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地老天荒(1 / 1)
日常治疗。
陈言清穿着洗得已经有些发白的病号服撑着林继平的肩膀坐到了轮椅上,夏暮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原先服帖顺滑的黑发已经稀疏得一碰就掉,心里心酸了几分。
原先陈言清对自己的形象几乎可以说是用苛刻来形容的,衣服不可以有褶皱,这样显得不精神;头发要干净整洁、一丝不苟,冬天不可以有静电,不然会四处飘得一塌糊涂;鞋子一定要擦得发亮,否则就太不精致。
当初的小夏暮就这样被她老妈这样生生折磨了一个非成年期,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夏暮对衣服的兴趣度是这么被扼杀的。
不过可想而知,这么在意自己形象的人现在看见自己这样的摸样心里又怎么会好受。不然陈言清就不会现在还不把头发剃掉,也不会在第一次查出乳腺癌的时候不动手术切除,而是选择放化疗了。
哎,真的是要面子。
夏暮心里责怪了一句,但是也不敢多耽搁时间,毕竟陈言清现在是在和死神比赛的,等拿了些东西后,她便推着轮椅往放疗室走去。
今天是她第一次独自陪陈言清做治疗,前几次都是林继平千叮咛万嘱咐地陪着的。不过大概是因为公司里的事情已经不能再让他这样照顾陈言清,所以在昨天晚上又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一遍夏暮,他也就把照顾陈言清的事情全权交给她了。
夏暮其实有些忐忑的,因为不管是小时候还是大学之后,她和陈言清相处的时间都不是很多,如今要照顾她,自己其实心里很没有底,怕让她觉得照顾得不好,更怕不能让她痊愈得快一些。
终究是来晚了,夏暮拿出手机看了时间,其实也才七点多,不过门口等着排队做放疗的人已经排了很多。
也是,谁都不会愿意等着死神追上,然后拍拍你肩膀,说:“嘿哥们,跑慢了。”
七点半一到,早班的护士就来看了病历卡然后安排先后顺序。还算幸运,夏暮被放到了第五位。
可是真的好吗。
夏暮静静地看着被放到第一个人的家属捏着牌子长出一口气,而一旁缩在轮椅里显然已经再也提不起精神看看外面的女孩,是那样的瘦弱、那样的不堪一击。原本应是雪白的皮肤已经泛上了黯淡的斑点,尤其是那□□在外的手臂干枯得似乎夏暮轻轻一拗,就会应声而断。
女孩带着帽子,身上也裹了几层衣服,轮椅上还押上了一层厚厚的毯子。在这已经不算冷的春天,一旁的母亲还依旧暖着她的手,眼睛里闪烁着大概最近以来并不陌生的泪光。
这里都是将死之人,每个人的样子没有糟糕,只有更糟糕。
夏暮依旧定定地看着那对母女,母亲似乎努力打起精神在和轮椅里的女孩说话,然而从夏暮这个角度看过去,只有女孩轻掩着的眼皮动了动,接着她便努力地偏过了一些脸。
看着那母亲抿紧地嘴唇,颤悠悠地低下头抹泪的样子,夏暮心里仿佛被击中了一样,定定看着,许久不语。
放射医师匆忙的脚步声将夏暮惊了回来,等到嘴角还有着早饭残渣的医师将门打开,那母女俩的身影才在夏暮眼前消失。
“给我一杯水。”陈言清将手伸到夏暮面前,打断了她又在神游的思绪。
慌忙地从保温杯里倒出一杯热茶,夏暮忐忑不安地放到陈言清摊开的手上,待她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后,夏暮才舒了一口气。
这气势……一点没变。
“正是花季时候啊……”陈言清慢慢嘬着茶,也不知道是太烫还是若有所思,说出来的话夏暮并没有听清,只是清楚地看见了陈言清复杂的表情——是讥讽,是同情,也同样是悲伤。
夏暮默然,陈言清这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一些情绪,对命运的讥讽,对女孩的同情,同样想到自己同病相怜的悲哀。
也或许在陈言清的心里,她已然比那个女孩好太多了。至少她享受过生命最绚丽的年华,也在商业界打拼出了属于自己的世界,还有一段不怎么幸福的婚姻以及一个天然呆的女儿。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夏暮还在她脸上隐约感觉出了一种释然,只是太轻太不明显了。
“5号。”护士冷冷的声音。
夏暮赶忙收好身边的东西,可当她再次直起身子的时候,陈言清已经自己转着轮椅进了门口。
愣了半响,她才抱着一堆东西进了放疗室里。
陈言清由护士带着进了里面一间,而夏暮则在外面的观察室里看着陈言清被护士抱上放疗仪器。
等着护士退出门口关上门后,里面便开始了一系列的程序。
一个类似于放大好几倍的吸盘圆头降下,绕着陈言清的身体来回照射了一会儿,接着又升上去,做了几个夏暮没有见过的动作,又持续了一会儿,机器才又恢复原位,护士打开门将陈言清抱回轮椅上。
一系列的动作让夏暮措手不及,只觉得等她跟上思路的时候陈言清已经在放疗室外等她了。
她羞愧得脸红,便急急忙忙地低头道了声谢,跑出门外推着陈言清的轮椅往病房赶。
“推这么快干嘛。”陈言清皱眉,声音严厉却无力地喝止,想来是刚刚的放疗让她觉得疲惫了。
很……很快么,从放疗室到病房她用了十分钟还没到。
“那,那我慢点。”夏暮又放慢了些许脚步。
陈言清支着头靠在轮椅上,任由夏暮推她回病房,即使半路夏暮走岔了一次路她也不再说什么了。
回到病房后,夏暮刚刚想抱着陈言清躺回床上,没想到陈言清硬是自己爬了起来,钻回被子里背对着夏暮,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夏暮看了半响,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去打了一盆热水,准备给陈言清擦擦身子。
前几个月里都是林继平照顾的陈言清,擦身这种事情当然不好做,便请了几个护工。可是这几个护工几乎和陈言清都不对盘,不是手脚太重,就是说话声音太响。就这么一直换到夏暮来的时候,才终于结束,因为陈言清说让夏暮照顾她。
试了试水温,应该……适中吧?
“妈,我帮你擦擦身体。”端着一盆水走到陈言清的床边,她还是如同之前一样裹着自己躺在床上。
没有回应,只是紧紧裹着的被子松动了些,陈言清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夏暮松了一口气,将脸盆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轻轻撩开被子。陈言清的身体瘦弱得吓人,夏暮咽了口口水,笨拙地将她宽大的病服松了开来。
只不过解开了两个扣子,夏暮的脸色便变得如同土灰色一般地难看。陈言清望着夏暮的表情,讽刺地笑笑。
讽刺的是她这具躯壳。
胸部周围是触目惊心地溃伤,不多,但是却异常丑陋。陈言清嘴角的笑意慢慢放下,抿紧嘴唇望着窗外。
夏暮抬头看了一眼陈言清,便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将毛巾浸湿、拧干,一双手颤抖着轻轻擦过陈言清不堪一击的身体,只偶尔望望她,那依旧冰冷无望的表情。
一盆水很快浑浊,夏暮深吸一口气,将毛巾放回了水里,两手端着脸盆走进了洗手间。
“哗啦啦——”
一脸盆的污水被夏暮倒进下水口,她两手撑着洗脸池浑身不住地颤抖着。努力深吸了几口气,夏暮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静静地看着。
终究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夏暮重新接了一盆温水,她知道现在最要坚强的是自己。
拎着一脸盆的温水在镜子前硬是挤出一个笑容,夏暮这才放心地往外走。
床上的陈言清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夏暮在心里叹了口气,可脸上依旧保持着一丝笑容。
“妈……”
话音刚落,夏暮就看了陈言清不住颤抖着的臂膀,以及……低低的啜泣声。
妈……
夏暮深深地看着陈言清的背影,她从来没见过她哭。当初和夏暮的爸爸吵架时她没见过,离婚时她没见过,创业失败时她没见过,甚至是前几次放化疗结束后难受得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时她都不曾“哼”过一声。
可现在……陈言清就这么低低地啜泣着,啜泣着。
夏暮的喉咙口似乎被一块东西堵住了一般的难过,她将脸盆轻轻地放上了床头柜上,踱步走出了病房,将门慢慢地关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夏暮怔怔地望着走廊里刺眼的白炽灯,两手紧紧地抱胸环住自己。
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李泽坤的电话。
从请假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打电话给李泽坤,是因为忙,也是因为不想打扰他。
“嘟——嘟——”手机在耳边放出规律又单调的声响,夏暮望着的白炽灯闪烁了一下。
“喂,暮暮?”
沉稳低调的声音再一次在夏暮的耳边响起,原本以为是欣喜的心情却陡然变成了无语,以及涌上心头的,夏暮辨不出的情愫。
难过、生气、彷徨、委屈……她每一个都想说,可每一个都又说不出来,只是硬生生地堆积在喉咙口,让她心里闷得难受。
半响不语,夏暮觉得脸上很不舒服,颤抖地摸了一下,已然是泪水纵横。心里复杂的感情轰然间像洪水决堤一般地汹涌泻出,夏暮紧紧握着耳边的电话,蹲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想努力照顾好陈言清,却感觉自己怎么也跟不上;她的确和陈言清不对盘,可她真的不知道有朝一日陈言清离开时她会怎么办,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会离他这么近;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让李泽坤有负担,却没想到现在的她却让李泽坤更担忧。
硕大的一个走廊里,安静,沉寂。唯有蹲在角落里的女孩细小却哀伤的哭声轻轻响着,还有,她耳边寂静,却沉稳的呼吸声提醒着她,始终有一个会陪着她。
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