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2)(1 / 1)
“后来他死掉了。”小五最后总是要郑重地附上一句。
菲菲随手剥着瓜子说:“他怎么死的?被你砸了一下砸死的?”
“他后来吸毒了,死前人瘦得发灰。”其实小五的黄金时代并非像他自己描述得这样阳光灿烂,菲菲在他抽屉里翻到一张几年前的报名照,梳着滑稽的三七开头发,根根都位置妥帖,穿着当时男孩子间流行的灰色无领拉链衫,面孔扁平,全然没有现在的腔调,倒是现在二十七岁的模样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少年。菲菲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日来要把少年这个词语放在嘴巴边上念叨着,她橘红色的短头发正在渐渐褪色,鹅黄色的衣裳和澄蓝的耳环摆在一起显得不搭调,虽然面孔上面的青春痘依然因为熬夜而来势汹涌,但是这一天,小五再次重复着他铁扳手的故事时,正是早晨八点,夏天已经戛然而止,风从床头的窗户缝隙里不断地涌进来,簌簌发抖,菲菲突然凄凉地意识到,青春期果真已经跟她全然没有关系了。
而小五睁开眼睛的时候,望见菲菲正裸着半个乳房在穿衣镜前面比划着那件粉红色的绣花褂子,这是她在夏天买的,她总是习惯于在早晨醒来时比划着,但是小五并未看出那件褂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是衬着菲菲那一颗硕大无朋的脑袋,褪色的橘红色头发宛如大葵花一般,而手臂和乳房都是如此细小,看起来好像一个没有发育好的少女。
他突兀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巴黎?”
菲菲犹豫了一下,终于是说了句完全不搭调的话:“我过了青春期了啊。”
于是小五努力回想着所谓青春期的片断,此刻是秋天了,楼底下的梧桐树在巨大的风里面摇来摆去,整条街道都是灰蒙蒙的,他想起来的却全部都是电影里面的镜头,比如说绿油油的麦子田里面的白衣少年,爬在屋顶上面抽烟的赤膊少年,在厕所里打架的血腥气浓重的少年,耳朵边上都是呼呼的风声,那些男孩子们细胳膊细腿的,书包一直吊到屁股底下,走路的时候晃啊晃的。小五的书包里塞着铁扳手的那段日子也是秋天,那是一只牛仔布的书包,双肩的,细带子能够把肩膀勒得生疼,最辉煌的时候书包里塞着两把小刀,一个铁扳手和成叠成叠卷了边的书本,在翠绿色的跑车上骑得像风一样,边上那些搭着脚手架的高楼呼呼地就过去了,要多苍茫就有多苍茫。小五现在回头想想才知道,他的整个青春期都与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傍晚有关系。但是当时所见在之后却再也没有见到,哪怕是在电影里面都不曾看见,这一切都与绿油油的麦田,插进胳膊里面的小刀片,对女孩子的无限遐想全然没有关系,这一切他甚至连菲菲都从来不曾说起过,这一切不可分享也不得分享。
夜间,五楼的小窗帘外面,所有的霓虹灯都在天将暗未暗时打亮了,正对着窗户的是菲菲以为这个城市里面最最美丽和豪华的高楼,形状如同钢铁战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却好象是撒上去的巧克力屑,菲菲手里面捧着法语书,用笔在上面勾勾画画。
这座楼小五一直没有爬上去过。
小五的癖好菲菲并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小五那些在楼道里面度过的黄昏,其实这是没有人知道的。小五穿着阿迪达斯的运动鞋,他穿坏过好多双鞋子,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他的牛仔裤也已经被踩毛了边,鞋底上面的一小圈裤子几乎要断下来,噔噔噔地踩着楼梯往上跑。一九九三年爬上的第一幢楼后来成了一幢烂尾楼,裸露在外面的钢筋终于都生了锈,好象刚刚被摧毁的宇宙战士一样,庞大的身体笨拙地停泊着,却也是小五眼中真正的里程碑。自此以后,他爬过家里周围所有建造了一半,将成未成的楼房,那时候农田和小溪连带着整个童年都已经从小五的视线中轻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簇新的散发着涂料味道的楼房,成排成排的米白色,用瓷砖新砌出来的花坛里面,用麻绳捆绑着幼小的树苗,女贞和泡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