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8)(1 / 1)
菲菲执意不肯叫小五去机场,她比较愿意的方式是拎着自己的大箱子和布头小狮子。
这就好像当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里,牵着父亲的手,穿着搭扣的小凉鞋和红色的蝴蝶结背带裙,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是记得火车站的大钟和迈出站台时外面突然涌过来的如流水般的公交车们,虽然一片喧闹,但是却感觉自己是一个人。
有一片指甲或是一根骨头断掉了,依然总归还是一个人。于是小五一个人走进了撒着巧克力屑的霓虹灯大楼,在此之前他在厨房里面煎了一个荷包蛋,水斗里有一些菲菲残留下来的鸡毛菜叶子,锅子里是前一天晚上的鸡毛菜土豆汤。
他想把这一切搞得像一个仪式那样的庄重,因为他在早晨的睡梦中从未感到耳朵边上有这样强烈的呼唤的声音,这个声音喊着:“再往上,再往上一点点,就是一九九三年。”直到他被菲菲咸咸的亲吻手拉箱轮子在地上的摩擦声以及重重的关门声惊醒。
屋子里面一片死寂,他看到窗台上面匡威跑鞋整齐地摆着,被太阳晒得好像真正的瘦削少年,他在认识菲菲之前从未感到青春的流逝,而现在时间好像是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
他爬楼,想象着一九九三年台下水管道里面疯狂的流水声,它们呻吟着彼此碰撞抵触着奔腾在不为人所看到的地方,整个城市都在疯狂而隐秘地奔走着,似乎无人知道,那时候台风刚过去,整个岁月好像刚刚从水里面捞上来般青绿葱翠。
而此刻是冬季,马路上所有的梧桐树叶子都掉光了,整个城市是白花花的,下午很寂静,道路宽阔无边却看不到人,现在,已经离开一九九三年那么远,脚手架都已经被拆除,旧了的玻璃覆盖在所有的楼房上面折射着太阳白色的光芒,听不到建筑工地的打桩声,而地下的管道密集得让老鼠们可以从那里到达任何地方,已经看不到整片整片的天空,也没有裸露着的钢筋水泥,只是从高楼们的间隙看见依旧在飞速奔走的云,正在发出压抑的叫喊声,无人听得到。
小五穿着破了洞的牛仔裤,旧到烂了的匡威跑鞋和湖蓝色的滑雪衫快步行走在稀有人迹的人行道上,他突然感到这里再次变成一个空城,如同他骑在十五岁的自行车上面,扭头望向身后无人的马路,到处都是正在建造中的高楼,有打桩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空气昏黄充满了尘土的味道,但是没有人,那么澎湃,激动人心。
小五快速地走在巧克力屑霓虹灯大楼的楼道里面,每一层的楼梯都有一个天窗,冬季安静的阳光从那里照进来,他看看手表,现在离菲菲的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可以爬到楼顶的天台,然后站在那里看有没有一架正要穿过云层的飞机,那时候的天空该是橘红色的,云层是浑厚的灰色,而飞机斜向上四十五度,隔得那么远,或许完全听不到巨大的轰鸣声。
他如此急速地爬着每一层楼梯,急不可奈地两步并一步,像只灵活的猴子般在无人的楼道里向上窜,似乎每窜上一层,时光就向后倒流一段,越来越接近一九九三年的黄昏。
耳朵里面的噪音突然变得巨大,那些梦中的喊声从未如此地清晰过,而且还彼此碰撞,似乎整幢巧克力屑霓虹灯大楼都在一个瞬间爆炸,他累了,喘着气,感到自己耳鸣,也不知道已经爬了几层,天窗里照进来的光线变成了一种迷离的颜色,耳朵里面还塞着音乐,此刻整个耳廓都疯狂地疼起来,分辨不出那些噪音是来自于耳机还是来自混沌起来的大脑,这可能是他爬过的最高的一幢楼,他依然可以闻得到早就已经被磨掉了的钢筋水泥的气味,他兴奋着直到脚已经彻底地失去知觉,只看得到旧了的匡威在颜色不可辨别的台阶上机械地挪动着,耳朵里的噪音把整个人都推向了巅峰,小五感到如果他最后推开了天台的门,一定会有巨大的风冲进他的身体,从每一个毛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