽阳拦住了安远,给梁筌递了个眼色,梁筌转身拿饭去了。
梁筌走后,屋子里瞬间陷入空寂。
安远用手狠搓了几下头发,下了决心似的对籽阳说:“系统我一会儿正式开始做,三天时间应该差不多。剩下的时间给你留着,不过,最好,你也能帮我压缩着点儿……”
安远没忘,籽阳的体能训练计划还有两大本儿没完成呢,原本是跟耔阳较着暗劲儿的,不过现在,为了耔阳特许他打了这个电话,也为了耔阳之前那段颇有深意的劝导,安远对籽阳这个人的抵触,开始消融了,说话的架势自然也就放低了很多。
“你做的东西,会有专人用至少长于你三倍的时间去检测,所以,你没那么轻松回去。”籽阳慢眨了几下眼睛,屋内空气似乎能穿过他的身体而自由的流动,那么,耔阳的情绪,是否也如同空气一般难以捉摸呢?似乎,耔阳的话是一种默许,而籽阳的默许,并没有多少鼓励的成分,只可以理解成一个建议,比如,你可以再缩短你的设计时间。
“OK!”安远很佩服自己的悟性。耔阳温和地看了安远一眼,脸上似乎有了些许似有若无的笑意,转身就要离开。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见籽阳要走,安远先一步跨到籽阳面前。
籽阳停下脚步,平静地注视着安远,等待他的提问。
“你觉得值得吗?”
安远深信籽阳明白他的意思。干这行,值得吗?安远很想知道,“幽”们是怎么说服自己面对这一切的。因为,凭借他们的身份,他们知道的、看到的内/幕,肯定更为真实而残酷。
如果和“幽”相比,安远知道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他有朋友,有家人,有工作,有自由。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街道上任何一个人交谈、享受任何一个美妙的相遇,他可以被人惦念或者被人忘记。
他可以放纵地去爱,放肆地去恨,平静地接受,淡漠地拒绝。
他可以因为自己从这个国家、在这个社会中所获得的任何一点物质或者情感去依赖、去感激,并给自己找一个理由去追求、去奋斗,甚至去牺牲。
但“幽”们不能。
安远是在上次“钓鱼”任务中知道“幽”的。
“钓鱼”任务源自“幽”的一次“灭畜”行动。
那时,幽“天冲”部的一名队员在完成任务后意外缴获了一枚绝密芯片,但当他把芯片就近送交到靳教授手中时,芯片表面的生物病毒已经入侵到他的脑组织。在等待“幽”救援飞机的过程中,疼痛让他全身生理性痉挛,他的眼神中却始终宁静祥和。
在那名队员闭上眼睛前,靳教授问他是否还有遗愿。他用颤抖的声音缓慢地说:
“我没有父母,没有牵挂。所以,只要在这片土地上,我死在哪儿都算是回家了。回家了,还能有什么遗憾呢。只是十年前我答应了一个女孩儿帮她找爸爸,她的愿望我还没帮她实现呢。”他扯动嘴角微笑,而后神态安详地停止了呼吸。
当“幽”的救援人员赶到,已经确定这名队员再没有转圜希望了。但也正是那名队员的牺牲,消除了芯片表面的第一层防御,这是一次以命抵命的交易。
安远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带着芯片来北京“实习”的。那是他第一次正式出任务,负责携带芯片引出余党。既能光荣地出任务,又能借机把林汐妍追到手然后带她一起出国,这个机会曾让安远无比兴奋。他把芯片小心地藏在“记忆盒”中,和林汐妍初中时的第一根白头发放在一起,等待着大鱼咬钩。也就是这个原因,安远出事之前,从不让林汐妍去宿舍找他。
那段日子,记忆盒里,是当时的安远生命中最最宝贵、最最神圣的两样东西。
也正是在那时,他初步了解了这个国家最机密的组织——幽。靳教授给他的解释很简短:“幽”成员没有身份,执行绝密任务。
安远闭上眼睛,想到那名队员平和的眼神,至今仍深感触动。
他不由得根据靳教授的解释去推断:
没有身份,这就意味着除了他们的直属领导和少数队友,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活过,自然,不会有人留意他们是否已经死了。
没有身份,就意味着他们是永远活在别人影子里的人,他们的存在只有以任务为参照物才会被证明。任务结束,他们便是空气一样的透明。
为了保证他们身份的绝密性,除了他们的指挥官,他们和队友之间或许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比过去单线联系的地下党员还要孤绝,因为他们不曾在这个社会像个人一样活过。
就像他们的名字一样,他们是幽灵。
他们没有机会享受亲情、享受爱,他们的淡然平和源自他们对奢华或者贫穷都一视同仁——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丰富情感上的知觉。他们如同路边的某一棵树,没有任务的时候,他们心里全是旁观者的孤独。
所以当安远对自己的使命、对自己的价值产生质疑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去问一下籽阳,想听听他怎么说,更想用他的思维方式,开导自己。
“假如,你是一个荒山破庙的屋顶上残留的一片瓦砾或者一簇茅草,大雨来时,只要你愿意坚持,你就能为你身下那些避雨的过客们撑一片干爽,假如你放弃,你就要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在雷雨中奔跑,茫然而无助。你会怎么做?”
“雨停后,他们便会离开。没有人欣赏过你的存在,甚至他们会用抱怨的语气说,刚才躲在一座漏雨的破庙里,真糟糕!即使他们感谢,感谢的也是那座庙,因为你被假设为理所应当的存在,而且总有人会抱怨,你的面积不够大,你挡的雨不够多。那么,你觉得你应该怎么做?”
籽阳回答安远时,语调没有一丝波动,似乎只在简单地叙述今天是个晴天那么简单。这是耔阳心里的“幽”的意义,竭尽所能的一缕“遮雨”之力。
“你不是想问为什么是你吗?”籽阳目光与安远平视,只因为那目光太过平静,安远有种被直摄心肺的感觉。
“除了你猜到的那些原因,还有个很简单的理由,因为你在绝境里选择了继续生活,选择去保护一个比你更加弱小的人了。”护佑,恰恰是“幽”成员最本能的信仰。
安远愣住。他设想过千万种选择他作为牺牲品的理由、选择继续□□他的理由,是的,在很多瞬间他都是这样强烈地抵触地思考过。但是籽阳的回答让他很震惊。他不是谁的祭品,而是谁的支撑。
籽阳轻抿了一下嘴角,绕过安远继续往门外走,走了两步突然停下:
“你的程序如果送审不合格,你就要打破原有思路把任务重做一遍。向东当年重做过七次。”籽阳回过头,继续慢眨着眼睑,眼神淡淡地在安远脸上扫过。
“压缩编程时间之前,你最好先考虑后果。”在安远看鬼魂一样的眼神中,籽阳平静地说,一边说一边走。
“我相信我的能力!”安远对籽阳的读心本领瞠目结舌,但仍梗着脖子不服输地说,表情近乎咬牙切齿了。
籽阳突然回头,正撞上安远来不及收回的一脸狰狞,他继续以谈论天气的语气说:“毁灭性入侵端口,设置双重锁。你锁一层,我锁第二层。”
安远的神情僵硬起来了。
毁灭性端口,这是当入侵者无法正常破解系统时,使用恶性入侵软件使整个系统崩溃的入口。正因为每个系统都存在最最薄弱的一点,毁灭性端口就是用来掩护系统软肋的端口。
一直以来,为安全起见,毁灭性端口都只由设计者自行加密。而向东之所以惨死,正是因为对方要在他口中逼出毁灭性端口的位置。多一人参与加密,只会让多一个人陷入危险中。
“不行!”安远大声拒绝。你不可以不信任我作为一名国安人员的忠诚!如果有那么一天,向东可以,我一样也可以!
“这是命令!”籽阳语气冰冷,眼中却闪着慈悲的光芒。
安远恍然。
“呵,你的命比我值钱多了!我能行的!”安远跟上一步。
“你的牵挂也比我多得多。”籽阳唇线扬起一个弧度,他在笑。他笑起来,如同和煦的阳光。
没有谁的命一定比谁的值钱。其实,死,才是最轻贱的东西,相比于为“活着”而做的那些坚持。
安远,你还太年轻,你需要慢慢懂。
籽阳走了,又一次消失不见。安远的任务用了三天半完成,那三天半他没合眼。
梁筌会按时来给他送饭,然后看着他吃完。
他累的时候会对着空气说话:“哎!你说,明天什么天啊?”他知道,籽阳那个幽灵一定听得见。
安远的任务没有返工,只是送审后发回了一些修改建议。
籽阳后期对他的培训虽然严格残酷,但都以保证他不会出现肢体表面的伤痕为主,所以,安远都笑称“毛毛雨啦!”
当然,除了两项——抗痛感的训练和抗药物训练。这两项训练中安远又往鬼门关逛了三圈儿,和阎王爷喝了茶、聊了天,他自称那趟自助游很爽。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在抖。
籽阳教给安远的防身技术更不算高深,除了训练他怎么提高体能以便迅速逃跑以外,其他的防卫技巧一般体质好、反应灵活的人都能做到。安远想把梁筌的电动点穴笔要来,梁筌朝他瞪眼睛:“你找死啊!”
是啊,任何高精尖的东西在安远身上出现,就如同安远突然使出出神入化的功夫一样,都是致命的危险。
安远明白,组织只要他老老实实、平平凡凡地活着,守住并维护这个防御系统两年,然后,他继续做回他的软件工程师安远,直到下一次组织需要他的时候。
“哎,哥们儿,给我个暗号呗?等我回去想你了咋办?还想跟你说说话呢!”安远松松垮垮地坐在籽阳旁边,三个人吃第一次培训结束的庆功宴——一只烤全羊。
梁筌今天给了安远几件特制的衬衫,并告诉了他十几套的加密方案便于联络,还给他植入了卫星定位晶片。
活泼好动的梁筌是安远的联络员,今后自然少不了打交道,但是耔阳,安远并不确认自己被影护期间还是否能够见到并联系他。虽然只是短时间的接触,安远对耔阳的抵触早已全无。尽管耔阳很少和他交流,但耔阳身上沉稳淡定的气质和不动声色的关怀却总能在训练中给安远带去一种支撑的力量。所以,看到这“庆功宴”,安远心里有种难言的不舍,尤其对耔阳。
“我觉得你没功夫想我哥了,你家小兔子还不够你想的?”梁筌抢过话,揶揄安远。
“切!”安远拉开衬衫领口,往嘴里灌了一口啤酒,抬头看夜空。
“我们直接送你回学校参加毕业典礼。你把那边的事儿都处理好再回去。”籽阳面无表情地开口,一点儿不见离情别绪。
“老大,不会这么残忍吧?”安远哀嚎。本以为可以直奔回家,怎么毕业典礼这种琐事也要去扫尾啊?
“还有,你的林汐妍最近过得不太好。”籽阳点到为止。这些鸡毛蒜皮的消息,籽阳第一次婆妈地跟他的保护人说。梁筌意外地挑挑眉毛,没揭穿他。
再次听到林汐妍的名字,安远轻轻一笑,而后低头沉默,陷入了深深的思索,篝火在他面前炽热地跳动着。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我家小兔子不是你们安排给我的吧?”绕过了林汐妍的话题,安远说话时,满眼是楚门式(注释1)的无辜。他必须适应未来的两年中,自己被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全天候监控的事实。但对于小曦,他没来由地腾起一丝疑问。
“你觉得她够格做一个国安人员?还是更适合进入幽?”籽阳反问,答案显而易见。
“哈,当我没说!”安远和梁筌碰了一下酒瓶,撞得很响。也是自己多疑了吧。安远很感激,和兰素曦的这个缘分,他可以自主把握。
“籽阳,再见了。也不知道下次见到你的脸会是什么时候!”吃过饭,又一次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梁筌电晕时,安远无奈地想。
当安远再一次见到日光,已经在一列开往上海的火车上了。还好,很快就能回家了。
小兔子,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在不远处的铺位上,梁筌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问籽阳:“哥,你说老佛爷眼光怎么那么准?他怎么就知道这小子能喜欢上小曦呢?”
没错,就在小曦出事那晚,迟了安远一步赶到的梁筌在“老佛爷”的命令下并没有下车,而是一直在车上远远地观察着安远的一举一动。
看到安远居然将受惊的小曦抱回了宿舍,梁筌有点儿急了,后座儿上的“老佛爷”却颇为放心地说:“小曦这孩子,终于有伴儿了。”结果正如“老佛爷”所料,三天后,安远居然就和兰素曦闪婚了。
籽阳看了看满眼懵懂的梁筌,又推了推自己的伪装眼鏡,淡笑着开口:“他上辈子是干月老的。”
*——*——*
注释:
楚门:参见电影《楚门的世界》。从楚门出生开始,他的生活就被事无巨细地直播着,供人娱乐。他的父母、女友,甚至是街道上的路人——都是专业演员,而他却在虚构的摄影棚中真实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