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自误终不怨(1 / 1)
哗啦的雨下个不停,衬得车内愈发安静。
倾月与吕长清各自坐在马车的一端,既没有多年不见的热络交谈,也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的感人画面,这种情形是吕长清不曾意料到的。
自从得知她被提前特赦出狱,他闲暇时也曾想过两人重逢的情景,不外乎是一如从前的苦苦纠缠,逼着他尽快兑现承诺娶她,或是闹闹情绪骂他薄情,放任她四年在牢里不管不问,然后他随意安慰几句,她又破涕为笑,继续缠着他……他想到了许多种让他厌恶、头疼的情形,唯独不曾想过她会如此安静。
她不闹,不哭,不语,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垂眸盯着脚尖出神,就连呼吸也是轻轻缓缓的,甚至……自坐进马车她还不曾看过他一眼。
他自然不在意她看不看他,他只是……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尤其是看到她一进来就坐在门边离他最远的位置,而不是像以前一样不论车里有多拥挤也硬是往他身边蹭,最后弄得一干师兄弟们人仰马翻,而她却洋洋得意,毫无愧疚之心,那骄纵霸道的模样每每最令他厌烦,记忆中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春和班大小姐,如今竟似个没有半点情绪的木偶,叫他如何不生感叹?
她说她不想嫁给他,可他压根就不相信,她连四年的牢都为他坐了,又怎会舍得在这节骨眼放手呢?可不得不说,这一次她演的实在是太好了,若非清楚她以往死缠烂打的个性,他差点真就上当了。刚刚一气之下让她上了马车,他正有些后悔,怕她误会他是在关心她又借机会缠上来,所幸她应该是吃准了他的脾性,收敛了不少。
这样很好,这四年牢她没有白坐,至少这次重逢他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厌恶她……
“擦干净!”
吕长清抓起身旁一块干净的帕子扔了过去,剑眉微挑,口气有些不耐烦,其实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尴尬,因为此时倾月全身湿透,玲珑有致的曲线因为紧贴的衣衫而显露无余。以前也不是没瞧过她被雨淋湿的样子,也被迫无奈而抱过她,可那时她不过是个正处于发育期的半大孩子,加之他本就厌烦她的纠缠,所以自然不曾关心过这些,可如今却恍然令他意识到,这四年成熟的不仅是她的演技,还有她的身体也蜕变得足以魅惑所有男人的心神,当然也包括他。
什么样的女人他吕长清没见过?可对于他而言,有些女人适合逢场作戏,有些适合赏心悦目,有些适合温柔缠绵,而有些却是碰不得,沾不得,因为一旦碰触,她便会像狗皮膏药死死的黏上你,直到活活将你勒死。
而倾月恰好属于最后一种,所以很可惜,她的美人计对他不管用。
这几年,倾月每天说过的话几乎不超过五句,记得进牢里的前两年里她还会时常拉着送饭的狱卒追问,有没有一个叫吕长清的人来看她,结果一次次满心期待换来的却是一次次失望,她起初还替他找理由,猜想他一定是太忙了抽不出时间来看她,因为她记得,一直记得他说他不想一辈子当戏子,他说他要出人头地,让她安心在牢里等着他,等他扬眉吐气后就来接她……然后她继续天真的等待着,也等来了狱卒口中对他的仰慕称赞,等来了他所说的“扬眉吐气”,却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出现。
后来,当云姨拖着虚弱的身体来牢里看她时,她一遍遍的追问,追问她的“长清哥哥”什么时候来接她,而云姨只是默默的流着眼泪,骂她是傻瓜……是啊,她就是个傻瓜,一个固执的傻瓜,好在她的痴心梦终是醒了,希望不算太晚……
神游太虚中的倾月被吕长清冷不丁抛来的帕子盖了个满脸,却连眉头都未皱下,只是极其顺从地弓起身子将滴落在地板四周的泥水用帕子擦净。
“你!”她是真的曲解了他的意思,还是在故意装可怜博同情?可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令他一肚子恼火,这算什么?改过自新?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连穿衣用膳都有云姨伺候着,如今竟然会亲自弯着腰擦地,看来为了彻底俘获他的心,这次她可真是卯足了功夫,可惜被缠久了,他对她早已有了抗体,不论她如何改变,他依旧觉得乏善可陈。
只是她那模样太过专注,太过认真,也太过碍眼,没错,就是碍眼,那种从未显露的静默姿态竟令他有几许恍惚……然后,当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只见那条沾满泥浆的帕子正擦过窗畔,在风雨中打了个急旋儿便不知去向。触到倾月疑惑的目光,吕长清面色愈发冷凝起来,偏过头看着窗外以沉默阻断她的猜想。
“……对不起。”不论错与对,只管认错就好,这是四年来倾月在牢里总结出的一条经验。
她既没有铮铮铁骨,也害怕严刑逼供,狱卒说只要她乖乖认罪就不会受苦,所以自从那次差点被打断两根肋骨后,她便学会了顺从一切,哪怕那根本就与她无关。
言罢,她又垂首继续发起呆来,心里对吕长清的反复无常很是不解,她自是不会以为他是在关心她,以前她确实脸皮比城墙还厚,一味地想着保护他,什么都挡在他前面,殊不知她的义无反顾才是真正令他困扰的症结。现在她明白了,所以再也不敢自作多情了,她……已经失去面对他的勇气。
吕长清冷哼一声,不置一词,目光清冷无比。
窗外雨势减弱,天际红日隐现,泻洒一车耀光。某个瞬间,当吕长清迎光侧首看去,那个蜷缩在门边的小小身影宛如一只被遗弃的猫儿,柔弱的令他莫名心疼,却不过一瞬间他便狠狠否决了这个想法。笑话,她也会有柔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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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转过街角,再行十多米就是春和班了,倾月依旧呆呆的坐着,像是一幅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其实她心里紧张的不得了,她拼命克制着眼里的酸涩,生怕一不小心任由满腔的思潮涌出,她会冲动的跳下马车逃跑。
四年了,她在牢里做梦都想着要回来,回来听爹爹唱一曲徽池雅调,或是如小时候一样靠在爹爹怀里晒太阳……可惜终究是晚了,直到爹爹合上眼的那一刻都没能盼到她回去。
她是个不孝的女儿,固执的沉浸在虚幻的爱情中,在爹爹最艰难痛苦的日子里,她没能陪在身边替他分忧解难,却因为吕长清几句甜言蜜语,而义无反顾地扛下了那状伤人致残的罪名。那时爹爹虽然不曾说什么,可心里该有多失望,多心痛啊,她怎么就忍心为了吕长清而弃病重的爹爹不顾呢?她……还有什么脸回去?
一个急刹,将倾月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起身准备下车,却听吕长清说道:“春和班解散后留下的没几个,如今全已并入了天秀班,过两日我会让宴喜把所有的账目给你送来。”
“不用了,我只想唱戏而已。”她明白他是觉得她可怜,可天秀班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自从四年前春和班解散,她就再也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了,她……没那个资格,也没那么厚颜去接受他的恩惠。她想唱戏,还想重新登上那个舞台,以前没能珍惜机会,如今即使明知道会遭受许多嘲讽,可她还是想这么做,因为这是爹爹一直期望看到的……即使他已经不在了,但她依旧想要努力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随你便!”真是不知好歹,她以为那个舞台还容得下她?
宴喜已经挑开了车帘,倾月弯腰缓缓走了出去,下车前她停了一下,却没有转身。
“谢谢。”她真心的感激他,她知道他有多厌恶戏子,多不愿意成为戏子,可至少在春和班陷入危难时他没有弃之不顾,反而替病重的爹爹担下了一切善后事宜,所以她不怪他欺骗了她,因为感情是无法勉强的,对他……她一点怨言也没有。
吕长清面色一沉,侧身继续看向窗外,冷漠的“嗯”了一声。这样淡淡的疏离很好,是他一直以来所希望的,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