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三章 沉船(1 / 1)
清泗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他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宅子里,周围的一切对他而言高得过分了。
他跑到一间明窗净几的屋子里,又喊了几遍那个名字,主人显然不在。
他把窗子打开,推到排得整整齐齐的笔架,把墨汁甩在几上刚写完的作业上,再偷笑着把门掩上,旁若无人地继续喊着那人名字。
庭院的一角传来柔和的鸣泣,他闻声跑过去,后苑的小径曲曲折折,飘着淡淡的丹桂香。
八面迎风的八角亭西南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一笼子,一个跟他差不多高的白衣少年正趴在笼外看着。
清泗慢慢靠近了笼子。
黑曜石般的眼睛,尖长的丹喙,五彩的尾羽,逶迤一地的光华。
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光彩,那光彩向四周蔓延,简直要将他整个人都溺死。
清泗睁开眼,一道刺眼的光芒从黑暗中破开,落在手心里紧握着的水蓝玉佩上。
“到地儿了啦,快起来!”
白光中探出一个脑袋,朝着里面的人喊到。周围陆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泗撩开帘子往外一看,已经到了永州。
“你就是那个小江?”
带着碧色头巾,身着朱红外衣的中年人拿着推荐信,眯着眼睛打量了清泗。
“是是,来永州都好几天了,一直等着您们。”
中年人使了个眼色,两个下人朝清泗走过来,不由分说就上下搜他的身。
“……这是?”
中年人见他身上并未带着家伙,点点头,示意他跟他上船:“船上发生了点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清泗用余光打量着他所在的船只:朱色的鹰头,碧色的帆布,华雪萝华家的商船,谁也不会认错。
突然,他往旁边一闪,手下意识去摸身侧的刀。
狗吠声猛地充斥了他的耳道,伴随着铃铛铛的铜铃声。一只凶神恶煞的大狗正朝他大吠。
清泗身子向后仰去,笨拙地摔在地上,露出害怕的表情。
“哪个没教养的混小子,惊了姨妈的宝贝?”
娇滴滴的声音腻得好像随时都可以滴出油来。
大狗脖子上的绳子,收束在一只戴满五光十色的肥手中,手的主人,一个圆润的妇人,正斜着眼睛慵懒地站着。
“禀告小姐,这新来的小工,面儿生,吓着了‘铁斧’,还请见谅。”
“……新来的?”
说话的是一个站在妇人身边的白衣青年,他淡淡看了清泗一眼。
“公子放心,小的检查过了,是个老实人,没带什么家伙。”
青年走到清泗面前,清泗即使低着头,也可以感到对方落在身上的试探、估量的眼神。
无论是谁,被那样的目光掂量着,都会觉得自己不是人,是件货物。
充满腥味的底舱里,清泗一边收拾床,跟工友小陈说着话。
“我这辈子可没见过那么大的狗。”
“虽说是狗,但跟狼差不多。雪萝夫人养得更多、更大,一个月前我们被咬死了个人。”
“……跟她说话的是她的哥哥?”
“怎么可能!高羽高公子是雪萝夫人的义子,很能干,夫人相当倚重他,府里上下都把他当成华府的继承人,才叫他‘公子’。”
清泗点点头。
“年纪轻轻就能得到华大夫人这般倚重,果然很能干。”
小陈眨眨眼:“但是他这个人特别小气!”
“小气?”
“他从来不会为别人做事情!他要是做了什么事,只是为了自己。”
清泗点点头,又问:
“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大家紧张成这样?”
“我们这艘到金陵的粮船,华府一年的收入六成在这,但是几天前,收到了封匿名信,说是要顺点粮,行个方便。这水道本来就不太平,撞上这种事,谁不紧张?”
“那倒是。”
“不过也只用担心这两天。”
“为什么?”
“因为再过两天,华大夫人就要到这艘船上来。”
“华大夫人那么厉害?”
“没有人敢得罪华大夫人,谁敢惹华大夫人不高兴,华大夫人手下九条藏獒就要他全家送命!”
江湖人称“血蝇”的华府,一天活干下来,饶是清泗是习武多年,都有些吃不消。
几天前,确实有个疑似墨门弟子的人搭上了这艘船,但在屏洲下了船,之后的下落,便没人清楚了。
屏洲是河道中央的一个小岛,墨沉在那里下船,是要做什么?
清泗注视着黑暗的水面上浮动的粼粼波光,江面犹如碎镜拼成一般。
此刻,注视着水面的并不只有清泗一人。
高羽站在船舷边,月下一袭白衣,清白如雪。
他朝天空伸出手。
夜空传来扑簌簌的声音,几只白色的水鸟,擦着水面轻轻飞过,啄食着他手心里的碎屑。
渐渐地,前来觅食的水鸟越来越多。
白月,白衣,白鸟。
清泗靠在栏杆上,沉默着看着高羽喂鸟。
这个白日里吝啬到让他们碗里绝不会多留一粒米的公子,晚上喂起鸟来,委实大方得惊人。
白鸟吃饱喝足后,懒懒地挥动翅膀,消失在夜色中。
夜里凉风拂面而来,高羽压低嗓子咳嗽起来。
他的身体看起来不太好。
高羽回过头来,看着清泗:“这么晚了,还在闲逛?”
“底舱腥味太重,出来透透气。”
高羽笑了一下。
“我要是你,就乖乖呆在船舱里。晚上甲板上可是很冷的。”
他负着手,从低头不语的清泗面前走过。
这个晚上注定不会平静。
清泗辗转良久,也无法成眠,最后迷迷糊糊间,感到有人在用力推他。
“舱底起火了!”
清泗猛地坐起来。
舱底一点都不冷,暖得让人直流汗。
清泗站起来,跟着逃窜地众人往外走,外面显然是来了不速之客,刀剑之声响成一片。
道口却有人拦着了:“别慌!别乱!下面放着水,大家先救火!喂!——”
清泗如小鱼般从他肘下穿过。
那个人没有说错,上面乱作一片,几个黑衣劫匪被人围堵在船中心,作困兽之斗。
清泗看着甲板上火光滔天的一幕,却觉得没有实感。
高羽一身白衣,站在甲板上,映在他眸子里的光却是冷的。
“可是、可是铁斧……”小姐啜不成声。
“这里到处都是飞石乱箭,你万一有闪失,我怎么跟大夫人交代?”
清泗这才看清楚,甲板中心那团燃烧的火球和嘈杂中那凄厉的不和谐音是什么。
铁斧——那头凶狠的藏獒全身都是火,不知被谁拴在木桩上,空气中焦肉的味道,让清泗胃里一阵翻腾。
这时,突然有仆人面色慌乱地跑到高羽跟前:“西船舱、西船舱着火了。”
高羽和华凌的脸色都变了。
“账册……母上的账册!”小姐惊呼道。
这时,一阵轰鸣声响起,船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爆炸的地方就来自西舱船。
“有炸药!”不知谁喊了一句,局势更是乱成一锅。
“福禄,寿全,护送小姐乘船走。”高羽沉声道。
“你、你呢?”小姐哭着说。
“我去拿账册。”
清泗跟着高羽来到西舱船,船内火舌吞吐,浓烟满布,高羽一袭明晃晃的白衣,很快从视线中消失。
突然,船身剧烈摇晃了一下,清泗发现他所经过的地方,正在撕开一个大口,露出下面湍急的水流。
华府这艘船是有名的“对漕船”,从中间船只可以分开成两半,是为了在水流湍急时,避免船身过长带来风险。
现在似乎是船主为了防止情况最严重的西舱船火势蔓延,将船只分开了。
清泗所在的西舱船剧烈摇晃着,被湍急的水流冲到江心。清泗捂住口鼻,看着脚底的漩涡,正琢磨对策时,突然,后背被人猛地拍了一下!
清泗一惊,死死抓住柱子,才没跌入水中。
他转过头,却看见了高羽的脸。
“你怎么在这?”
清泗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我怎么知道!我是新来的,只知道跟着人跑,跑着跑着人都不见了,连船也裂开了——公、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高羽看着对面渐渐远去的东舱船,脸色严峻,看来此事亦在他预料之外。
“船主怕火势蔓延,提前将船只分开了。”
“这船上没有小艇?”
高羽摇头:“小艇都在东舱船上。”
清泗叹了口气:“要不我们跳下去?”
高羽否定:“江心水流那么急,跳下去,未必比呆在船上好。”
“那我们岂不是等死?”
高羽看着水火两重天道:“你会开船吗?”
“把舵会一些。”
“不急,还有时间。你先把船引到水流平稳处,再弃船而逃。”
燃火的西舱船在汹涌的河流碰撞下,踉踉跄跄地前行。
“我怎么感觉船一直在往下沉?”
清泗大声问。
但是没有人回答他,他转过头,看见刚才一直找什么东西的高羽,已全然不见了踪影。
整只船都在发出颤抖的嗡鸣,崩溃就在瞬息之间,清泗把着舵头的手已经僵住。
“混蛋!”
清泗喘着气,用绳子和重物将舵头固定住,整个西舱船都已经被烧空了,风在呜咽,船在悲鸣,清泗深吸了一口气,他听到脚下的甲板传来烧断的声音。
足尖一点,腾空,坠落,在扎入寒水的前一个瞬间,他听到了船只爆裂的声音。
漫天霞光中,高羽悠悠地醒转过来。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袖中藏着的长盒是否安在,当手指触到冰凉的铁皮时,他长长舒了口气。
他将铁盒中一卷压得紧紧的账册收在贴身内衣中,左右看了一眼凋敝的江岸,正打算站起身来,却又硬生生伏下了身体。
从石头缝隙看去,一个黑衣青年正在岸边逡巡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是昨日跟着他到西舱船的那个人?
高羽蹙起眉头,没有出声。
这种时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高羽”这个名字,应当于与华府的账册,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高羽到镇上换了件干净的行头。
华府粮船遭劫一事,果然闹得沸沸扬扬,虽然财物损失惨重,但所幸人员伤亡甚小。
华雪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此事。
这段时间他还是少在外露面的好,华府的獒犬并非虚名。
在茶舍探听到需要的信息之后,高羽正想起身离开,突然又猛地老老实实坐下了。
那个黑衣青年——不知何时进入的茶馆,就坐在他旁边,还点了一盏茶。
这时,竹板儿一响,店里的先生开始了弹书,茶馆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黑衣青年似被闹声所吸引。
高羽当机立断站起来,压了压帽檐,从他身边迅速走过。
可是高羽在街上没走几步,就感到有人在跟踪他。
他走得快,那人也走得快,他走得慢,那人也不急,他停,那人就站着假装看热闹,高羽用余光看着那影子般的黑影,心中叹了口气。
走入一个僻静无人的巷子时,肘部贴着匕首的冰凉,高羽猛地转过头,装作一怔,然后露出大松口气的表情:“——是你。”
果然是那黑衣青年。
清泗的表情也很是意外:“公子?——真的是你?”
高羽故意前后看了一眼:“没人跟着你?”
“没……怎么了?”
“这里不方便说话,先跟我来。”
在一间灰敝的房间里,高羽给清泗倒了杯水,清泗没喝。
“公子怎么一见我就跑?”
高羽叹了口气:“我也是出于谨慎,不得已为之。你在街上,可曾听到什么消息?”
“我听说华府正悬赏千金寻找公子。”
“不止是我,你的头颅也已值百金了!”
清泗很是意外:“我的头原来那么值钱?”
“谁叫有人看到你跑到西舱船里头了。”
“这跟我跑到西舱船有什么关系。”
“因为西舱船放着华府最重要的账册,现在它不见了,你是事发时离它最近的两个人之一,自然脱不了嫌疑。”
清泗露出紧张的表情:“我……没有看到什么账本。”
高羽叹了口气:“现在不管你看没看到,他们都要把你灭口。”
“那账本可在你手上?”
高羽无奈地说:“我去的时候,已经都烧成了灰烬。所以现在是谁也证明不了你我的清白。”
清泗试探道:“那账本里有什么东西?”
高羽笑了笑:“你觉得有钱人的账本里会有什么好东西?”
清泗想了一会,说道:“高公子,所以你的意思总结成一句话,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高羽又用那种掂量的目光看着他了。
“你能从船上逃出,功夫肯定不错。”
“几套粗野拳脚,见笑了。”
“其实我在金陵有一些基业,还有几个道上朋友,东山再起,不是难事。你不妨跟着我,我保证你衣食无忧。”
没想到清泗答应得很快,仿佛就在等他说出这句话一样。
“反正现在除了公子,我还能去哪里?外面都是眼红我脑袋的家伙。”
“你先护送我到金陵,如何?”
“当为公子尽心尽力。”
高羽摆了摆手,笑道:“你我现在可谓难兄难弟,我已不是什么公子,你我互称名字就好。”
“那,高羽高公子……”
高羽眨了眨眼睛:“高羽这个名字,恐怕以后再也不能用了。你叫我溦涯即可。”
“溦涯?”清泗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名字略为拗口,但还是展眉道,“那今后你就叫我清泗。”
“好,清泗,今后就有劳你了,本当以香茶敬之,但现在时期非常,这杯白开水,不要介意。”溦涯笑着举起水杯,朝清泗敬去。
清泗也不推辞,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两人端起酒杯,把脸藏在衣袖之后时,脸上的笑容几乎在同一时刻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