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十七章 同心而离居（1 / 1）
黎简忽然一下醒了过来，那感觉就像是走路踩空了楼梯，又或是直挺挺地摔落悬崖。
他大大地睁着眼睛，瞪着头顶上方白色的天花板，东南角有一块经年的污渍，看着像一个根号。
黎简将目光自那个根号移下来，随着他颈项的转动，听到骨头发出“咯吱咯吱”声，仿佛机械关节缺少了润滑油。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平躺在一张简陋的底部还带着滑轮的床上，白色的床垫和枕头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皮肤表面都被这味道刺激地痒起来。
他正躺在这样一张床上，哦，这床的前半部分还能抬高，所以他虽然只枕着一个枕头，虽然说是“躺”，其实姿势更接近“倚靠”。
一大丛黑发铺满了他的胸口，乍看去像是从他胳肢窝里长出来的，颇有几分诡异。
黎简抬起僵直的手臂，如同高速摄影下的慢动作那样，一帧帧的运动，慢慢、慢慢地揭开身上的薄被。
王又曾睡在了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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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孙逸和叶燮吵吵闹闹地从外面回到病房门口，出于某种不言自明的默契，他们互望了一眼，同时住了口。
彭孙逸轻轻将房门推开一条缝，稍稍弯下腰，两人一上一下地从门缝往里看。
为了方便护士查房，病床就摆在房门的右侧方，彭孙逸一眼看到黎简的背影。
他半倚半坐在病床上，右手连着输液管，晃晃悠悠地悬挂在床边。左手则举在空中，五根长长的手指神经质一般微微抽动着。
彭孙逸盯着那只手，盯着它犹犹豫豫地降下来，仿佛那只手本身就是有思维有感情的某种生物，被迫要从事某项违背它意愿的工作。
那只手覆在趴睡的王又曾头上。
只轻轻那么一触，它又飞快地逃开，像是一只森林里最敏捷的蹬羚羊，有着细长的四肢和比四肢更细的胆子。
黎简的手顺着王又曾长长的头发往下抹，停留在她发梢，五指张开插厚软的发丛中，贪婪地握了满掌。
彭孙逸和叶燮在门外偷窥了足有五分钟，王又曾昨天夜里大概又没休息好，腰身上还缠着黎简的手臂，半身伏在他胸前居然睡得挺熟。黎简也一动不动地任她窝在自己怀里，全心全意地……玩她的头发。房间里安静得甚至能听到药液滴落的声音。
或许这场面算得上温馨？彭孙逸总觉得怪怪的，忍不住推门而入，大声道：“小怪物，你可算醒了！宅男亚健康就悠着点活，左病一场右病一场，你要拖累又曾到什么时候？”
叶燮阻拦不及，只得苦笑着也跟进去，顺手关好门，站到叉腰而立的彭孙逸身旁冲黎简点了点头。
黎简应声抬头扫了他们一眼，那目光真的是“扫”，简直像有扫帚的须须从两人脸上刷过，又痒又疼，还有深深的被嫌弃感。
彭孙逸遇到黎简就容易火大，立马怒气值满溢，揎起袖子骂道：“瞪我干嘛，上次还没挨够？不爱听我喊你小怪物？就许你管我叫‘朋友A’，还不许我给你标个号？”
黎简翻起眼皮，那双像极了阿奇的深黑色大眼瞳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露出一点点恍然。彭孙逸怔了怔，旋即大怒：“我靠！你丫又装忘了我！”
他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彭孙逸愤愤地想，从小到大黎简都看她不顺眼，那混蛋小怪物就想独霸王又曾！他做梦！
叶燮无奈地拉住她，免得她又冲上去动手，这种闺蜜和男友之间的战争可没有道理可讲。但彭孙逸还没来得及发飚，王又曾先醒了。
她先在黎简怀里换了个姿势，铺了半床的头发便流水一般倾向另一边，黎简眼睁睁地看着发丝从指缝间毫不留情地滑走。
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听到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王又曾柔软的躯体不再与他亲密地紧紧贴着，她离开了他。
黎简想，他的大脑能够记录下王又曾的重量、温度、气味、触感……分毫不差钜细靡遗，这些数据却无法解答他的疑问——他是因为这些爱她吗？因为这一切的组合得出一个最符合他性心理预期的对象？
如果是这样，那所谓爱情就只是概率。地球上有六十亿人，他遇到理想对象的机会是六十亿分之一，这还只是空间概率而没有计算时间概率……不对，六十亿人中不可能仅有一个符合标准的对象，还是概率……但全世界仅有一个王又曾。
……噢。
黎简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终于了悟了一个事实。就像他曾经一无所知却毫不迟疑地回答Albert那样：她从来不是任何人，她只是王又曾。
而他爱她，也只为她是王又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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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简的烧退了，神智也恢复清醒，再不像高烧糊涂时那样死巴着她不放……王又曾如释重负，却又不由自主地微觉怅然。
她站在床边，看着黎简面无表情地翻过身，拿脊背对着她，如果后脑勺有表情的话，她敢说那竖起的一绺头发在冲她大吼大叫：离我远点，我讨厌你！
……二十六岁的黎简和十年前同样孩子气的厉害。
彭孙逸恨得直跺脚，依她的暴脾气，弄不死这小怪物！王又曾和叶燮合力才把她拖出了病房。
叶燮自告奋勇守着黎简，王又曾谢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黎简，轻轻地拉拢房门。
“又曾，你有什么毛病？！”门刚关上，彭孙逸就恨铁不成钢地骂起来，“你说就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小怪物，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图丫什么？器大活儿好！？”
“怎么可能！”王又曾心事再重都被她逗笑了，“就他那身体素质，你觉得像吗？”
“我哪儿知道？”彭孙逸白她一眼，“我看他还不像有那么高智商的天才呢，比阿奇都幼稚！”
王又曾轻叹一声，抱着双臂走到对面的候诊长凳上坐下，彭孙逸跟过去坐到她旁边，继续恨恨地念着：“真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了，他除了给你添乱还会干什么？今儿我和叶燮真不该来救你，也让你体会体会，未来的几十年你要是跟他过下去，这种事就是家常便饭！”
她的话与曹卓吾临别的赠言不谋而合，王又曾苦苦一笑，其实不必他们好心劝说，她早就绝了和黎简破镜重圆的心思。
再说了，连镜子有没有存在过都没办法确定，又何谈“破镜重圆”？
“小逸，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年的事不是黎简的错，我也有责任。”她低声道，只说了一句便被彭孙逸打断。
“废话，”彭孙逸瞪她，“孩子难道是一个人能搞出来的，你当然有责任！但是始乱终弃的负心汉责任更大！我们三个算是一块儿长大的，我看着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那小怪物人人都恨，只有你当个宝似的，事事都将就他宠着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结果他还不懂得珍惜！”
“不是的……”王又曾摇了摇头，轻声道：“你不明白。”
她顿了顿，抬起头，望着对面墙壁上不知从何处投来的一树紫薇花影，有些迷茫地道：“小简从来没有要求我任何事，我爱他也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无私……我认识他的时候才九岁，刚刚意识到父母不可能陪着我一辈子，生平头一次感觉孤独和害怕……然后他出现了，又一个既将被抛弃的古怪的小东西……”
她转眸看向彭孙逸，细碎的阳光和树影映在她的眼睛里，她的声音也变得支离破碎：“你明白吗，最初他只是个替代品！我只是想找一个不会变的对象去爱，不会像我的父母那样离开我……我不在乎他的反应，他不爱我没关系，只要允许我爱他……我需要付出爱，需要有人需要我，在我离开他之前他不会先离开……这样自私而不健康的感情，才是真相。”
她看着彭孙逸脸上惊愕的神情，自嘲地一笑，又道：“而且，我也动摇过。“
王又曾紧紧地闭上眼，痛苦地抽了口气。
“……有一回师兄追到我家里来，我很感动，认真地考虑要接受师兄……我太想要一个家庭，师兄承诺毕业就娶我，而小简那时候才十八岁，我还要再等四年……”
王又曾沉浸在回忆里，似乎忆起了当时的挣扎，脸色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又用牙齿死死地咬住。
她停了片刻，鼓足勇气睁眼看彭孙逸：“很抱歉这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美好的爱情故事，我也并不是王宝钏……我想过要抛弃小简，是我先打算抛弃他……小简是有感觉的，虽然他不表现出来，但他其实比常人更敏感。所以，当他头也不回地去了美国……我认为那是我的报应……”
“又曾，”彭孙逸看着大滴的眼泪从王又曾眼角滚出来，慌得一把抱住她，手足无措地安慰道：“别傻了，你只是想想，谁年少无知的时候没干过蠢事？再说了你也该有选择的权力……而且最后你也选择了他不是吗？你还给他生了个孩子！”
不。王又曾想，阿奇是意外。但她不后悔，因为她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永远能让她付出爱、永远不会舍弃她那个人。
她也并不是选择了黎简。如果爱情可以用砝码来计量，左边是师兄和一系列世俗判定的美好未来；右边只是一个黎简。她的理智或许会权衡利弊，她的感情却自始至终都固执地压在黎简那边。
无论这段感情播种发芽的土壤有多么污染惨重，无论它生长得有多么畸形，经过长久岁月的共同灌溉，它终是在她和他的生命里蔓延出深长茂盛的根系，一朝剔除，她和他都将不再完整。
她不能和黎简在一起与她依然爱着他这个事实并不冲突。
是的。
她爱他，爱他，爱他。
除此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