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乍露胭脂面(7)(1 / 1)
一瞬间,他身形急转,腰身弯出不可思议的角度,手中长柳化剑,在空中划出无数晶亮的弧线。虽是在水中,他仍旧灵活地好似出水蛟龙,动作洒脱飘逸,如行云流水,畅然自得。枯柳在他手中翻飞跳跃,变化莫测,一时柔韧如丝,一时坚硬如铁。偏偏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水珠纷飞,每一颗水珠又都折射出太阳的光线,直将那一河金光撒满天地。那人,便在这样的水雾中起舞,认真、高傲,仿佛不是困在浅滩,而是鱼跃深海。转瞬,他手上动作终止,顺手抛出去的柳条大半没入河堤。他爽朗地笑出声来,孩子气地道:“我好高兴!好高兴!”
“嘻!”九如红了脸,一双手圈在唇边,“我答应跟你走,可没答应嫁你!名哥哥,九儿可没答应嫁你!”她笑得慧黠,一脸的鬼灵精。
“嗯!你愿意跟我走,我就高兴!好高兴!”那人中气十足,声音在空旷的原野里一遍遍回荡。
九如不说话,笑着向水里撒欢的人挥手,转身离开。
一面走着,一面浅浅地笑。走出去许久,她忽然高高地昂首望天,“爹爹,你让九儿好好的,这样可不可以算好?是不是这样就是好?”
她抬高手臂使劲地挥手,嘻嬉笑出声来,“爹爹,你瞧,女儿现在很好!很好!”
可推开小楼后门的时候,九如的好心情瞬间消失殆尽。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那孤院借着最后一缕天光分外的萧瑟起来。她抬眼打量着葡萄架、菜园,最后才把目光转向了破旧的小楼。
一丝光都没有,一丝声音都没有。
九如心里咯噔一下,轻手轻脚地往楼上蹭。
推开半掩的房门,便闻见陈蒻香惯用的淡淡的荷香——顺着那香气,九如瞧见默默坐在琴旁的陈蒻香。她无声坐着,一双手却高高地悬在琴弦之上。
“姐姐这是在做什么?”九如略微笑了一下,摸到桌边点灯。
“别点灯,咱姐妹这样坐一会儿,也是好的。”
九如笑一笑,放下手中火折子,乖乖地坐到了她脚旁的团垫上。
天黑得快,只是一转眼,月兔已经东升,残月一勾,更显得夜空寂寥。
“姐姐为什么不弹琴?”九如伸手拨动琴弦,叮叮咚咚的琴音,瞬间流泻一地。
陈蒻香心中一紧,一把摁住了九如的手。顿一顿,她若无其事地理理袖口站起身来,“为什么一定要弹琴呢?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
九如抬头看了陈蒻香一眼,没说话,转身点了灯。
残灯一豆,慢慢氤氲出一丝光亮,陈旧的小楼,便借着这一丝光显露出掩饰不住的破败。
陈蒻香借着灯光四处打量一眼,“三日之后,咱们便要出发了。”
“什么?”九如的手一抖,手上捧着的灯烛随之一晃,竟噗的一声熄灭了。她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又缓缓点亮了火折子。待拢好了灯烛,她回头问道:“姐姐,人都说侯门深似海,可见那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咱们一定要去吗?不去不行么?”
陈蒻香瞧着那摇摆的灯烛发呆,视线却越发的坚决,“九儿,你明明知道的,去或者不去,根本就由不得咱们决定。”她低头,轻声呢喃,“九儿,陈蒻香再也不愿、也不能留在这里。”
“姐姐,你是说……”九如心中一惊,竟不知陈蒻香为何生出了这样的念头,“你怎么能……你根本不知道……”
九如有点儿激动,话说得极快又语无伦次。
陈蒻香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抿唇一言不发。
夜色太深沉,那一点微弱的烛火飘摇,更令屋里的一切越发的不分明。
此时,门口却传来深沉的叹息,“香儿怪爹爹了?”
陈蒻香起身行礼,却并不迎出去,只淡淡地说一声:“香儿没资格怪爹爹。”缓一缓,她笑道,“这都是命,是香儿的命。”
陈墨笺没再说话,慢慢进屋。
“爹爹!”陈蒻香再次开口唤他,她笑容挂在脸上,泪水却盈满眼眶,“爹爹,您现在终于知道还有我这么个女儿吗?这么多年,您将女儿丢在小楼不闻不问,到底,还是记着我这个女儿的,是么?”
陈墨笺的身子颤了一下,身形越加的伛偻,“香儿恨我?”
“十八年了!十八年了,女儿日夜盼着能见到您,能承欢膝下,能如静玉般俏生生叫您声‘爹爹’,得您一句夸奖。可是爹爹,这小楼里母亲留下的书,女儿已然看遍了……可您却还是不肯来……爹爹,这都是女儿的命,女儿不恨。可,爹爹……”她缓缓跪下身去,膝行到陈墨笺身边,用力握住了他的衣角,慢慢俯下身去,“让女儿叫您声爹爹吧,爹爹……爹爹……”
她略显哽咽的声音,带着些微冷淡的颤抖,在这无边的黑暗和昏昏的灯影里,弥漫成一种难以言说的忧伤。
九如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有热乎乎的液体一阵阵地往眼眶上冲,鼻间眼上酸涩得厉害。朦胧中,她依稀看见了记忆深处的那个男子,面色温文、笑声舒朗,任小小的自己骑在他肩头上耀武扬威……
陈墨笺走了很远,蒻香还跪在地上啜泣。
九如没扶她,只是远远地看着。
夜太黑,灯烛昏昏。她素色的身影便蜷缩出一种极致的悲伤,可就在悲伤的后头,九如清楚地看到了一种破釜沉舟的打算——遴选,陈蒻香已然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遴选上,她想一飞冲天——可是,她一个弱女子,即使真的破釜沉舟,又能有什么结果?
九如是打定了主意要走的。可此后的三天,陈蒻香都一言不发地躲在小楼,不弹琴,不看书,不见人。她眼中近乎绝望的坚决,逼得九如无论如何张不开嘴,更说不出一句“离开”。
眼看出发的日子就要到了,九如眼睁睁地瞧着陈蒻香把自己仅有的几件粗布衣裳放进了行囊,心中越发忐忑起来。她抬手抚摸自己脸上殷红的印记,“名,对不起,九儿还是不能抛下她的。你放心,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的。现在,我只是你的小九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