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P先生不想要我的命。但我想,就算我是太平洋坠机事件当中的唯一生还者,他也不会在乎。
至少,至少,我以为他们会把我抓去关。
"我可以跟你坐一会儿吗?"P先生问。
"当然可以啊。"我说。我紧张死了,他干吗这么友善?是不是想突袭我?搞不好他想拿本微积分课本,把我的鼻子也打断。
但是这怪老头只是安静地跟我长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该做什么,只能跟他一样安静坐着。我们之间的沉默变得巨大又真切,就好像走廊上坐着三个人。
"你知道你自己为什么要用书丢我吗?"P先生问。
真是个危险的问题。我知道我最好答对,否则他会很火大。
"因为我很蠢。"
"你才不蠢。"
答错了。
讨厌。
再试一次。
"我不是故意要丢你的,"我说,"我是想要对着墙丢。"
"你真的是对墙丢吗?"
可恶。
他简直是在审问我嘛。
我开始觉得有一丝不爽。
"不是。"我说,"我并不是真的要对准什么东西丢,好吧,我是想砸个什么东西,你知道吗,像是墙或是桌子或者黑板,砸个死的东西,不是活的。"
"像我这样活的东西?"
"或者比如说植物。"
P先生在教室里养了三个盆栽,他跟它们讲的话,比对我们还多。
"你知道砸一棵盆栽和砸我完全是两回事,对吗?"他问。
"对啊。"我知道。
他很神秘地笑着。大人还真会神秘地笑,他们是不是上大学去学怎么做出神秘的微笑啊?
我愈来愈紧张。这人究竟是想怎样?
"你知道吗,P先生,不是故意无礼或什么的,但是,你这样,有点吓死我。我是说,你到底在这里干吗,说真的?"
"好吧,我要你知道,用书打我恐怕是你所干过最坏的一件事。不管你的动机是什么,重点在于你真的动了手,而且还打断了一个老人的鼻子,简直不可饶恕。"
他要处罚我了。他没法用他衰老的拳头揍我,但可以用那些老生常谈把我给杀了。
"但是我真诚地原谅你。"他说,"虽然我实在不想,但是我必须原谅你,唯有那样,我才不会拿根丑棍子把你打到稀巴烂。我刚开始在这里教书的时候,对坏学生就是那样的,你知道吗?我们痛打他们。我们被教导成要用那种方法去教育你们,我们得把印第安人杀了,好拯救他们的孩子。"
"你真的杀过印第安人?"
"不,不,那只是夸张的说法。我们并不是真的把印第安人杀死,我们是要让你们放弃做个印第安人,放弃你们的歌声、传说、语言和舞蹈,所有的一切。并不是真的杀死印第安人,是杀死了印第安文化。"
天哪!在这一刹那,我痛恨P先生,我真希望手上有一大套百科全书,好让我重重地砸他。
"我无法跟所有我伤害过的人道歉,"P先生说,"但是我可以跟你道歉。"
我完全糊涂了,是我打烂他的鼻子,而他却要跟我道歉。
"我年轻的时候,伤害了很多印第安小孩。"他说,"可能打断了不少人的骨头。"
突然之间,我发现,他正在向我告解。
"那个年代不一样。"P先生说,"那是一个很不好、很不好的年代。那样做是错的。但是我既年轻又不懂事,满脑子的想法。就跟你一样。"
P先生对我笑了笑,他的门牙缝卡着一片生菜。
第14节:希望加上希望(2)
"你知道吗?"他说,"我也教过你姐姐。"
"我知道。"
"她是我教过最聪明的学生,比你还聪明。"
我知道我姐很聪明,但是从来没听过任何老师这样说她,更没听过有人认为她比我聪明,我既高兴又忌妒。
我老姐,那个地下室鼹鼠,她比我聪明?
"这,"我说,"我爸妈也都挺聪明的,我猜是家族遗传吧。"
"你姐姐想当作家。"P先生说。
"真的?"我问。
我感到有点惊讶。她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这件事,更不要说是告诉老爸、老妈,或任何人了。
"我从没听她提过。"我说。
"她不好意思说。"P先生说,"她总觉得大家会取笑她。"
笑她写书?大家会认为她是这里的英雄,说不定她的书早已经被拍成电影或什么的,那就太酷了。
"嗯,她不是觉得写书不好意思,她是对她想写的那种书感到不好意思。"
"她想写的是哪一种书?"我问。
"说出来你会笑的。"
"不会啦,我不会。"
"会啦,你会。"
"不会,我不会。"
"会,你会。"
笑死人了,我们变成七岁的小孩在讲话。
"你就告诉我嘛。"我说。
诡异,由一个老师来把我姐的秘密告诉我。我怀疑,她的事情,可能还有好多是我不知道的。
"她想写罗曼史。"
"是噢。"听到那想法,我咯咯笑了一声。
"唉,"P先生说,"你说过不会笑的。"
"我没笑。"
"有,你有。"
"没有,我没有。"
"有,你有。"
"好吧,我可能有稍微笑了一下。"
"稍微笑也是笑。"
然后我真的笑出来了,大笑。
"罗曼史。"我说,"那些东西蛮可笑的,不是吗?"
"很多人,尤其是女性,非常喜欢罗曼史。"P先生说,"她们会买好几百万本,很多作家光靠写罗曼史就赚了几百万。"
"什么样的罗曼史?"我问。
"她没说过,但是她喜欢读那些有关印第安人的。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种吗?"
是的,我知道。那种罗曼史老是以白人处女老师或者传教士的妻子和印第安人战士发生恋情为内容,封面都会让人笑死:
"你知道吗?我从没见过我姐看那种书。"
"她把它们藏了起来。"P先生说。
哇,我跟我姐还真不一样。我藏着里面都是裸体女人的色情杂志,她藏的是有关裸体女人(和男人)的言情小说。
我要的是图画;她要的是文字。
"我从没看过她写出什么东西。"我说。
"噢,她很喜欢写短篇故事,短的罗曼史。她不让任何人读,但她老是在笔记本上写个不停。"
第15节:希望加上希望(3)
"哇。"我说。
我能说的就只有哇这个字。
我的意思是,我老姐因为罗曼史而变成一个山顶洞人,那实在没什么浪漫可言;或许有,或许我姐整天读罗曼史,或许她深陷在那些罗曼史之中。
"我真的相信她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作家。"P先生说,"她笔耕不辍,一直想提起勇气拿给别人看,但是她突然停止了。"
"为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
"你一点头绪也没?"
"没有。"
难道她只是抓住当作家的梦,但没有抓紧,后来发生了某件事使她放弃了?
一定是这样的,不是吗?一定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不是吗?我是说,她住在那间糟糕透顶的地下室里。快乐的人才不会躲在地下室。
当然,就这一点来说,我姐跟我老爸没什么差别。
我老爸没有出门狂饮的时候,就一定躲在他房间里。一个人,看电视。
他看的大多是篮球转播。
他从不介意我进去和他一起看,但我们之间很少谈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看球赛。我爸甚至不会为他支持的队伍或球员加油喝彩,他几乎完全没有反应。
我想,他很寂寞。
我想,我老姐也很寂寞。
我想,我们全家都很寂寞。
但是,我还是很想知道我姐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才会放弃了写罗曼史的梦想。
我是说,没错,那个梦想确实是有点可笑:什么样的印第安原住民会写罗曼史?但还是挺酷的。只要想到若能读到我姐的书,或者走进书店看到她的名字印在美丽的小说封面上,就觉得挺开心。
《斯波坎河热火》。作者:落跑玛丽。
那样真的很屌!
"她还是可以写书。"我说,"只要你想,任何时候都可以改变人生。"
说完之后,我自己差点吐出来,因为我刚讲的,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你永远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去改变你的生命,你根本无法改变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