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6)(1 / 1)
这时小五想起来他最后见到那个男人时的情景,在过去他对菲菲反复的描述中,一直是一个瘦到发灰的男人,露出垂死的相貌,眉弓上的伤口始终没有愈合过。
而此时他真正地想起来了,那些描述只在语言中是固定的,而在他脑海中每次这个瘦到发灰,眉弓流血的男人都有不同的背景,有时候他是在一个岗亭的边上抽烟,有时候他坐在过去中学操场的煤渣跑道上,有时候他甚至蜷缩在小五的床边望着他。
于是小五知道,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他说他现在在那里的牙防所里面做事情。”菲菲用手指指小五身后的一幢深色楼房。
“那里?”小五想起刚刚开始长智齿的时候,有一颗顽固的牙齿怎么也顶不出牙肉,于是就去那个牙防所里面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有用麻药,但是疼痛的感觉已经被全然地忘记了,只记得走廊里面的乙醚气味,还有就是他独自一个人站在走廊的天窗边上,被拔掉牙齿的牙肉上覆盖着一大块棉花,很快就被血浸透了,他把棉花取出来,血依然在嘴巴里面咕噜咕噜地冒着。
自此小五再也没有提起过他所有黄金时代所发生的事情,他对任何人都不曾提及过。
睡觉前菲菲总是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把头发窝在小五的胳肢窝里面,喃喃地描述着那些在黄昏里面撑着翅膀低空擦过的黑色大鸟,它们羽毛的温度,它们的脚爪有时候甚至触碰到头发,然后菲菲就嘟哝着迅速进入睡眠中去,他们很少说起将来的事情,将来比过去更加地虚无飘缈,所有的激动人心和细枝末节都无可描述。
小五却一再地做梦,梦见他自己在爬一幢从没有进入过的高楼,楼道内如此安静,充满了油漆的气味,每一级的台阶都很高,没有声控灯,也没有天窗,模糊的光线从很远的地方透进来,不可辨别外面的时间,而有个声音却是越来越清晰,那是那个半条眉毛的男人的声音,虽然这个声音并不是小五记忆中的童贞感,但是他确知这就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唤着小五的少时的绰号,但是小五知道他要说的其实是:“再往上,再往上,再往上你就又再次看到了一九九三年。”而梦就此终止,终止并不是他突然打开天台的门,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发现那底下就是虚空,终止就是他突然醒过来,毫无征兆,看看手机显示的时间,往往是清晨七点,打开床头的窗户,底下梧桐树的叶子都已经落光了,并没有下雪,但是整条马路是白颜色的。
菲菲的签证如她所愿在冬天的时候到来,于是她看见那张花花绿绿的小票子时想,等她到法国的时候,那里该是温凉的天气,可以在粉红色的绣花小褂子外面套上灰色的长毛衣,那件毛衣拖着长长的袖子,覆盖着手背,甚至如果她喜欢的话,可以一直拖扯到膝盖处,可是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却看见自己穿着这件拖拉的灰色毛衣走在这个城市潮湿昏黄的地道中,有老鼠在水管里面发出细微的声音,袖子太长了,一直拖到了地上,她不知道为什么就看到了自己的背影,一个不停地拉扯着袖子的背影,在满是水渍的地道里面缓慢地通过。
“我夏天就回来,夏天就回来。”菲菲往一个旧的牛皮箱子里面塞粉色的小内衣,一边嘟哝着,在梧桐树刚刚掉光叶子的时候说起夏天似乎是件非常遥远的事情,此刻菲菲第一次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正疯狂地将她往前推去,把背后一直牵引着她的一根骨头硬生生地切断了,咔嚓一声,疼得她几乎要瘫倒在地上,未来这样地虚无缥缈这样地虚无缥缈,好像圣诞树顶端的那颗金色五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