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1)
缘起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苏轼。水龙吟
在中国帝权历史上,无论是哪一朝哪一代,皇帝身边都会有个特别受宠信的人物,或者是后妃皇亲,抑或是将军宰相,甚至是宦官佞臣。
直到这朝这代,皇帝所宠信的却不只一个人,而是四个人,四个内城里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他们的地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皇帝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对他们下任何命令,即使是太后、太子、皇后,或任何宠妃都一样。
他们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等于是皇上亲自下的圣旨、他们做任何事都毋需先经过皇上的同意、他们可以堂而皇之的在皇上面前拔刀剑斩人、他们甚至不必向皇上行跪拜礼,他们就是——
皇京四大禁卫。
这四大禁卫各自配戴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禁卫牌以代表自己的身分,并在必要的时候凭此下命令,甚至调动军队,即使是太后,亦不能违背那四块禁卫牌的命令。
他们不但是有史以来最受皇帝宠信的人物,也是最神秘的人物,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是男或女、是高或矮、是胖或瘦、是老或少,只知道他们四个每一位都足以代表皇上。
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四大禁卫在表面上似乎是作为皇上的伴驾,保护皇上、协助皇上的,但实际上,四大禁卫的最终极任务却是——
监视皇帝!
因为当今这位躬行节俭、勤于政事的皇帝,其帝位却是从他优柔寡断的侄儿手中抢来的,而且是四大禁卫的两位师父顺应天命帮他抢来的,并在他即帝位后,便即功成身退了。
那两位异人知道这位智慧绝伦、雄才大略的皇帝,将会把此朝代推向最颠峰的强盛时期。
却没料到,那两位异人一离开,皇帝便开始大肆诛杀曾经为前帝出谋划策及不肯迎附的文臣武将,并祸及其宗亲九族,死者数万多人,而且刑罚极为残酷。
于是,那两位又回到了皇帝身边,说好听点是要保护皇帝,事实上却是为了警告皇帝,并监视皇帝来的。
若是你不好好作你的皇帝,就等着下台一鞠躬吧!
五年后,他们再次离去,但这回他们留下了四个徒弟,四个接替他们工作的徒弟。
所以说,要说是皇帝宠信四大禁卫,倒不如说他是畏惧那四大禁卫还更恰当,因为他很清楚那两位异人留下来的四大禁卫的确也有能力把他踢下龙座,再换个皇帝坐坐看。
那怎么行,他的宝座都还没坐热呢!
因此,为了永保帝位,并传给他的子子孙孙,当今皇帝只好乖乖的作他的好皇帝啰!
故事开始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代赠。
在这一望无际的千顷碧波草原上,突兀地耸起一座以长石堆积而成的沙山,山高百米,长约五公里,塔水河和柳条河绕着沙山的两侧蜿蜒流过。若是静立其旁,风动沙移,沙鸣声如泣如诉,如箫如笛,凄婉低回;当沙粒向下猛烈翻卷滚动时,沙鸣声却又宛如万马奔腾,隆隆作响(注)。
这便是西域的。
此刻,日头正在东方天空慢吞吞地往上攀,有位少女遥遥自远处盲目地朝狂奔而来。
一个穿着很美丽的畏兀儿族(今之维吾尔族)少女,淡绿色的,上身短至胸部,下方宽大且长及腿肚子,及膝的开衩外衣和裤子同为墨绿色,领口、胸前、袖口、肩、裤脚和软鞋上皆绣上了精致的花纹,乌黑的长发绑成数十束的小辫子,头上戴着一顶花纹细腻的墨绿色小花帽,后面还飘垂着淡绿色的头纱。
那深深浅浅的绿,既灿烂又雅致,仿佛与这碧绿的大草原融成了一体,只可惜瞧不清楚她的长相如何,仅能听见她的恐惧尖叫声划破长空传来。
嗯!如果尖叫声具有杀伤力的话,想必天上朵朵棉絮般的云儿早就被她割成碎碎片片了。
她踉跄地奔跑着,一步三瘸,两拐四跌,那可爱的小花帽都歪一边了,真是说有多凄惨就有多凄惨。但是,追逐在她后头的那几个瓦剌族(西蒙古)大汉却似乎根本不懂得何谓怜香惜玉,不但越追越紧,还不断发出粗鲁凶悍的警告。
“别再跑了!你敢再跑,待会儿抓到你之后,就先打断你的腿喔!”
而少女的回答则是,“呜呜~~救命啊~~哥哥呀~~救命啊~~呜呜呜~~”脚底下更是一步也没敢慢下来。
可是,女孩子家再怎么厉害,也厉害不过大男人,终于,在一个踬仆后,她便跌扑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只见她泪水狼藉的脸蛋上掠过一抹绝望后,便宛若鸵鸟似的,用双臂抱着自己的脑袋继续无助地哭叫着,“呜呜~~哥哥,救命啊!哥哥~~呜呜呜~~”
尽管她惊恐的哭叫着,但她心中仍是有数,她马上就会被逮到了!
然而,不知道怎么搞的,她一颗心揪在胸腔口子等呀等、等呀等的,等了大半天,却什么也没等着!可当她诧异地开始降低哭叫的音量时,却又蓦地听见一个世界上最最低沉温柔的声音。
“姑娘,你没事吧?”
少女先是一惊,因为那声音是陌生的。然而,那陌生的声音却又是如此轻柔,轻柔得仿佛比蝴蝶的羽翼还轻,轻柔得教她忘了哭泣。但是,她仍然不敢抬头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那是个男人的嗓音,一个的嗓音。
“姑娘,你还好吧?”
那声音更添一分忧虑,令她自觉有些惭愧,因为她明明没事,却让对方如此担心。于是,她怯怯地抬眼一瞧,却惊讶地看见了这个世界上最最温暖柔和的一双瞳眸,似水般地荡漾着满满的关切之情,瞬间便抹去了她的畏怯与恐惧。
“我很好。”虽然她的声音依旧微微颤抖着,但她真的不再感到害怕了,甚至还舍不得移开眼错过那双瞳眸中的温柔——即使对方是个身着汉族银色长衫的陌生男人。
这大概是自她八岁以后,头一回不害怕人吧?
“真的很好?”
“真的很好。”
于是,那形貌俊朗洒逸,又斯文温柔的银衫男人笑了,笑得如此欣慰、如此柔和,教她又在刹那间失了神。
“那么……”银衫男人体贴的伸出手,担心她吓得站不起来了。
毫不犹豫地,少女立刻把纤细白嫩的柔荑交付到他手上,而银衫男人微微一使力,少女便毫不费力地起了身。
然而,就在她挺直身的那一刹那,忽然又瞧见银衫男人身后尚有一名蓝衫男人,即使那人同样斯文温和,且满面笑容,看起来一副无公害的模样,她却依然宛如惊弓之鸟般,吓得尖叫一声后,就躲进银衫男人怀里去了,双手还紧紧揪住银衫男人的衣襟。
“那……那……那人……那人……”
那蓝衫男人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我不是这么恐怖吧?”他可怜兮兮地摸着自己的脸。他是老了?还是生活不正常,长痘痘了?或者是工作太操劳,皮肤开始粗糙了?
银衫男人连忙温柔地拍抚着少女的背。“不用害怕,他是我的同伴,不会伤害你的。”
“但……但是……”
“姑娘,我发誓,他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少女实在不太敢相信,但那温柔的声音却坚定得教她不能不信。
“真……真的吗?”
“是真的,姑娘,你真的毋需害怕!”
又踌躇了一下,少女才把埋在银衫男人怀里的脸蛋稍稍露出一点点,让那双满布惊疑之色的大眼睛眨呀眨的,在蓝衫男人身上逗留了好半晌之后,才怯怯地说:“对……对不起。”
“没关系,”蓝衫男人滑稽的挤着眼。“只要你相信我不会吃了你就好。”
少女不觉带泪噗哧失笑,旋即又羞怯地躲进银衫男人怀里。
虽然银衫男人理智上明白自己应该推开少女,与她保持安全距离,可非理性这边,却又觉得不能随便推开她,因为她是这么的胆小,搞不好一推开她,她又要开始尖叫了也说不定。
“姑娘,那些人是?”他用下巴指指横躺在四周的瓦剌族人。
不过……他好像说错话了,因为那少女一听,眼角一瞥,竟然又开始凄厉地尖叫了起来。
“他们……他们……他们……”
看吧、看吧,又叫了吧!
银衫男人暗叹着,赶紧又抚慰性地拍拍她。“你放心、你放心,他们已经昏死过去了,大概有好一阵子都醒不过来。”
少女的惊叫声蓦地噎住。“真……真的吗?”
“真的,我发誓,他们已经伤害不到你了。”
尽管银衫男人如此说,少女仍然用自己的眼睛亲眼证实过那些瓦剌族人果真一动不动后,她才松了一大口气,可她那两只柔嫩的小手却依然紧揪着银衫男人不放。
“哇~~你好厉害喔!比我哥哥还厉害呢!”她赞叹道。“居然不声不响的就打倒了这么多人。”
多吗?银衫男人不经心地往地上那五个瓦剌人扫一眼。就这么几个跳梁小丑若还需要惊天动地的解决,他早就被师父踢回山上去重新练功了。
“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呢?”这个问题才需要重点讨论。
一提到这个,少女马上就可怜兮兮地皱起了小脸蛋,“他们……他们要抓我去嫁给一个很可怕的男人,可是……”她委屈地呐呐低语。“可是我原本是要让哥哥带我去找我的未婚夫的嘛!但是……但是我妹妹说,我应该嫁给那个可怕的男人,所以……所以不能嫁给我哥哥,因此……因此……”
她到底在说什么呀?两个男人同样满脸困惑地面面相觑。
什么可是、但是、所以、因此,又是可怕的男人,又是未婚夫,又是妹妹,最后还来个……咦?畏兀儿族可以兄妹成婚吗?
那岂不是**?
“好吧!那令兄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不知道。”
银衫男人皱起眉。“那令未婚夫在哪里,你知道吗?”
“哥哥没告诉我。”
双眉越锁越紧,“那你家在哪里,这总该知道了吧?”银衫男人仍是很有耐心地再问。
没想到少女竟然委屈地红了眼眶。“当然知道,可是……可是我嫂嫂说不要我再回去了呀!”
两个男人又一次面面相觑。
他们不会是捡到了一个大麻烦吧?
注:是沙山中的石英砂粒藉由振动,相互摩擦而发出来的声音。
哈密鸣沙山以其奇、美、响而列于我国四大鸣沙山(哈密鸣沙山、敦煌鸣沙山、宁夏沙坡头和内蒙古响沙湾)之首。说它奇,是因为它四周都是草原,这沙丘从何而来?且无论人如何攀爬踩踏,它的高度始终如一;说它美,是因为它既有美丽草原拥抱,又有远处雪山相映;说它响,是因为它沙质好,从山上往下滑,会听到犹如喷气式飞机所发出的轰鸣。
据说汉时有位司马率壮士五百人,与匈奴血战于此,全军覆没。
另一当地民间传说,唐朝女将樊梨花带兵征西时,有一营女兵与敌人遭遇,战斗激烈,因众寡悬殊,全部阵亡,樊梨花率师赶到,大败敌兵,将女兵尸体全部葬在沙山上,阴魂不屈,所以常常从沙山底传出厮杀呐喊声。人们还根据这传说,为这景点取名为“沙山藏营”。
乌裴罗看起来更开心了。“紫乃夜绝不会喜欢那个家伙的!”
多阿波狐疑地微微一耸眉。“为什么?”
“因为那个家伙是个汉人。”乌裴罗讲得理所当然。
“汉人又如何?”汉人不是人吗?
“您忘了吗,父王?紫乃夜的胆子那么小,她不是总说要嫁就要嫁个既勇敢、又强悍的男人来保护她吗?”
“我没忘,可也就因为她胆子小,所以,她也特别害怕那种高大魁梧的男人。”
“所以说啰!”乌裴罗得意洋洋地咧开了嘴,“既勇敢强悍,又不会太过高大魁梧,能合乎这种标准的人并不多,可是……嘿嘿嘿!”他指指自己。“您瞧瞧儿子我,不正符合她的条件吗?”
多阿波真的仔细端详了一下英俊威武的儿子。“嗯!的确,虽然高大健壮,却还算不上魁梧,男子气概也很足,只可惜五官粗犷了点儿,不太柔和,不过还算好看……”
“喂喂喂!什么还算好看?”乌裴罗举牌抗议。“我可是咱们族里公认的美男子喔!”
多阿波斜眼一睨。“那又如何?你又怎么知道紫乃夜的未婚夫不会符合她的标准?”
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还用说吗?”乌裴罗的语气相当不屑。“咱们又不是没瞧见过汉人上战场,他们那些真正会打仗的不是像猩猩,就是像狗熊,好看的却只会躲在人家后头穷嚷嚷,每次打赢,不是仰赖人多,就是依靠狡猾的战术,那种人会让紫乃夜看得上眼吗?”
“那是你的偏见,”多阿波公正地说:“你看到的只是少部分汉人,不能以偏概全。”
乌裴罗不服气地又哼了一声。“总而言之,我说紫乃夜一定不会中意那个家伙,所以,在送她去见未婚夫的途中,我就要设法说服紫乃夜做我的侧妃,我有信心她一定会肯的!”
“那当然是最好了,只不过……”
事情真会有那么顺利吗?
☆ ☆ ☆
畏兀儿全族上下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紫乃夜是土鲁蕃王收养的孩子,可也没有一个人不喜爱他们的紫乃夜公主,因为她是那样的善良胆怯,那样的惹人怜惜。
小小的个子、小小的清水脸蛋儿,小小的眉、小小的鼻、小小的红唇,一切全是小巧玲珑的,就像一支小巧的香扇坠儿,只有那双眸子又圆又大,可爱极了;个头儿娇小的她,总是噙着一抹羞怯的笑容,看上去更是甜蜜极了。无怪乎每个人一瞧见她,都不由自主地想去疼着她、宠着她。
而就如同她的人一样,紫乃夜的胆子也是那般小,仔细捏秤起来,也只比蚂蚁大那么一咪咪而已。
她不但总是拿着一双胆怯的眸子小心翼翼地盯着四周围,准备一见到有人就落跑,而且,只要人家不小心稍微碰到她一下下,她就会鬼叫鬼叫的逃到天涯海角去。即使是抚养她长大的土鲁蕃王和一向最疼爱她的乌裴罗,都三不五时会吓到她,更别提其他人了。
可说她是天生的又不太像,瞧她每一回被吓到时那副惊恐欲绝的模样,简直就像是被追杀到无路可逃的通缉犯似的。
然而,族人们仍然是非常喜爱她,所以,当大家一知道她要离开时,都是那么的恋恋不舍;然而,一想到那个残酷无情的瓦剌五王子,他们又觉得她最好是快快离开,免得被那个畜生给抓回去虐待。
因此,乌裴罗新婚才过七天,就带着人马保护着紫乃夜公主往中原而去了。
“王兄,你才刚成亲就离开,提拉古丽嫂嫂会不会不高兴?”紫乃夜关心地问。
乌裴罗不在意地耸耸肩。“成亲之前,我就告诉过她,我的生活始终会以你为重,她应该早就有觉悟了,所以,你不需要替她担心,想想你自己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我?”紫乃夜往后瞄一眼跟随在后的大队人马。“什么未来?”
什么未来?
竟然说这种话,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们现在要到哪里去呀?
“我是说,”乌裴罗扯着马缰往她这边移过来一些,并压低了嗓门。“你真的打算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吗?”
紫乃夜迟疑了一下。“可是,那是我亲生爹爹替我安排的,不是吗?”
“是,但你爹爹也说过,你若是不喜欢,随时都可以取消这门婚事呀!”看她还在犹豫,乌裴罗更加紧努力地想说服她。“你不是一向都很怕人的吗?特别是陌生人,想想看,你要多久才能熟悉一个陌生人?再想想,人家是不是有耐心等待你去熟悉他?”
闻言,紫乃夜顿时不安地咬住了下唇,她胯下的马儿似乎也感染到她的不安似的,脚步凌乱了起来。
很好,不安吧!尽管不安吧!再多一点更好。
乌裴罗一见,便暗暗窃喜不已。“话又说回来,你曾经提过希望那个人是个能够保护你的人,但你也见过不少汉人了,不是吗?有力量保护你的汉人,总是长得一副你看了就跑的德行,而那些人模人样的却又没有能力保护你,无论是哪种人,这样你能安心嫁过去吗?”
紫乃夜终于抬起眼无助地瞅住乌裴罗。“那我该怎么办?”
“放心,王兄会帮你的。”乌裴罗心头狂喜着,表面上却仍是义不容辞地猛拍胸脯。“你先去瞧瞧那人你怕是不怕,”不用说,只要是陌生人,她肯定见了就怕得要死!“若是你不怕的话,哥哥再帮你试试看他有没有能力保护你……”
这个就更别提了,就算是战神,他也不会让那个家伙通过他的考验的!“如果都不行的话,紫乃夜,你就跟王兄回去吧!王兄会娶你做侧妃,疼爱你一辈子的!”这才是他的真实意图。
“唉?”紫乃夜一听,霎时惊讶得瞪圆了眼。“可是……可是你是我哥哥耶!”
“不是亲哥哥。”乌裴罗耐心地提醒她,并小心翼翼地拍拍她的手。他的经验是,倘若动作太快,或是力道拿捏不对,拍得太重的话,这个小东西肯定会吓死人的尖叫一声,而后一溜烟消失不见。
“紫乃夜,你不会怕我,对吧?”这句话说得实在不怎么有把握的感觉。“而且,你也知道王兄有能力保护你,对吧?所以,跟在王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对吧?对吧?”
对吗?
紫乃夜不太自在地收回手,并苦恼地瞅着他。
“不过,你不需要现在给我回答,”乌裴罗忙道。“你慢慢考虑考虑,等你想通了再决定就好。”
紫乃夜垂首无语。
王兄说的虽然都是事实,但是……
这样好像不太对吧?
☆ ☆ ☆
黄沙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自汉武帝“列四郡,据两关”以来,玉门关便是丝绸之路上极重要的关隘,是中原进入西域的门户,也是西行商旅和文臣武将的重要停息站。因此,虽然仅是一座小小的方形小城堡,却是驼铃悠悠、人喊马嘶、商队络绎、使者往来,一派繁荣的景象。
若登上了望塔举目远眺,四周则遍布沼泽、沟壑纵横、长城蜿蜒、烽燧兀立,那胡杨挺拔、泉水碧绿、红柳花红、芦苇摇曳,与玉门关的雄姿交相辉映,更是教人赞叹不已。
在这儿,墨劲竹与沈君陶已足足等候了整整三天,之后,墨劲竹便决定继续往前进入西域,并非他等得不耐烦了,而是……
“临出京前,三师妹嘱咐过我,若在这儿等候三天尚见不着人,我就必须马上进入西域,因为她需要我的救助。”
“可是我们早到了好几天耶!”
“无论我们什么时候到的都一样。”
“原来如此,”沈君陶喃喃道:“君陶还以为,一向最有耐心的大爷怎么也转了性儿呢!”
墨劲竹莞尔。“我还以为最有耐性的是你呢!”
“啊!说得也是,”沈君陶立刻当仁不让地猛点头。“在二爷身边尚能保身至此时此刻,可见君陶的耐性有多坚强耐操,简直是世界一等一的强韧,君陶自己都很佩服自己呢!”
墨劲竹失笑。“有这么夸张吗?”
“那可不!”沈君陶好似无限委屈地咕哝,可转个眼又扬起了灿烂的笑脸。“但跟在大爷身边就轻松多了,这回君陶非得要好好犒赏一下自己不可!”
墨劲竹轻眨两下眼。“这可难说了,如果三师妹算得不差,咱们这回的乐子可也不算小喔!”
呆了呆,沈君陶满脸诧异之色。“不过就是去接回大爷的未婚妻,还会有什么乐子吗?”
墨劲竹沉默片刻。
“以后再告诉你。”
沈君陶倒也机灵,马上就明白这不是他能问的事。“那也无妨,只要不用瞧二爷那副阎王脸,君陶就觉得够轻松了。说起来,这还得感谢四小姐和四姑爷的恩赐呢!”
话说又该轮到水仙进宫当值之前半个月,偏生阳雁儒也要出京去审办一位皇族的案子,为了让水仙心安,墨劲竹便命左林、右保跟随阳雁儒左右。不料,阳雁儒才刚离京没几天,墨劲竹便收到急函催促他赶来西域,当时,他原想孤身一人上路,宫震羽却不放心,硬是让沈君陶陪伴在墨劲竹身边。
“是二师弟太过多虑了。”墨劲竹淡淡地说。
“多虑得好!”沈君陶忙道。“否则,君陶哪来这一趟游山玩水的机会呢!”
墨劲竹又笑了。“君陶,有时候我还真是佩服你,二师弟那性子可不是普通的拗,亏你伺候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居然还能保持如此乐观的天性,真不晓得该说是你迟钝,还是脾气太好了?”
“错,错,错!”沈君陶摇摇食指。“大爷,是耐性,是君陶的耐性实在太好了……不、不!是太伟大了!”
墨劲竹又失笑。“是、是,君陶,你真的很伟大,行了吧?”
“那当然!”沈君陶傲然地扬起下巴。“这两字词儿我可是当仁不让。”
墨劲竹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可沈君陶觑着他片刻,仍是禁不住好奇地问了。
“不过话说回来,大爷,听二爷说,您这门亲事好像不是老爷,或是老夫人为您按下的吧?”
墨劲竹微微一笑,“谁说不是?”没绕弯儿,他很干脆地说出沈君陶想知道的答案。“只不过,这件婚事是皇上先行提出来的,之后师母才挑中了我来定下这门亲事。”
吃了一惊,“是皇上?”沈君陶错愕地惊呼。
“是皇上。”
愣了一会儿,沈君陶突然脱口道:“不是吧!皇上居然要您和番?”
“和番?”墨劲竹再次失笑。“别胡说了,我又不是王昭君,和什么番?”
“但是……”
“好了,君陶,别再问了,这事回京以后,你自然会了解,不必急在这时知道吧?”
主子都叫他别再说了,微不足道的小跟班当然只好听命住嘴啰!可不过半晌工夫,他还是忍不住又大声抗议了。
“可是大爷,皇上竟然让您去娶个番邦公主,君陶实在为您不值啊!”
墨劲竹倒是毫不在意。“哦!番邦公主又有什么不对吗?”
“哎呀!大爷,您怎么这么说?”沈君陶更是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番邦公主耶!那种不懂教化、不知礼俗,又凶巴巴野蛮霸道、粗鲁……”
“你是在说四师妹吗?”墨劲竹突然轻轻插进一句话。
沈君陶愣了愣,继而失声大笑。“是、是,就跟四小姐一样,原来……原来两边都相同嘛!那……那就没差了!”
“是啊!”墨劲竹说得更轻了。“四师妹要是知道你拿她跟番邦公主比,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笑声骤失,沈君陶的神情蓦然大变。“不……不会吧!大爷,您要告诉四小姐?”
“你说呢?”
“我说?废话,当然不要啊!大爷,属下三妻四妾尚未娶,五子六女犹未生,还不想死啊!”
“三妻四妾?你可真贪哪,君陶!”
“会吗?不然双妻三妾好了。”
“双妻三妾?你真应付得来吗?”
“那……一妻二妾?”
“两个女人吵架就够逼疯你了!”
“那……一个小小的,很小很小的,非常非常小的妻?”
乌裴罗以为他们走得不声不响,瓦剌王子绝对不会察觉到,却没想到才刚离开火州(今之土鲁蕃)不到两天,刚过七克台没多久,乌裴罗的亲妹妹阿部娜就追上来了。
“你来做什么?”乌裴罗劈头就问,语气很不客气。
阿部娜斜眼瞪着紫乃夜,眼神更不友善。“我好心来警告你们也不对了吗?”
她是畏兀儿族里少数几个敌视紫乃夜的人之一,原因很简单,她明明是独生女,紫乃夜却半途跑来抢去了父亲和哥哥对她的宠爱,甚至连她的未婚夫朵儿坎都在偷偷喜欢紫乃夜,正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连她的未婚夫都要“抢”,这就太过分了!
乌裴罗狐疑地看看紫乃夜,再瞥向阿部娜。“警告我们什么?”
阿部娜这才转过眼来。“玛哈它已经派人追过来了。”
大吃一惊,“他怎么知道的?”乌裴罗冲口问。
“你对着我凶干什么?又不是我告诉他的!”阿部娜不满地横眼白他。“是他原本就派人监视着紫乃夜,那又不关我的事!”
乌裴罗皱眉想了想。“他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吗?”
“陇西(今之甘肃)!”
咬了咬牙,“无论如何,目的已经来不及变更了,现在我们只能先越过天山了!”乌裴罗断然道。“既然玛哈它已经知道我们要到陇西,他一定认为我们会循着最快、最直接的路线去,绝不会想到我们会越过天山的。”
于是,他们毅然转进天山,希望能甩掉玛哈它的追踪。
不料两天后,当他们在奎苏村过夜时,阿部娜竟然暗中将紫乃夜骗了出去,而且准备把她交给在村外等候的瓦剌族人,紫乃夜震惊得以为自己在作梦,一场噩梦!
“为什么?阿部娜,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我恨你!”阿部娜恨恨地道。“从你来到畏兀儿第一天开始,父汗和王兄的眼里就只有你,族人喜爱的也是你,甚至连朵儿坎中意的也是你!同样的……”她冷笑。“你不知道吧?提拉古丽也讨厌你,因为王兄喜欢你,所以,只要有你在,王兄眼里就不会有她,因此,她就偷偷去密告玛哈它,想让你嫁给玛哈它,这样你就永远别想再回到火州了!”
紫乃夜呆住了。她知道阿部娜和提拉古丽不喜欢她,却没料到她们竟然这么恨她!而且……
王兄喜欢她?哪种喜欢?
难不成是那种喜欢?
老天,难怪王兄说要娶她做侧妃!
“现在,你还是乖乖和他们走吧!”阿部娜冷冷地说:“横竖你都要嫁给你会害怕的人,倒不如嫁给玛哈它,至少你还见过他两、三次吧?”
天哪!就是因为见过,才更觉得可怕呀!
紫乃夜永远也忘不了玛哈它眼中那股邪佞无情,还有他冷酷狂暴的笑声,光是远远地瞧见他,她就想逃进火山里去了,更何况是要嫁给他?
她宁愿死!
“好,那我把她交给你们了。”说着,阿部娜就想将手中的缰绳交给瓦剌族人。“我得赶快回去,免得王兄起疑。”
就在这当儿,紫乃夜突然做了一件谁也没料到,甚至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的事——她竟然没有尖叫,而是蓦然一把抢回自己的缰绳,同时双腿一夹马腹,吆喝一声后,马儿就拉开四蹄狂奔而去,只留下尘雾满天飞。
几个人愕然地张大着嘴吃了满口灰,直愣了好片刻才回过神来,因为他们谁也没料到,一向胆小的紫乃夜居然会做这种事!这就好像看到鱼儿在陆地上走路一样教人不敢置信。
可之后,阿部娜马上气急败坏地跳脚怒声大吼,“你们这几个笨蛋,还呆在这儿干什么?不快快去把她给追回来!否则,不单单是你们要被玛哈它剥皮,连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到一会儿,瓦剌族人就全都追上去了,只剩下阿部娜一个人杵在那儿恨恨地咬牙切齿。
真是个麻烦的女人,为什么就不能乖乖的嫁给玛哈它呢?
☆ ☆ ☆
也不晓得是运气好,抑或是运气不好,紫乃夜才策马狂奔不久,就因为太过惊慌而跌下马,一路滚进土道旁的草丛去了,而她那匹不知何谓忠心的笨马儿却丢下主子傻傻地继续往前奔驰而去。
正当紫乃夜犹在草丛中摸着自己的屁股寻找自己的手脚时,蓦闻另一阵马蹄声快驰而至,探头一瞧,只见明亮的月光下,飞奔而过的正是适才那些要逮她去奉承主子的瓦剌人,她不禁心头狂跳不已。
好……好险!
随后,在她苦恼地斟酌考虑半晌后,还是决定设法回去找乌裴罗,请他带她去找她的未婚夫,因为她决定要嫁给未婚夫了。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总比留在这儿让王嫂和阿部娜痛恨,也比嫁给玛哈它要好吧?
于是,环视周遭一圈后,她便往自以为是的回途上走去。虽然四周黑抹抹的一无人烟,三不五时还会掠过几道怪声怪影,可是这样她反倒不会害怕。
或许大家都以为她胆子小得实在不像样,其实,她什么都不怕,不怕黑、不怕暗,也不怕妖魔、不怕鬼怪,更不怕毒蛇猛兽,甚至不怕死,唯独怕人,而且怕得要死!因为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妖魔鬼怪或猛禽野兽,而是人!
只有人类才有办法让另外一个人生不如死!
可是走呀走,走呀走的,直到天色大亮后,她终于惊觉不对,脚步也慢慢停了下来。
这里……是哪里啊?
同一时刻,在天山南麓这一边的大南湖,沈君陶突然一把抓住正待继续上路的墨劲竹,同时用一双流露着无限渴望的眼神湿漉漉地瞅着墨劲竹。不过,他要是个姑娘家那还好,偏偏他是个大男人,所以,那副模样看起来还真是有点恶心!
墨劲竹不觉暗暗打了个哆嗦。“干嘛?”
“大爷,一下下就好,咱们去听听鸣沙山好不好?”连声音都有点恶心!
“听?”
“是啊!大爷,听说鸣沙山会发出奇妙的声音呢!”
“你是说,为了让你听听那座奇怪的山发出的奇怪声音,所以我们要特别越过天山去?”
“大爷,我发誓,保证不会耽搁多少时间的啦!”
天哪!他不会是在撒娇吧?
墨劲竹不由得又打了个寒颤。“好吧!”为免沈君陶继续用那种眼神看到他呕吐,他还是乖乖答应比较好。
沈君陶一听,立刻兴高采烈的转身就跑,连马都忘了骑,那副雀跃的模样好似那种少不更事的毛躁小伙子。墨劲竹不禁开始怀疑,到底是沈君陶在忍受宫震羽的坏脾气,还是宫震羽在忍受沈君陶的怪脾气?
自然,若是尽展轻功,而非骑马,越过一座山的确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只不过,天山北麓山顶到山脚差异鲜明的气温和景色变化,让他们一口气尝尽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感受罢了。
不消多久,他们便已穿过天山北麓的口门子了。
那是一座天山峡口(北口),三面崇山峻岭,林海苍茫。一出峡口即是茫茫的巴里坤大草原,绿野绵延,金黄色的油菜花和鲜艳的野山花在翠绿的草原上竞相奔放,羊群像朵朵飘动的白云,右方松林里尚点缀着座座毡房,悠扬悦耳的冬不拉声,以及浓浓的奶香与酒香迎风飘扬。
再顺着潺潺的柳条河沿岸走去,连鸣沙山的影子都还未瞧见,他们果真听闻一阵“奇妙”的声音遥遥传来。
“呜呜~~救命啊~~呜呜~~救命啊~~”
沈君陶不由自主地呆了呆,“咦?这就是鸣沙山发出的声音吗?”他惊愕地道。“果然奇妙!”
他才刚说完——
“救命啊~~哥哥~~救命啊~~”
“别再跑了,你敢再跑,待会儿抓到你之后就先打断你的腿喔!”
沈君陶更是错愕无比,竟然脱口道:“哎呀呀!居然还有对白耶!真是太神奇了。”
他是白痴吗?
墨劲竹啼笑皆非地瞪他一眼,随即双足轻点,飞身掠去,犹在赞叹鸣沙山真是神奇无比的沈君陶连忙跟了上去。不一会儿,在一座雪白的沙山前,两人赫然瞧见一个瓦剌装束的大汉正探手往一个跪伏在草地上哭嚎尖叫的少女抓去。
不假思索地,墨劲竹立刻一掌挥去,那个汉子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地不起了,继而又旋身飞点数指,其他几个瓦剌人也跟着横躺了下去。然后,墨劲竹小心翼翼地来到依然嚎啕大哭不已的少女身边弯下身。
“姑娘,你没事吧?”
注1:维吾尔族原信奉萨满教,自漠北西迁后,同时崇奉拜火教;公元五世纪时,又有不少人信奉道教;公元八世纪时,摩尼教成为回鹘的国教;宋朝时,景教(基督教)亦由流亡的基督教徒传入西域,再传入内地;伊斯兰教(即回教)在唐代传入西域,最终在十五世纪时取代其他教派成为全族信仰的宗教,所以,维吾尔族的生活习俗里同时也融合了其他教派的某些教义(如注 2)。
注2:这两块饼虽然咸得发苦,但两人一定要吃下去,象征夫妇终生同甘共苦的决心。维吾尔族视盐为圣物,这是依据最古老的自然崇拜,即原始宗教的习俗。
注3:按照传统习俗,迎亲队伍经过时,乡亲们可以“拦驾”不让迎亲队伍通过,这时,迎亲队伍必须向拦路者赠送礼物,新郎要把右手放在胸前向众人频频施礼,给孩子们散发喜糖之后,方可继续前进,这主要是为了使婚礼的喜庆气氛更加热烈。
注4:维吾尔族男女一般内着贯头衬衣,外空宽袖对襟、无头无扣的各式外衣长袍(长过膝),统称为“袷袢”。根据季节,“袷袢”又分为棉、夹,单三种。男人比较简单,主要有各种皮帽(保湿、防暑)、亚克太克(长外衣)、托尼(长袍)、排西麦特(短袄)、尼木恰(上衣)、库依乃克(衬衣)、腰巾等。
腰巾长短不等,长的可达2米多,也有方形腰巾,系时在腰间露出一个角。随身携带的小刀拴在腰带上,细小物品揣在胸前或裹在腰带里,随用随取。鞋类主要有“玉吐克”(皮靴),“去如克”(皮窝子),“买赛”(软靴),“开西”(皮鞋,类似套鞋,多在夏季穿),“喀拉西”(套鞋),冬天则穿毡筒(毡靴)。
第二章 救命
髻子伤春慵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玉鸭薰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通犀还解辟寒无,
——李清照。浣溪沙
“他们……他们要抓我去嫁给一个很可怕的男人,可是……”紫乃夜呐呐低语。“可是我原本是要让哥哥带我去找我的未婚夫的,但是……但是我妹妹说我应该嫁给那个可怕的男人,所以……所以不能嫁给我哥哥,因此……因此……”
她到底在说什么呀?
两个男人同样满脸困惑地面面相觑。
“好吧!那令兄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不知道。”
墨劲竹皱眉。
“那令未婚夫在哪里,你知道吗?”
“也不知道。”
双眉越锁越紧,“那你家在哪里,这总该知道了吧?”墨劲竹仍是很有耐心地再问。
没想到紫乃夜竟然委屈地再度红了眼。“当然知道,可是……可是我嫂嫂说不要我再回去了呀!”
两个男人又一次面面相觑。
他们不会是捡到了一个大麻烦吧?
墨劲竹不觉颇为困扰地捏捏鼻梁,再俯首凝视着那张秀雅稚嫩的脸蛋。
她很美,却不是姬香凝那种高雅端庄的美,也不是董乐乐那种明朗亮丽的美,更不是水仙那种狂野奔放的美,而是那种含蓄的、羞怯的,教人忍不住捧在手掌心上怜惜的那种美。
所以,他才会像此刻这般,心里明明知道该与她保持距离,却又狠不下心去拒绝她的倚赖。
叹息着,他还是悄悄推开她一些,可是又任由她揪住他的衣襟。
“那么,姑娘,我们还是设法去找令兄吧!”
“好啊!可是……”紫乃夜小脑袋微微一歪。“到哪里去找?”
墨劲竹有点哭笑不得。“这……姑娘,这得问你吧?譬如说,你们上一回停留的地点是在哪里?”
“上一回啊?”紫乃夜沉吟着。“那是昨夜,可是那个村子好小喔!我不知道它的名字耶!”
“好吧!那么你记得曾经停留在什么地方过呢?”
紫乃夜略微想了一下。“啊!对了,七克台,我们在七克台停留过。”
轻轻颔首,“那我们就到七克台去,在下以为,令兄若是遍寻不着你,应该会再回头去找你才对。”墨劲竹道。
紫乃夜乖巧地点点头。“好,都听你的。”
都听他的?
唔……这话有点语病,不过……
“那么,姑娘,在下该如何称呼姑娘呢?”
“咦?啊!对不起、对不起,”紫乃夜如梦初醒,并一脸惭愧地连连道歉不已。“恩人,我真糊涂,竟然连名字都还没告诉恩人,我……”
恩人?
墨劲竹听得浑身不对劲,忙道:“姑娘,在下担当不起这个名词,还是……”
“可是的确是恩人救了我啊!”未待他说完,紫乃夜便抗议似的仰起忿然的娇颜。“如果不是恩人,我早就被瓦剌人抓走了!”
“这……姑娘,这实在算不上是什么恩,在下也只是路经此地,适逢其会罢了,姑娘毋需放在心上。”
可他说他的,紫乃夜还是坚持她的。
“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你的确是救了我的恩人没错!”
“不,姑娘,这真的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所以姑娘不必……”
“是恩人啦!”紫乃夜有点生气了。这人好顽固喔!明明就是恩人嘛!为什么不肯承认呢?承认了会很吃亏吗?
“唉~~姑娘,在下真的只不过是……”
“是恩人!”紫乃夜突然大声了起来,不但语气极为愤慨,甚至还一副已经准备好要跟他拗上三天三夜的模样了。
真是恩人吗?看她这模样,倒比较像是仇人。
墨劲竹不由得呆了呆,继而轻叹,“好吧!恩人就恩人,随便姑娘了。”他无奈地喃喃道。虽然一旁的沈君陶笑得很诡异,眼神更暧昧,但实在没必要为这种小事吵起来吧?
闻言,紫乃夜立刻绽出一朵开心的笑容,笑得好甜蜜,甜蜜得让墨劲竹更无力去拒绝她了。“嗯!那现在该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我叫……”可她才说了几个字,重点还没讲到,墨劲竹便忽地沉下脸来望向适才瓦剌人出现的方向。
“噤声!”
“嗄?”紫乃夜看得心头一惊,粉脸儿又白了,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吓得尖叫着跑开,反而更使力揪紧了他的衣襟。“怎……怎么?”
“又有人来了!”
“咦?嗄啊~~”迟来的一声尖叫,紫乃夜马上又一头钻进墨劲竹的怀里去了。“不要!不要哇~~他们又要来抓我了!他们又要来抓我了呀!”
“不用怕,姑娘,”墨劲竹忙用单手揽住她,右手则戒备地垂在身边,准备随时皆可出招还击。“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这回不用他哄,紫乃夜马上就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可也没离开他怀里,“真……”只把两只惊恐的大眼睛怯怯地往上抬。“真的吗?”
“我发誓!”
正说话间,那头果然奔来几匹马,令人意外的是,马上骑士一看见他们,就拉开嗓门哇啦哇啦的怒吼。
“混蛋登徒子,还不快放开我妹妹!”
咦?混蛋登徒子?
他吗?
还有,妹妹?谁是妹妹?难道是……
墨劲竹正感狐疑,继而一入眼那马上骑士的服饰衣着,随即了然对方的身分,他忙推推怀里的紫乃夜。
“姑娘,是令兄找你来了!”
“唉?真的?”紫乃夜顿时惊喜地扭回头。“啊,真的耶!”更奇怪了,她竟然还是赖在墨劲竹怀里,没有欢天喜地的迎向那个她最熟悉的亲人。
也许她比来比去,觉得还是墨劲竹的怀里最安全吧!
可这点看在乌裴罗眼里,就变成了某某不知羞耻的登徒子强行抓住紫乃夜不放,他顿时怒向胆边生,火冒三丈高,连规规矩矩下马都省略了,直接就从马背上怒喝一声,挥刀扑向墨劲竹。
而墨劲竹看了却只是暗叹着:这人还真是性急。面上依然镇定如恒,连根眉毛也没给他掀动一下。反而是紫乃夜抢先一声惊呼,同时急忙回身摊开双臂挡在墨劲竹前面。
“王兄,你疯了,他是我的恩人耶!”
更大一声惊呼,乌裴罗手忙脚乱地收刀止扑,差一点点就把紫乃夜砍成了无头夜;落地后,他还脚步踉跄地晃了好几步才站稳,猛一眼看过去,好像跳错了舞似的状极滑稽。
“你……你才疯了!”他怒吼。“我差点砍掉你的脑袋了,你知道吗?”
小小的红唇一噘,“是王兄不对,人家是我的恩人耶!你干嘛拿刀砍人家?”紫乃夜大声抗议。太过分了,砍人的还敢叫那么大声!
“恩人?”乌裴罗微微一愣,随即轻蔑地瞥一眼紫乃夜身后的墨劲竹一眼。“什么恩人?”一眼看上去不就是两个平常的汉人书生,顶多身子骨健朗一点,五官俊俏一些,这样两只趴趴虫又能帮得上什么大忙?
难不成是紫乃夜向他们借了些银子做盘缠,不小心把她自己给卖了?
“王兄没瞧见吗?”紫乃夜指指地上。“要不是恩人及时搭救,我差点就被这些人给抓走了耶!”
终于注意到地上那些瓦剌昏兵了,乌裴罗惊讶地愣了片刻,而后转眼朝墨劲竹和沈君陶来回打量。
“是他们打昏这些瓦剌兵救了你?”
“就是啊!”
这倒颇出乎人意料之外,也许这两个汉人练过几手防身把式吧?不过……
“那他干嘛抱着你?”
“哪是!”紫乃夜断然否认。“是我抱着他啦!人家以为又有人要来抓我了,吓得躲到他怀里去了嘛!”
心头一沉,乌裴罗立刻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一向怕人怕到可谓离谱地步的紫乃夜,别说是陌生人了,即使是对他这个哥哥,她都极少忘形地躲到他怀里寻求庇护,甚至于有时候还会被他吓得尖叫着逃掉。而眼前这位“恩人”,居然能让她忘却一切躲进他怀里,甚至见到“亲爱的哥哥”来了还舍不得离开!
而且,除了尖叫之外,从不大声说话,也从不顶嘴,甚至一点反抗意识都不曾有过的小女孩,这会儿居然会为了一个陌生人如此大声又坚决地抗议、顶嘴,甚至是责怪他!
今天的太阳准备打从东边下去吗?
他的直觉在警告他,如果他不尽快把紫乃夜和那个什么恩人分开,不久的将来,他肯定会跳进天池里去冻死自己!
“好,我明白了。”不再浪费时间与紫乃夜争辩,乌裴罗粗鲁地一把抓住她,紫乃夜立刻反射性地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吓得他心头一颤,胆子差点破掉,可之后,还是不顾她抗拒的硬把她拖到自己身边来,同时胡乱地对墨劲竹点点头。
“那么,谢谢这位恩人公子了!”也不待墨劲竹回话,他拉着紫乃夜转身就走。“好了,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免得瓦剌人又追上来了!”
“耶?可……可是,”恩人怎么办?“王兄,人家还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也还没有问他的名字耶!”
瞧,又在抗议了!
“不必了,以后又没机会再见面,通什么姓,道什么名?简直是多此一举!”乌裴罗咬牙切齿地说。
“王兄,怎么可以这样嘛!”紫乃夜一边抗议、一边还依依不舍地扭回头。“人家救了我耶!就这样一句话便解决了吗?”
听,又在责难他了!
“那个以后再说,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安全。”乌裴罗大声道:“为了找你,我把人马全都分散开来了,这会儿要是碰上玛哈它亲自带人来的话,我们就这么几个人是抵挡不住的!”
“但是……”
看,还想顶嘴!
“没有但是!”乌裴罗气呼呼地说着,一把将她扔上马背,自己随后也跳上另一匹马。从来没有人能够跟她合乘一匹马,因为她肯定会一直发抖,抖到后面的人也跟着她抖,结果大家一起抖下马为止。“好,大家回奎苏村**!”
于是,一声吆喝,几匹马迅速消失在墨劲竹眼前,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去,仅留下几许疑惑。墨劲竹和沈君陶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半晌后,沈君陶才耸耸肩,若无其事地继续往鸣沙山去,他当然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气,否则哪有资格在二爷身边晃荡那么久?现在的他,只想去听听看鸣沙山到底会“说”些什么,搞不好真的会透露一些古老的秘密,譬如这山里的哪处藏有什么宝藏之类的。
至于墨劲竹,则若有所思地望着紫乃夜消失的方向片刻后,才转身漫步跟上去。没想到尚未跟上沈君陶,又闻马蹄声去而复返,而且来势更急,一听就知道是在逃难。
他又即回身,果然见到紫乃夜单骑直奔向他而来,一近身,便听她哭兮兮地叫喊着,“哥哥说他会挡住他们,叫我先逃,可是哥哥他……哥哥他……”
话说得没头没尾,好像存心考验人家的智力似的,可墨劲竹一听就懂,不多迟疑,他立刻飞身落坐在她背后,在策马离去的同时,他只丢下了一句话。
“君陶,一起来!”
“是,大爷!”是,是,你骑马,我跑路!
就在口门子,乌裴罗领着寥寥数个族人以螳螂挡臂之姿阻住了二十几个瓦剌人,对方为首的正是瓦剌国五王子玛哈它。那家伙虽然怎么看都很英俊,但同样的,他也是不管怎么看都很邪恶,而且非常傲慢,总是低着眼看人。
“聪明的话,就乖乖把紫乃夜公主交给我,这样我还承认你是我的大舅子,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你在作梦!”乌裴罗低吼。
“为什么?好歹我也是瓦剌的五王子呀!将来继承王位的虽然不是我,但父王最疼爱的却是我哟!”
“那又如何?”乌裴罗嗤之以鼻道:“你不过是个有虐待狂的变态,根本连紫乃夜的一根头发都没资格碰触!”
“是吗?”乌裴罗骂得难听,玛哈它终于开始变脸了。“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要知道,瓦剌与畏兀儿之间向来还算和平,难道你真的愿意冒破坏两国和平的罪名来庇护那个微不足道的公主吗?”
“紫乃夜是我妹妹!”乌裴罗怒吼。“我死也不会把她交给你的,否则,我还能算是个男人吗?”
“既然如此,”玛哈它冷笑。“那你就死吧!”
话落,他正待下令扑杀,不意眼角一瞥,却瞧见紫乃夜的马儿又跑了回来,他不觉露出满意的笑容。“公主倒是满聪明的嘛!”
乌裴罗闻言一惊,忙扭头望去,一看之下,不由得气急败坏地猛跳脚,并对着已赶到近前来的紫乃夜怒吼,“你这笨蛋,又跑回来干什么?”
“我、我、我……”回眼偷偷觑着墨劲竹,紫乃夜嗫嚅着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她能老实说,她下意识里就是比较相信这个陌生的恩人吗?
不用玛哈它动手,哥哥肯定会自己气死在当场!
而墨劲竹一眼就看清楚了情势,他当机立断地对已来到马旁的沈君陶下了一道命令。
“君陶,先缴了他们的械!”
“是,大爷!”
当在场众人尚未意会到这两句对话的含义时,只见沈君陶一个大旋身飞扑向玛哈它,再听到几声惊呼后,沈君陶已然回到马旁,锵锵锵锵连响,地上便堆了一大堆刀剑。
“属下幸不辱命!”沈君陶潇洒地恭身道,脸不红、气不喘,好似不过逛了趟街回来而已。
“很好。”抱袖一挥,墨劲竹翩然飞身落地,再慢条斯理地扶着紫乃夜下马,而后转过身来,沉稳地与满面惊怒之色的玛哈它面对面。“现在,阁下还打算做什么吗?”
玛哈它猛一咬牙。“你是谁?”
墨劲竹微微颔首。“墨劲竹。”
问的人倒没什么特别反应,反倒是乌裴罗和紫乃夜不约而同地各起一声惊咦。
明明已经很难看,却还是不肯舍弃他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玛哈它并没有说什么山高水长之类的场面话,而是很直接的丢下一句“狠”话,“你们给我记住,我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你们的!”之后才狼狈地率众离去了。
原来他也是很怕死的。
玛哈它才刚走,紫乃夜马上兴奋地揪住了墨劲竹的衣襟。“恩人叫墨劲竹?”
“是,姑娘。”
“京城来的?”
墨劲竹有些儿讶异。“对,姑娘。”
“来西域找人?”
更诧异了。“也没错,姑娘。”
“找畏兀儿族公主紫乃夜?”
“姑娘怎么知道?”墨劲竹惊讶地反问。
紫乃夜笑了,喜悦又羞怯地笑了。“因为我就是紫乃夜。”
“咦?姑娘就是……”墨劲竹呆住了。“紫乃夜公主?”
紫乃夜轻轻点头。“我哥哥就是要带我去找你的。”
惊异地怔忡了一会儿,墨劲竹才轻声道:“真没有想到!”莫怪三师妹要他直接闯进西域里来,原来就是要拯救她这一劫。“那么……公主知道我是谁?”
羞赧地垂下螓首,“知道,”紫乃夜声若蚊呐,连耳根子都红了。“是紫乃夜的未婚夫。”
“那……”墨劲竹只能望着她那顶精致可爱的小花帽。“公主不反对?”这句话是一定要问的。
迅即仰起娇颜来,“我为什么要反对?”紫乃夜瞪大了眼激动地说,连嗓门也在刹那间提高了,可刚一说完,“啊!”她便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不由得再次涨红了脸,脑袋又掉了回去。“呃……我……我的意思是说,我不……不反对。”这回的声音已经降低到几乎听不见的程度了。
她说得含羞带怯又尴尬,模样儿可爱极了,墨劲竹听得不禁露出有趣的笑容,可一旁的乌裴罗看得却是连脸带脖子都黑了。
“等等!”第三者是什么他不懂,反正这时候他再不出场,下面就没他的戏可唱了。“这位公子,我们并不认识你,怎能凭你一面之词就相信你是紫乃夜的未婚夫墨劲竹?”
墨劲竹点点头。“说得也是,那么,在下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身分呢?”
“信物!”不假思索地,乌裴罗伸出粗糙的手掌。“墨劲竹的信物!”
同样毫不犹豫地,墨劲竹探手一撩长衫,取出一把金光闪闪的宝剑,一把不长不短、不刀不剑,剑鞘上盘旋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青蛟的宝剑。
“这把青龙吟就是信物,因为公主需要我保护她,另外,尚有一首诗。”
髻子伤春慵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玉鸭薰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通犀还解辟寒无。(宋。李清照:浣溪沙)
吟罢,墨劲竹又说:“这是公主的信物,因为这诗里嵌着公主的本名,对吧?”
“对,对,没错!”
紫乃夜立刻踮高了脚尖,同时,墨劲竹也俯下耳朵仔细聆听紫乃夜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一个只有她自己和她爹爹,还有她的未婚夫才知道的名字,就如同那首诗一样,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是哪一首诗。
听罢,墨劲竹随即释然地颔首道:“是的,公主的确是劲竹的未婚妻。”
至此,乌裴罗终于彻彻底底地绝望了,他悲惨地凝望着完全没有体会到他的心意的紫乃夜。过去,他总认为她纯真得好可爱、好甜蜜,现在却只觉得她迟钝得太可恶了!
好,从明天开始,他要去堕落给她看!
“紫乃夜,你……你真的愿意嫁给他?”
“我愿意,”紫乃夜一面忙着点头,一面无意识地抓紧了墨劲竹的衣袖,深怕他跑了似的。“他会保护我的。”
最后一丝希望幻灭!
“那么……”乌裴罗咬了咬牙。“你现在就要跟他回中原了?”
“我……”
“不,”紫乃夜才说了一个字,墨劲竹便替她否决了。“因为某种原因,公主的父亲特别交代过,要我们在这儿成了亲之后再回去。”他俯首征求紫乃夜的同意。“可以吧,公主?”
“哦!好,不过……”紫乃夜迟疑地朝乌裴罗看过去。“玛哈它王子……”
墨劲竹微蹙眉。“是瓦剌五王子?”
“是。”
“他想娶你?”
紫乃夜委屈地点了点头。“可是他好可怕喔!我每次一看到他就吓死了。”
墨劲竹略一沉吟。“既是如此,为免受到无谓的干扰,我们就先到西宁的土司那儿成亲,之后再回中原吧!”
紫乃夜乖巧地点了点螓首。“好,都听你的。”
乌裴罗看了,更是心酸不已,他疼爱紫乃夜将近十年,却依然得不到她半丝眷恋,而这人只不过是初识而已,却已赢得她绝对的信任了。
这是天意吗?
既是天意,他又岂能奈何?
他深吸了口气、吐出,而后毅然道:“好,那我就把她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疼爱她、保护她,绝不能让她受到丝毫委屈,否则,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让你明白错待她的后果!”
“墨劲竹誓言定会好好照顾于她、怜惜于她。”墨劲竹神情慎重,目光严肃地对乌裴罗许下了诺言。“若有违此誓,即使千刀万剐,劲竹亦不敢有任何怨言。”
“很好!”乌裴罗颔首,继而转向紫乃夜,“紫乃夜,好好保重!”随即毫不迟疑地转身大步离去了。他不是真的毫无迟疑之情,而是不敢迟疑,他自己明白,只要稍有一丝犹豫,他就无法狠下心来把紫乃夜交给墨劲竹了。
紫乃夜张口欲呼,墨劲竹及时阻止了她,因为他早就察觉到乌裴罗对紫乃夜的那份异于兄妹之谊的情愫,但既然乌裴罗已娶有妻室,而他那妻子又容不下紫乃夜,紫乃夜对他更是无意,那么,这样分开对他们才是最好的。
可望着哥哥逐渐远去的背影,紫乃夜的胸口蓦地揪起一股惊慌的感觉,此际,她才察觉到现实的残酷,只因为她一声“愿意”,现在哥哥真的要离她而去,再也不会回头了,自今而后,她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不再会有人照顾她,也不再有人陪伴她,更不会有人……
“公主,可以走了吗?”
正感到惶恐无措间,蓦然入耳那轻柔的语声,紫乃夜不由得心口一热,胸中那股惊慌的感觉霎时又融化成一股奇异的暖流了。
她悄悄地抬起两眸,那凝视着她的瞳眸依然温柔得仿佛滴得出水来,那深切的关怀是如此真诚,允诺着她不变的誓言。他轻握着她的柔荑,像羽毛般轻柔又温暖的触感轻轻撩拨着她的心湖,荡起一圈圈悸动的涟漪。
“好,我们走吧!”她轻叹似的低喃。
不,她不会孤单,也不用再害怕了,因为她相信他,她的未婚夫,才刚认识不到半天的墨劲竹。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为他瞳眸中的那抹温柔。
☆ ☆ ☆
紫乃夜相信她的未婚夫,但是,她实在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赶?
原以为墨劲竹会游山玩水似的带她到西宁去成亲,却没想到一路走来,竟是像逃命似的赶,害她忍不住不时往后瞧瞧是不是真有人在追赶他们。
没有!
但是,他们是真的很赶,甚至连婚礼也简化了许多,因为是请托回族土司主持的婚礼,所以,他们既没有遵循汉族婚仪,也不是举行畏兀儿族的婚礼,而是入乡随俗地按照回族仪式成亲。
最重要的是,除了匆忙准备婚礼的时间外,一个多月的婚期,竟然缩减为三天就解决了(注),那种新嫁娘的紧张、期待与兴奋都还未尝受到,他们就已成了夫妻,这点着实教她“小小”的失望了一下下。
不过,一到了新婚之夜,当她坐在喜床边儿,一想到她必须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而且那个男人还会对她做一些亲密的事时,她也不能不紧张了;她不但是紧张得要命,再加上一份恐惧,一份因为十年前那件事随之而来的恐惧。
她的手脚不住颤抖,心跳如雷鸣,再加上冷汗涔涔,倘若这时有人稍稍惊她一下,她不只会跌下床去,恐怕是会立刻跳穿屋顶了!
然而——
“对不起。”
“咦?”一声莫名其妙的对不起,顿时让紫乃夜诧异得忘了紧张。“为什么?”
墨劲竹倒了两杯青稞酒,然后若无其事地在她身旁坐下,并递给她其中一杯。
“我知道公主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们要这么赶,可是公主却一句话都没问,也毫无怨言,只是默默的跟着我……”
紫乃夜不发一语,静静地啜饮着醇香的青稞酒,因为她不知道该不该老实告诉他,不是她不想问,而是不知道该怎么问,也不太好意思问。
“……不过,现在我最好告诉公主,三天后我们就要启程上路了。”
“唉?这么快?”三天宴席一结束就走人吗?
悄悄地又为她斟满了酒,墨劲竹才又说:“对,我们要尽快赶回火州。”
“呀!火州?”紫乃夜错愕地傻了眼。“为什么?”回门吗?就算是,也不用那么赶吧?还是汉人都喜欢赶场?
“公主忘了吗?”
墨劲竹一口喝干了酒,拿起酒壶先为自己斟满,而后作势要顺便为她斟酒,紫乃夜忙把酒喝下,让他再为她斟满。
“忘了什么?”
“玛哈它。”
“嗄?”
“他说了,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可是他没有追来呀!”
墨劲竹又一次重复适才的动作,再为她斟满酒。
“他还不敢那么莽撞地追到我朝的疆域来。”
“那……那不就没事了?”
“怎么可能会没事?他一定会藉机去找土鲁蕃王的。”
“可是……可是就算他去找父王又如何?”紫乃夜不解地反问。“父王说过了,只要他找不着我,也就没辙了。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挑起两国之间的战争吧?就算他想,瓦剌王也不可能容许他如此胡来的。”
“土鲁蕃王想得太简单了,公主,”墨劲竹再一次重复刚刚的动作,又为她斟满了酒。“这两年,瓦剌王不仅不断攻击鞑靼(东蒙古),且频频向我朝要求赐还甘肃与宁夏属地,意图扩展领土的野心昭然若揭。因此,若是让瓦剌王找到藉口——无论这藉口有多么微不足道,他都会趁此机会进攻畏兀儿族的。”
倒抽了口气,紫乃夜连忙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让自己稍微镇定下来,再忐忑地问:“那……那怎么办?”
墨劲竹再次把紫乃夜的空杯斟满了。“所以我们要赶过去帮忙。”
不自觉地,紫乃夜又一口喝干了酒,才不安地呐呐道:“我们……行吗?”
又斟满了。“当然行。”
“真的?”
“真的,我保证不会让你义父吃亏的。”
很奇怪,虽然只是几句空话,但紫乃夜就是信了墨劲竹,于是,她松了一大口气,无意识地又把酒喝干了,而后微仰起酡红的娇颜,蹙眉纳闷地说:“奇怪,我的头怎么晕晕的?”
看来她的酒量并不是很好。“公主累了,”不过,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了,墨劲竹遂取回她的酒杯,并顺手扶她躺下,还“体贴”地替她褪下外衣、脱下鞋子、盖上被褥。“睡下来会舒服一点。”
“唔……可是我还不想睡耶!”
“那么我陪公主一起躺着聊聊天吧!”
话落,墨劲竹便顺势脱衣上床,睡在她身边。未经思索地,双瞳已然蒙胧一片的紫乃夜便很自然地偎进了他怀里,早就忘了她从来没有和男人同床共眠过这件事实,更忘了今天晚上是……
她的新婚之夜。
“那我们要聊什么呢?”
“嗯……聊聊公主在畏兀儿的生活吧!”
“哦!那就……啊!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你怎么会说畏兀儿语的呢?”
“从我们订亲那天开始,我就开始学习畏兀儿语了。”墨劲竹若无其事地揽住了她。
“这样啊!那那位沈公子呢?”
“他有位好友是畏兀儿族人。”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胸口上。
“原来如此。不过,即使你不会说畏兀儿语也没关系,因为我会说汉语喔!”
“我知道,”他悄悄地掀开了她的内衫。“直到八岁以前,你都是说汉语的。”
“原来你都知道啊?”
“对,我都知道。”
“唔……恩人、呃!不,夫……夫君,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听你说话。”
“可……可是你这样……很痒耶!”
“待会儿就不痒了,你继续说吧!”
“哦!那……我们说到哪儿了?啊!对,说到我在畏兀儿的生活……”
自然,新婚之夜是不可能纯聊天的,至于他们会聊到哪里去,那也只有他俩知道了!
☆ ☆ ☆
“大爷,原来你也很诈的嘛!”当墨劲竹特别吩咐他多准备两壶酒到新房里去时,沈君陶就想到那两壶酒到底有什么功用了。“大野狼好像都是这么吃掉小白兔的喔!”
虽是新婚,仍习惯天一亮就起身的墨劲竹淡淡地瞥一眼满脸暧昧之色的沈君陶,而后轻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不是早已答应过她生父,无论要做什么都得撇一边,先成了亲再说,偏偏又碰上瓦剌王蠢蠢欲动,否则,我也不用这么急的赶过去帮忙。既然没有时间让我们相互之间多熟悉一点,就只好这样了。”
这么一说,又挑起沈君陶的好奇心了,“大爷,公主的生父到底是谁?”两人在院子里的鱼池傍闲聊,他却老是居心不良地往后偷觑着新房门口。“为什么那么急着要你们尽快成亲?又为什么非得要成了亲之后才能回中原?”
“怎么又问了?”墨劲竹好笑地摇摇头。“我不是告诉过你,回京之后不就知道了吗?”
“小气,现在讲一下又不会少根毛!”沈君陶嘟囔着。“那我们要不要找帮手?”
略一沉吟,“暂时还不用,”墨劲竹毅然道。“可以告知他们这儿的情况,可是不用急着过来,如果瓦剌王没有我想像中那么鲁莽,或许根本用不着他们帮忙也说不定。”
“哦!了解了。”听起来好像不会有什么大场面让他发挥,沈君陶的模样看似有点失望。“那我们要不要……”
话说到这儿,蓦地,从新房那头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两人刚始一怔,随后又是一声重物坠地声,墨劲竹忙回身赶过去。
“待会儿再说,我得先瞧瞧她去,免得她被她自己给吓死了!”
呆呆地望着墨劲竹一眨眼便消失在新房门后,沈君陶不由得直叹气。
“准是昨晚不小心让公主喝太多了,所以……唉!娶到一个什么都不懂,又这么胆小的妻子,真不晓得是大爷运气好,还是不好?”
注:回族习俗,订婚的男女双方在结婚前一个月,新人不能见面。在结婚的前一天或当天凌晨,新郎才到女方家举行“尼卡罕”仪式。仪式后,男方即可迎娶新娘。
回族称新娘为“新姊姊”。新姊姊临行前要大哭一场,即使没眼泪,也得硬挤几滴出来亮相。在迎娶的路上,若遇到水井,要用红布或红纸覆盖,表示新人将来不会遇到坎坷。娶亲途中,还不能与其他的娶亲队伍相遇,若不期而遇,新娘要相互交换裤带,以防“冲喜”。
仪式上,宾客们会向新人索要“喜物”。新郎端起早已准备好的一大盘核桃、红枣等撒去,引得男女老少争相抢拾,以求喜庆。随后,主人便会邀请宾客入席欢宴。
青海回族民俗,宴席三天没大小。新婚之夜,亲戚邻友们要来戏新人,谓之“闹床”。年轻人撕光窗纸,乱扔炮杖,以及其他恶作剧,不到心满意足不罢休。最有趣的还是戏公婆一幕,新媳妇莅临之日,客人们以锅灰、墨汁,甚至各色油漆把公婆的脸涂成五颜六色,拉着他们到处游转亮相,以示“祝贺”。乡村里的戏公婆更富“戏剧性”:人们给公婆戴上萝卜圈圈做成的眼镜和破草帽,翻穿又破又烂的白板皮袄,令其倒骑着牛;然后拉着游转。
第三章 绝对信任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菩萨蛮。韦庄
无风满地沙,有风不见家;小风来了填坎儿井,大风来了埋了家;(注1)
领着儿女去逃荒,饿死戈壁喂狼鸦。
虽然已入深秋,火州却依然酷热如夏,三不五时还刮起带有尘土的阵阵强风,风猛时,几乎就如飓风一般,一个不小心,就会从北疆被卷到南疆去品尝于田水蜜桃了。
尤其是那赤褐色的火焰山,在烈日照耀下,砂岩灼灼闪光,炽热气流滚滚上升,宛若万道烈焰般熊熊燃烧,远远望去有如一条张牙舞爪的红色巨龙。然而,由于地形与河水的分布切割,却又在山麓中留下许多绿荫蔽日,风景秀丽,流水潺潺,瓜果飘香的沟谷。
金秋十月,是收获的季节,尚未到达火州城,便可听见畏兀儿族欢唱丰收的木卡姆曲。特别是在那两山对峙,间有湍急溪涧的葡萄沟中,两面山坡上犹如绿色的海洋,点缀着葡萄等各种果树,一幢幢粉墙朗窗的农舍掩映在浓郁的林荫之中,一座座浸制葡萄酒的荫房排列在山坡下。
这里藤蔓交织,曲径通幽,串串瓜果伸手可及。那粒粒饱满的无核白葡萄,淡黄透白,如珍珠、似水晶,穗大粒小,圆润媚人,吃起来甜而不腻,清香鲜美,纯净无渣;还有那花皮沙瓤,鲜甜无比的他吾兹(西瓜),以及网纹美观,味如香梨,鲜甜脆嫩,发散着诱人的奶香、果香和酒香的甜瓜(哈密瓜,注2)。
勤劳的畏兀儿族民忙碌地穿梭其中,采撷一年辛勤的果实,并吟唱着轻快的歌曲儿,光是看着、听着,就可以体会到他们喜悦的心情了。
然而,此种欢欣的气氛,越接近火州城就越淡薄,那些以往见了紫乃夜就微笑欢迎的畏兀儿族人们,此刻却是一脸又怨怼又无奈地转开脸,看得紫乃夜满心疑惑,又仓皇地揪住墨劲竹直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墨劲竹与沈君陶不约而同地转眼对视。
“开始了吗?”
“应该是开始了。”
两人之间那种神秘又暧昧的对话,教紫乃夜越感疑惑地看看那个,又看看这个。
“你们……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啦?什么开始了?告诉人家嘛!”
墨劲竹略一沉吟,随即飞身到紫乃夜身后,沈君陶忙抓住墨劲竹丢给他的缰绳。背上负担骤失,那匹空下来的马儿顿时乐得直点头。
“公主,我告诉过你,瓦剌王会找藉口侵略畏兀儿族的属地,不是吗?”墨劲竹附在紫乃夜的耳傍轻语。“我想,应该已经开始了,所以,那些畏兀儿族人才会怪责于你,因为瓦剌王必定是拿你做藉口。可是,无论他们再如何喜爱你,毕竟你是个汉人,他们自己的亲人始终比你重要,当必须做抉择的时候,他们还是会选择自己的族人的。”
紫乃夜闻言大吃一惊。“你是说,真的……真的开始打仗了吗?”
“是的。”
“天哪、天哪!居然真的……真的……”紫乃夜惊呼,渐至无声,继而樱唇微启地愣了片刻,最后,终于含泪黯然垂下螓首,“都怪我!”她自责地哽咽道。墨劲竹虽然警告过她了,她也相信他,但仍是忍不住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一切都是墨劲竹过虑了,不料,依旧避免不了。
就知道她会这么想!墨劲竹暗叹着,双臂一使力举起她娇小的身躯,再侧过身来放下,然后温柔地环抱住她,让她倚靠在他胸前。
“紫乃夜,这不能怪你,你只是倒楣一点罢了。”他软言低劝。“即使没有你这个藉口,瓦剌王还是会找其他理由开战的,就如同他藉口为天朝除寇而攻打鞑靼;藉口宁夏、甘肃大都是蒙古人而要求天朝还给他们,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要扩展他们的领土,连玛哈它看上你这件事,也只不过是瓦剌王的一着棋子而已。”这是事实,就看紫乃夜信不信他了。
以他这些日子来对她的了解,她应该会信,因为她不笨,虽然表面上她看起来傻呼呼的,但其实,她只不过是胆子小了点,个性又单纯了些而已。
既然畏兀儿族与瓦剌族是邻国,她多少听族人提起过瓦剌王野蛮霸道的作风,而土鲁蕃王之所以没料到事情会如此严重,仅是因为若依常理而言,与两国同时交战是非常愚蠢的事,既然瓦剌已经卯上了鞑靼,就不应该再与其他国家起纠纷才是正确的,这是常理,瓦剌却违背常理而行,自然会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若是她能够以持平的心情仔细思考他的话,必定能了解她是无妄被卷入的无辜者。
果然,沉默了好半晌后,紫乃夜悄悄地仰起了可怜兮兮的大眼睛瞅着他。
“真的吗?”
“真的,我发誓。”
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紫乃夜终于释然地收回了自责的泪水。
“嗯!我了解了,但是,夫君,我们该怎么办呢?”
怜惜地抚挲着她的小脑袋,再回到西域,她的装束已略有改变,不但数十条发辫变成了两条大辫子(注3),而且还蒙上了面纱(注4)。
“只要一问到战场在哪儿,我们就过去帮他们。”墨劲竹轻柔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义父吃亏的。”
“我知道,可是……”紫乃夜迟疑了一下。“夫君,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两军对仗可不是仅有几十个人对打而已喔!就只有你和沈公子两个人,真的能帮上什么忙吗?”
墨劲竹淡淡一哂。“到时候你就明白了,相信我,嗯?”
凝睇他片刻,紫乃夜忽地展开一朵灿烂的笑颜。“嗯,我相信你!”然而,话才刚说完,前方便突然传来一阵急遽的马蹄声,尚夹杂着一声娇喝,教紫乃夜刹那间又失去了笑容。
“你这只狐狸精,居然还有脸回来!”
入耳一句狐狸精,紫乃夜不觉瑟缩了一下,蜷缩到墨劲竹怀里去,怯怯地望着两匹马狂奔至他们的马前才蓦然人立而起,继而踏蹄站定。
“我听人家说的时候,还不太敢相信,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阿部娜怒骂。“你到底又回来干什么?难道你害我们畏兀儿族还害得不够吗?”
“我……我……我……”紫乃夜咬着下唇,不知该如何辩解才好。
另一匹马跟着踏前两步,“紫乃夜,”马上骑士——一个雍容美丽的女人强抑怒容地冷声道:“你不该回来的,除非你愿意自我牺牲到玛哈它王子那儿去,以平息这场战争。”
情不自禁地又微微战栗了一下,紫乃夜揪住墨劲竹衣衫的小手更紧张了。“不……王嫂,我……我只是想帮忙……”
原本就是毫无根据的信任,现在要她说出个理由来,当然是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紫乃夜不由得苦着脸拚命想,可越是用力去想,就越是想不出来,想到整个小脸蛋都涨红了,她才突然冲口而出道:“他……他说他会保护我,所以,他一定是有那么厉害的嘛!”
阿部娜一愣,随即失声笑了出来。“这种话你居然讲得出口,真是太可笑了!”
紫乃夜尴尬得脸更赧红了,“我……我……”却还是不想认输。
“紫乃夜,”墨劲竹突然若无其事地转过她的脸来,对上她那双充满愤慨的眸子。“你饿了吧?君陶回来了喔!”
“可是……”紫乃夜还想看回阿部娜那边,可是下颔却被墨劲竹紧抓住转不过去,只有两颗黑眼瞳拚命想转到脑袋后头去,状极有趣。
墨劲竹笑了。“紫乃夜,你再转,眼珠子会掉的!”
眼珠子转回来了。“才不会呢!”
“你吃兔肉(注6)吧?”墨劲竹乘机转开话题。
“吃啊!”说罢,便见沈君陶一手山鸡、一手兔子,悠哉悠哉地晃回来了,“哇~~好快喔!”他们还没回来呢!
所谓的他们,就是之后追上来保护阿部娜的两个畏兀儿族人,他们为阿部娜扎好毡房后,也去找食物了,而且还比沈君陶先一步出发呢!可这会儿,沈君陶都回来了,那两个混蛋却还在外面摸鱼,简直就是故意抹黑她的脸面子嘛!阿部娜忿忿地暗忖。
直到沈君陶把兔子和山鸡处理好,也串在削好的树枝上,放在简陋的架子上翻烤时,那两个家伙才回来。
“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阿部娜劈头就责问。
那两人无奈地相觑一眼。心里很明白,骄纵的阿部娜又在发小姐脾气了,因为他们就跟平常一样,没有比较快,可也没有比较慢呀!真衰,为什么要派他们来伺候这位脾气比牛还大的刁蛮公主呢?
他们宁愿去伺候骆驼!
默默的,两人一起去处理猎物了。这种时候,回嘴只会招致更悲惨的后果,聪明人就暂时尝尝当哑巴的滋味吧!
在烤兔肉串上细洒着孜然(茴香)、辣面子和盐巴,沈君陶笑咪咪地问紫乃夜,“公主,你真的不吃猪肉吗?可咱们汉人吃最多的就是猪肉喔!”
其实,早在墨劲竹和紫乃夜成婚后,他就毋需再叫紫乃夜公主了,然而,他又实在叫不出他该叫的正确称呼:大夫人。
她大吗?
不,她一点也不大,再小不过了!
她像个夫人吗?
也不,她不但没半点儿夫人的派头,连什么公主、大小姐的威风都没有,甚至胆小得像只兔子,最过分的是,她居然也会怕他这个宇宙第一霹雳无敌的万人迷,这就真的很令人伤心了!
老实说,他都替她觉得有点丢脸了!
所以,沈君陶就索性继续叫她公主,反正这也不算错,墨劲竹看起来也没什么不高兴,他自己有时候也会叫她公主呢!
紫乃夜闻言,圆滚滚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好几圈,这才突然趴到墨劲竹肩上,凑在他耳边低语,“夫君,等我回到中原再开始吃猪肉可以吗?”
“无所谓,”墨劲竹体贴的微笑道。“吃不吃猪肉不重要,你毋需勉强自己。”
悄然漾起一抹羞赧的笑容,紫乃夜还是小小声地说:“其实,我也不是不吃啦!事实上,我顶爱吃我亲娘煮的红烧肉,还有卤蹄膀喔!到现在只要一回想起来,我都还会流口水呢!可是这儿不许吃,所以我就不能吃了。”
墨劲竹恍然。“我懂了,那我们回中原再吃,吃红烧肉和卤蹄膀,嗯?”
先怯怯地往对面阿部娜那儿瞥去一眼,瞧阿部娜没注意,紫乃夜立刻喜孜孜地猛点头。“还有狮子头、咕咾肉、酱爆肉和毛肚火锅,”可声音压得更细了。“不过,毛肚火锅不能太辣,只要一点点辣就够了!”
墨劲竹忍住笑。“是,是,还有吗?”
“有啊、有啊!”声音更轻了。“还有回锅肉、九转肥肠、五更肠旺……嗯!这个五更肠旺也不能太辣,再来就是梅菜扣肉、甜烧肉,还有那个我没吃过,但是听说很好吃的莲花肉、脆团子……呃,那些个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可娘说很好吃,那就一定是真的很好吃了。再有就是……”
天哪!她以为现在是上馆子点菜吗?墨劲竹不禁有趣地扬起了嘴角。啧啧!看不出来这小姑娘还真会讲究美食,居然点起宫廷御食来了!不过,她是有那个资格吃的,将来就请岳父点给她吃吧!
☆ ☆ ☆
晚餐过后,大家便各自回毡房休息,打算翌日早些动身,赶一点的话,中午之前应该就可以到达三塘湖了。
可睁着一双清醒的大眼睛,紫乃夜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有件事梗在心口很不舒服,可又实在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她只好偎在墨劲竹怀里又开始拚命的想呀想,直到……
“睡不着吗?”
一听到墨劲竹的声音,她便“啊!”的一声想起来了。“夫君,阿部娜的性子一向很急,她又不太喜欢我,所以讲话难免冲了一点,并不是真的对你有成见,你千万不要怪她,也不要不开心呀!”
“怎么,就为了这事睡不着?”墨劲竹不禁怜惜的轻叹。“真傻,你以为我是心胸那么狭窄的人吗?”
唉?怎么变成这样?
紫乃夜一听,不由得急了。“不是、不是,夫君,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只是……”
看她急得连人都爬起来了,墨劲竹忙又把她抓回自己怀里。“别急、别急,我没有误会,也没有怪她,更没有不开心,你不用担心。对我而言,她就像个幼稚的小姑娘一般,如果我跟她生气,那我不也跟她一样幼稚了吗?”
紫乃夜眨了眨眼。“真的?”
“真的。”墨劲竹柔声道:“我不需要骗你,对吧?”
又眨了眨眼,紫乃夜蓦地绽开一朵甜甜的笑容。“嗯!我相信你。”
轻轻抚挲着她的背,“那你呢?”墨劲竹反问。“你不生气吗?你说她不喜欢你,又那样对你,你都不生气吗?”
紫乃夜叹息着环紧了他的腰。“不会啊!我娘说过了,有时候被人讨厌也是无可奈何的,就像她那样,那不是她的错,所以,这也不一定是我的错,如果我自己确定我没做错事,那也就由她了。就好像我讨厌老鼠,虽然它没惹过我,可我就是讨厌它,那能怪它吗?”
“岳母是个有智慧的女人。”
“我也这么觉得。”
“不过……”墨劲竹迟疑了一下。“岳父曾经告诉过我,你小时候是个非常活泼外向的女孩子,可怎么现在却……”
有好一会儿,紫乃夜都没有再出声,墨劲竹还以为她睡着了,正待放弃,冷不防的她却开口了,把脸埋在他怀里开口了。
“我娘被他们杀了,就在我面前被他们杀了!”
“……我知道。”
“可是,在他们杀我娘之前,为了等那个女人,我们被关了好一阵子。”
“我也知道。”
“当时我很生气,我和娘又没做错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追杀我们?所以,我极力反抗,还骂他们、咬他们、踢他们。”她的声音闷闷的。“可是他们却打我娘、欺负我娘来报复我,甚至还在我面前……”两只小手骤然揪紧了他背后的衣衫。“强暴我娘,一次又一次的强暴我娘!”
倒抽了口气,墨劲竹不觉抱紧了她,“紫乃夜……”他疼惜地轻唤着她的名字。
“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不能反抗他们。可是他们……”紫乃夜顿了一下。“他们故意惹我,他们想要让我再生气,好再欺负我娘,他们觉得这样比较好玩,而且,他们想玩到那个女人来到为止……”
墨劲竹感觉得到他胸前的衣衫已然湿了一大片,“紫乃夜,不要说了,”他心疼地低喃。“不要说了!”
可是紫乃夜仿佛没听见似的,犹继续倾诉着。“……他们使尽了各种你想像不到的手段来逼迫我,但是为了我娘,我只能一再地忍耐。忍到后来,只要一看到有人出现在门口,不管是谁,只要是人,我就会全身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恐惧得不得了……”
墨劲竹叹息着更拥紧了她。
“但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他们甚至开始恐吓我,说要像蹂躏我娘那样蹂躏我,我吓坏了,真的吓坏了,于是,只要他们一碰到我,我就无法自己的尖叫;我不想叫的,真的不想叫的,可那时候我才八岁,我……”紫乃夜哽咽着。“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明白、我明白!”墨劲竹温柔的低喃。“那不能怪你,真的不能怪你。”
“然后……那个女人来了,她身边还跟着另一个女人,那个爹派在我们身边照顾我们的婆婆。爹说:如果不能信任她,那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值得信任的人了。”紫乃夜恨恨地道:“爹是这么说的,可就是她出卖了我们!”
墨劲竹长叹。
“那时候,我就学到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值得信任的,无论是男人或女人,包括我爹在内。他信誓旦旦地说会保护我们,他明明说那个婆婆不会出卖我们的,可是结果却……”
“但是,紫乃夜,当时他正忙着……”
“我不管当时他在忙些什么!”紫乃夜倏地仰起泪痕狼藉的娇颜。“是那个女人下令杀了我娘的,为什么爹都不惩罚她?还有,那个女人的弟弟带头和其他男人一起强暴我娘,也是他听那个女人的命令杀了我娘,为什么他也没事?连那个出卖我们的婆婆同样都没事,为什么?为什么?”
对于紫乃夜尖锐的指责,墨劲竹只能婉转地解释道:“紫乃夜,岳父并不知道岳母被强暴,至于那个甄婆婆,岳父已经将她处死了!”
“还有那个女人呢?”紫乃夜继续质问,见墨劲竹无奈地别开眼,便撒赖地叫道:“我不管!我不管!就算我娘遗言说叫我绝对不能恨我爹,可是那个女人竟然一点事都没有,单凭这一点,我就无法原谅我爹了!”
墨劲竹还待再说,可转眼一想,又收了回去,只是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背安抚她。
他看得出来,紫乃夜嘴里或许叫嚣着说无法原谅她爹,可其实她也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所以,她早就顺从她娘亲的遗言,不再怨恨她爹了。否则在这之前,当她提到她爹时,她的口气便不会那么平和,而且,她也不会乖乖的遵照她爹的意思嫁给他了。
这会儿,她也仅仅是在发泄回忆当年那件事所带给她的悲伤与愤怒罢了,待发泄过后,她自然会回复原状了。
然而,那种害怕人,不能够信任任何人,还有深切被伤害、被威胁的恐惧,却像是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痕似的,根深柢固地刻画在她的心灵上,日日夜夜啃蚀着她。所以,她才会如此胆小、才会这么温驯,不敢有任何反抗的意念,这都是当年那件事的后遗症。
可其实她也算是相当坚强的了,否则,在经历过当年那件事后,她根本无法保持如当年那般善良的个性到如今。
她会被恐惧击倒、她会被愤恨主宰、她会迁怒所有的人!
但是她没有。
听她生父说,她娘亲去世后,她始终无法和任何人接近,也无法出声说话,只会躲在床上角落里发抖,一看就知道她是真的被吓坏了,所以,他才赶紧把她送到西域来,以确保她不会再碰上这种事。
但她终究还是原谅了她的生父,她还会替讨厌她、错待她的人说话,她始终是这么善良。
这样的小女人,怎么不教人怜惜呢!
无论他履行这桩婚约的原因是否是责任心使然,但若对象是一个值得怜惜的女人,总是比较令人心甘情愿,且毫无怨言吧?
“那我呢?你也会怕我,不信任我吗?”
又是好一阵子的沉默,而后她迟疑地抬高双眸。
“嗯——真的好奇怪喔!”她困惑地眨着眼。“从第一回见到你,我就不怕你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就是相信你不会伤害我,并且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即使有一刹那的疑惑,可只要一看到你温柔的眼神,我就不再怀疑了呢!”
表面平静,心中却很高兴,“只有我吗?”墨劲竹又问。
马上用力地点了一下脑袋,不小心撞上他的下巴,她哎哟一声皱起了小脸蛋,然后自己抚着撞疼的地方说:“是啊,就你一个,其他人我都会怕,特别是男人。除了父王和王兄之外,其他的男人只要稍微靠近我一点,我就会忍不住发抖,要是不小心碰我一下,我肯定尖叫给他听!”
立刻明白这是当年她娘亲被强暴,和被人恐吓的记忆带给她的影响。想到这里,墨劲竹不禁暗道一声好险,幸好新婚夜他先行灌晕了她,让她迷迷糊糊地和他成就夫妻之实,否则还不晓得她会尖叫成什么样子呢!
虽然之后他再与她亲热时,她都没有害怕的反应,但这会儿一想,搞不好她只是在忍耐而已。总之,看来以后他还是少碰她为妙。
不意他才刚作下这个决定,紫乃夜就冷不防地把凉凉的小手伸进他的内衫里摩挲。
“夫君。”
他倒抽了口气,忙握住她的柔荑,阻止她挑逗人的抚摸。“什么事?”
她挣开他的手,继续往下画圈圈。“你今天不要吗?”
他咬着牙。“你……想要吗?”
低着脑袋,“如果……如果我说想呢?”紫乃夜嗫嚅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不怕吗?”
“可是我不怕你呀!”紫乃夜低喃。“而且,我喜欢那时候的感觉,好舒服呢!”
很好,刚刚的决定收回!
墨劲竹不再吭声,一翻身就把刚刚才发誓少碰为妙的小女人压在身子底下,而紫乃夜也顺势把两条白皙柔软的藕臂圈上他的颈子,轻轻的,两双唇瓣密密的贴合上了。
毡房外,北风呼呼地吹,寒夜冷如冰,毡房内,娇喘低低的吟,被窝里却是暖得很哪!
注1:新疆的坎儿井又称地下长城,大多数在吐鲁蕃盆地,是当地人仿效内地“井渠法”而建的,特点是把盆地丰富的地下潜流水以人工凿挖的地下渠道引到地面上使用。坎儿井的结构大致由立井、暗沟(地下渠道)、明渠(地面渠道)三部分组成。
注2:最好的哈密瓜并不产在哈密,而是产在鄯善,当时称为甜瓜。据清《回疆志》记载:自康熙初,哈密投诚,此瓜始于贡,谓之哈密瓜。
注3:北疆妇女婚后改梳两条长辫子,但仍留刘海和在两腮处对称向前弯曲的鬓发,辫梢散开,头上喜欢别一新月形的梳子作为装饰,也有把双辫盘结成发髻者。
注4:依照伊斯兰教规的限制,婚后妇女一般要在帽子或头巾上蒙面纱(琼百勒)。
注5:新疆因地处亚洲内陆,远离海洋更有高山(天山)阻隔,日照时间长,年、日温差大;春季多风,夏季酷热,秋季晴朗,冬季严寒。又因各区地势高低相差巨大,以致各地气候也随之差异较大,因而造成冰川与火州为邻、沙漠与绿洲相映、翠湖与雪峰相依的特殊环境。
注6:伊斯兰教禁食猪、狗、马、驴、骡肉、无鳞鱼和猛兽猛禽的肉,忌食未经杀而自死的动物的肉,也禁食所有动物的血。
第四章 崇拜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妇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李白。关山月
原想赶到三塘湖去助阵,没想到半途上就撞上了战场,这实在是相当出人意料之外,因为当时阿部娜犹在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从在沙鸣山出了一回丑之后,乌裴罗就特别去敦请一对听说在中原武林极有名的高手来西域,并拜他们为师父。
“……那两位又高大又魁梧,看着就像个高人,耍起刀来更是虎虎生风、威风凛凛。这一回,那两位也跟着上战场来了,有他们两人,约莫可抵上千百人。所以,你们看着好了,这一仗,咱们畏兀儿族是非胜不可的。而这位墨公子呢!你小心着别软脚就成了,咱们可不需要你去扯后腿……”
言犹在耳,远方猝然传来一阵杀喊声,六个人同时一愕,而后面面相觑。
不会吧?已经杀到这边来了?
随即,不约而同的,六骑同时加快了马步,飞快地朝杀喊声的方向奔驰而去。不一会儿,越过一座草丘后,厮杀地狱赫然出现眼前,那状况之悲壮激烈,血肉横飞之残酷,双方死伤之惨重,看得紫乃夜尖叫一声,差点跌下马去,墨劲竹适时地一把扶正她,同时冷静又迅速地观察战况。
“不……不是吧?”阿部娜目瞪口呆,惨澹地低喃。“我们……输了?可是……那两位师父呢?他们没下战场吗?”
沈君陶突然伸手一指,“在那儿!”他很“好心”的指示她。
“啊!”阿部娜更是张口结舌地瞪着那对被围杀得动弹不得的“伟大级”师父,不要说抵上千百人了,连要抵上三个人都勉强得很。“他们怎么那么……那么……”
“那么没用?”沈君陶又“好意”地替她说完。
已经没空理会他的嘲讽了,阿部娜忙又寻找着她最关心的人。“王兄呢?”
“哪!不就在那儿吗?”沈君陶依然是那么“好心好意”地提点她。“差不多快完蛋的那一个不就是你的王兄了!”
话刚说完,墨劲竹蓦地一声沉喝。“君陶,保护大夫人!”声落,人便已飞身离鞍,宛如一只大鹏鸟般扑向战场而去了。
“咦?他会飞?”阿部娜顿时惊愕不已地看傻了眼。
“何止会飞,”沈君陶悄悄地接近紫乃夜以便保护她。“我们大爷还会变戏法呢!”
的确是会变戏法,只见金光一闪,围在乌裴罗身边的那十几个瓦剌兵便倒成了一堆;青龙一飞扬,几十个瓦剌兵齐声惨嚎,矫健的身形有如行云流水般地掠飞,周围的瓦剌兵便也如风吹草弯般纷纷倒地。
惊叫着、哀嚎着,墨劲竹宛若入无人之境般直闯向对方的主将。忽见对方主将似有意逃脱,墨劲竹立刻轻点足尖,瘦削的身形顿时冲天而起,半空中一个怪异的转折,青龙便朝对方主将扑卷而去了。
不消片刻,这场仗就结束了。主将都被俘虏了,还打什么呢?更何况,主将是 瓦剌王最宠爱的儿子,不投降还能任他被杀吗?不过,这场仗结束的还真叫窝囊,明眼看着就是赢了,怎么眨个眼便输了呢?
真是莫名其妙!
墨劲竹一回到紫乃夜身边,她就立刻缠住了他的手臂,仰着满满是崇拜的娇靥,赞叹地道:“夫君,你好厉害喔!”
墨劲竹并无得意之色,仅是淡淡微笑着。“我说过不会让你义父吃亏的。”
螓首猛点,“我相信你!”紫乃夜毫不怀疑地说。
至于阿部娜则是美眸中异采连闪,起初的轻视之色早已飞到天山上去凉快了,看她的样子,好像恨不得缠住墨劲竹另一条手臂似的。
而随后跟来的乌裴罗却是满心的窝囊与尴尬,他拜师原是想将来有一天可以羞辱墨劲竹一番,没想到却反过来被墨劲竹给救了,真不知道是该大哭一场,还是该自嘲地笑一笑?
“王兄,那两位师父呢?”话是对乌裴罗说的,可阿部娜的眼睛却依然盯住墨劲竹。
“走了。”乌裴罗苦笑,“他们说……”他也注视着墨劲竹。“如果他们没认错你那把剑的话,那么你就是中原武林道上七大高手之一的玉面青龙,他们根本连你的边也沾不上,留着也是丢脸,所以就走了。”
“无所谓什么高手不高手,”墨劲竹依然淡淡地道。“只不过使起剑来,我比他们俐落一些而已。”
乌裴罗深深地看他一眼。“现在我真的相信你能够好好保护紫乃夜了。”
“而且,我也要帮你们打赢这场仗!”墨劲竹郑重地说。
愣了愣,“不是已经打赢了吗?”乌裴罗诧异地问。
墨劲竹微一摇头。“不,不是这样就结束了,他们还会增派兵马再来!”
“可是……”乌裴罗瞟一眼被束缚住的玛哈它。“瓦剌王不管他儿子了吗?”
“瓦剌王可不只一个儿子。”
“这可是他最宠爱的一个呀!”
“再宠爱也比不上瓦剌王对扩展领土的野心。”
乌裴罗顿时忧虑地蹙起了眉宇。“你确定吗?”
“我确定!”墨劲竹语气肯定地回道。“因为瓦剌王正逐渐往漠南聚兵,很明显可以看出他的意图。我想,他们原来只打算先占领天山以北,作为侵略天山以南的根据地,所以仅派几千兵马过来,却没料到会杀出我这个程咬金。但瓦剌王既然出兵了,就不可能因为一战败北就轻易放弃,所以必定会增派更多的人马过来,这是可以确定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乌裴罗很自然地问起意见来了。“也让我父王增派援兵过来吗?”
墨劲竹略一思索。“不,目前这样就够了,但我们必须退回北口前的那片大草原去。”
“什么?又退?”乌裴罗惊呼。“而且还一退就退到那儿?”
“没错,再退。”墨劲竹冷静地颔首道。“在这儿地势对我们不利,若是瓦剌兵马比我们多的话,很容易就会被他们给包围住了;可若是那片宽阔平坦的大草原,背有天山为靠,只要我们阵式得宜,他们的兵马再多也围不住我们,即使炮轰也不容易被击中,那才是适宜驻守之地。只要我们死守住那片大草原,等时机一到,随时可以把他们赶回老爷庙(畏兀儿与瓦剌的分界)对面去。”
“驻守?”乌裴罗满面狐疑。“为什么要驻守?”
“因为这一回他们必定会派遣两三倍,甚至不只的兵马过来,届时,我们只能驻守,然后等待。”
“等待什么?”
墨劲竹与沈君陶对视一眼,而后怀有深意地一笑。
“等待我的帮手到来。”
☆ ☆ ☆
一声杀鸡般的尖叫,吓得刚褪下外衫,正待换一件长衫的墨劲竹踉跄一步冲出毡房,迎面恰好接住满脸惊恐之色的紫乃夜一头逃进他怀里,撞得他退了好几步,而她后方则是呆若木鸡的乌裴罗,他一只手还举在半空中作拍搭状。
墨劲竹忙问:“怎么了?”
脸蛋埋在墨劲竹怀里,紫乃夜只敢拿手往后指着。“有……有人……”
墨劲竹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是乌裴罗王子呀!”
停了停,紫乃夜才猛然仰起诧异的娇颜,“唉?是王兄?”随即扭过头去。“哎呀!真的是王兄耶!”
墨劲竹再叹,“是啊!是你王兄,瞧你把他给吓得。”他说着,边替她把掉了一边的面纱戴好。
小嘴儿一噘,“是他先吓到人家的嘛!”紫乃夜不依地娇嗔道。“人家老早就告诉过他,而且说过不只一次了,尽量不要碰我的嘛!如果真要碰,就得先警告我一声啊!”
“警告?”墨劲竹更是啼笑皆非。“那我呢?为什么我就不必?”
“人家早说过不怕你的嘛!”
“我要是在你后头,你就不知道是我了呀!”
“知道!”紫乃夜得意地咧开一嘴笑。“只要是你,我都感觉得出来,你的那股子温柔都会先淌进我心里,让我知道是你,真的,百试不爽喔!”
温柔?他很温柔吗?
嗯!也许是因为她太容易受惊了,所以他总是不知不觉的让自己温和一点,以免吓到她。
“我信、我信!”墨劲竹瞧了乌裴罗一眼,真觉得有点同情他。“好吧!那你现在该去跟你王兄道个歉吧?你真的吓着他了。”
“哦!”
不过那一头,“好心好意”的沈君陶已经先行在那儿给予“良心的建议”了。
“……瞧我,我都嘛先量好距离,整整十步远时就会停下来,先吆喝一下公主,让她知道我是人不是鬼,之后再慢之又慢的接近她,记得喔!脸上一定要挂满灿烂的笑容,表示我们这边一点恶意也没有。
“然后,在相距三步远时再止步,看看公主有没有杀鸡宰羊的先兆。若是没有,你还可以再进一步,若是有,你最好赶紧退到原位。最重要的是,你绝对不能碰到公主,要是不小心碰着了,麻烦你立刻砍了那只手,免得它以后再犯……”
“你在胡扯些什么呀?”远远的,墨劲竹就听到沈君陶在那边妖言惑众了。“太闲了是不是你?该做的事呢?”
“早办好啦!大爷,二爷闲闲没事干在家捧娃娃,四姑爷也办完案回京了,左林和右保日日盼君早归呢!”沈君陶依旧是满满的笑容。
“碎嘴!”墨劲竹笑骂。“那就是三个啰?”
“是三个,大爷。”沈君陶的笑容倏地转为谄媚之颜。“那么,大爷,属下能不能上天山去采几颗雪莲子(注1)呢?”
墨劲竹摇摇头叹了口气。“去吧!不过顶多半天。”
沈君陶闻言,不禁大喜过望。就知道大爷好讲话!“够了,大爷,属下会多挖几个来让公主养养胆子。”语毕,一个倒翻,几个起落,他已消失在众人眼前了。
不远处,正朝这儿走来的阿部娜看了惊奇不已。“怎么他也会飞?”
仅着内衫的墨劲竹忙俯首在紫乃夜耳边低语,“我进去加件外袍,马上出来。”
紫乃夜颔首,看着他进毡房里去后,她才转向乌裴罗道歉。
“王兄,对不起啊!刚刚我不是故意吓你的,我是被你吓到,所以才叫得那么大声的。”
乌裴罗苦笑。“不打紧,是我不好,而且我也已经习惯了。”其实,他是看紫乃夜似乎一点也不怕墨劲竹,所以有意试试他是不是也能有“特殊待遇”,结果却让自己显得很难堪。
刚来到他们身边的阿部娜先朝毡房瞄了一眼,才对乌裴罗说:“王兄,玛哈它王子又在那边鬼叫鬼叫了,你去应付一下吧!要是我去的话,肯定非先揍他一顿不可!”
就在乌裴罗离去的同时,墨劲竹也出来了。
“咦?乌裴罗王子要上哪儿去?”
“他去瞧瞧玛哈它王子。”回答的是紫乃夜。
“这样……嗯!”墨劲竹忽地牵起紫乃夜的柔荑随在乌裴罗后头。“那我们也跟去看看好了。”
“去看他干什么呀?”抗议的人是跟在一旁的阿部娜。“他不是骂就是吼,有什么好看的?”
“套消息。”墨劲竹简单的回道。
阿部娜还想抗议,紫乃夜却先问了。
“朵儿坎呢?他伤得怎么样?”
耸耸肩,“往回送了,而且……”阿部娜有意无意地朝墨劲竹瞥去一眼。“我已经和他解除婚约了。”
这话不晓得是说给谁听的?
“为什么?”紫乃夜惊讶地问。
阿部娜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哼。“他配不上我!”
更诧异了。“可是他是你自己中意的呀!”
“我自己中意的又怎样?”阿部娜两只美眸又瞟向墨劲竹那边,可恨的是,墨劲竹却仍然看都不看她一眼。“什么畏兀儿第一勇士啊!根本是蒙来的嘛!随随便便打场仗,他就伤得七零八落的,那副壮魁的身架子骨都是长假的吗?我中意的是英雄,可不是软弱的绵羊!”
“但是……”
“拜托,你别再蛋呀卵呀的了!”阿部娜不耐烦了。“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可以了吧?”
紫乃夜小嘴儿蠕动了几下,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墨劲竹这才斜过眼来看了一下,可看的是紫乃夜,而不是阿部娜。
“你说对吧!墨公子?”阿部娜连忙抓紧机会抢来他的注意力。“男人就要像你这般才像个英雄,对吧?”
“这话在下可不敢苟同,”墨劲竹依旧直视着前方。“这世上多的是英雄,只不过,有的是摆在众人面前,大部分却都隐身在幕后。幕前的是英雄,幕后的也是英雄,伤得七零八落的朵儿坎更是个英雄,如果不是许许多多像他那种舍生忘死,护卫家园的人站在最前方,畏兀儿族人能安安稳稳地活到今天吗?”
阿部娜一时语塞。
“没有那些辛辛苦苦种庄稼的农夫,没有那些辛辛苦苦牧牛羊的牧人,没有那些辛辛苦苦伺候你的人,阿部娜公主能有现在这种好日子过吗?”
阿部娜脸色开始难看了。
“阿部娜公主,请不要看不起那些默默耕耘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墨劲竹说完,前方的乌裴罗倏地回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并且赶在阿部娜开口之前,招呼墨劲竹上前。“墨公子,来,我们一道走。”看得出来,他对墨劲竹的印象已然大大改观了。
“墨公子要套玛哈它的话?”
“是,我想知道瓦剌王对畏兀儿的野心究竟大到何种程度。”
“知不知道有分别吗?”
“当然有,”墨劲竹道。“虽然我能确定瓦剌王必定会增兵再攻,但他的野心不仅仅是畏兀儿的领地而已,所以,他也必定会经过再三考量之后再派兵,甚至还必须说服其他反对者也说不定,因此,在人数和时间上,我们都不容易掌握。倘若我们能了解他对畏兀儿的野心究竟大到什么程度,至少可以以此判断出他对长兀儿的攻击底线在哪里,如此一来,我们在思考对策时,才能有个大略的方向。”
“唔……”乌裴罗沉吟。“说得也是,那么,天朝打算如何应付?”
蓦地朝身傍的紫乃夜飞去一眼,“皇上绝不会坐视不理的,”墨劲竹慢吞吞地说。“从瓦剌出兵攻击畏兀儿的第一天,就注定了要承受皇上怒气的后果。”
乌裴罗恍然。“你所说的帮手就是皇上派遣来的军队吗?”
“不是。”
“咦?不是?”乌裴罗愕然地又不解了。“怎么不是?”
“派遣军队需要时间,等他们赶到这儿就来不及了。”墨劲竹解释。
“那是小队人马?”
“不,只有三个人。”
“才三个?”乌裴罗惊呼。“难不成是跟你同般厉害的人物吗?”
墨劲竹淡淡一笑。“届时乌裴罗王子自然会知道。”这时,已来到关禁玛哈它的毡房前,他蓦地停下脚步,并问紫乃夜,“你不是很怕玛哈它吗?要不要在外面等着?”
拚命摇着螓首,紫乃夜更抓紧了墨劲竹。“不要,我要跟你在一起,有你在,我就不怕!”
摇头轻叹,墨劲竹只好拉开她紧抓住他的手,然后把她护在怀里。“好,那我们进去吧!”
就在这当儿,因为阿部娜抢着要和他们一起进去,不小心从后头碰到了紫乃夜的臀部,于是,紧接着一声杀猪般的尖叫后,紫乃夜居然整个人都跳到墨劲竹身上去了。乌裴罗顿时吓得锵一声拔出刀来,阿部娜花容失色地登登登连退三大步,唯有墨劲竹抱着紫乃夜无语望苍天。
天哪!难道他下半辈子都得生活在这种尖叫声中吗?
☆ ☆ ☆
终于注意到那些畏兀儿族兵在面对紫乃夜时,虽然总是满面真诚的笑容,可也小心翼翼地保持三步的安全距离,而且打死不会去碰到她,即使是要递东西给她,也是战战兢兢的如履薄冰。至于紫乃夜自己,当然更是避开人们远远的。
对于这种状况,墨劲竹还真是相当头大。他不晓得劝过她多少回了,可她却依然故我,人家就是碰不得她、惊不得她,否则,她肯定会马上反过来吓得人家三魂七魄先去了一半。
之前上西宁行婚礼时,她当然也是尖叫连连,可当时他还以为她不过是太过胆怯,极怕生人而已。尔后,当他通盘知晓八年前那件事的经过,他终于了解到,她究竟有多么害怕与人之间的接触。
可直到这会儿,明明已相处十年,又是那么友善爱护她的熟人,她依旧是碰不得、触不得也,他才真正明白实际的状况到底有多严重。
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吗?
他的责任虽然只是尽心尽力地好好保护她、照顾她,不让她遭受到任何悲伤或危险,但要是哪天她回去拜见亲爹时,还没感动得痛哭流涕,就先把她亲爹吓得半死,这样难道不是他的责任吗?
不是才怪!
那他又该如何才能预防此种“人伦惨剧”发生呢?
就在墨劲竹左右烦恼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天山北口前的大草原上突然来了一个出人意料之外的人物,这个人物一出现,立刻看痴了所有的人。
“三姑爷?”
“哎呀呀!君陶,还真是好久不见了呀!”虽然是大冷天,却依然是一身雪白的长儒衫,俊美无双的饶逸风优雅地摇着摺扇,一摇三摆地从那些呆立的畏兀儿族人中潇洒地穿行而来。“看你气色不错,敢情乘机吃了不少天山雪莲子了,有没有留点给三姑爷我呀?”
沈君陶噗哧失笑。“有啊!三姑爷,一大箩筐呢!怕不吃得您拉上三天三夜的肚子了!”
所谓的臭味相投,大概就是像他们这样子了,两人同样诙谐幽默,同样豪爽开朗,也同样吊儿郎当,只要一见上面,双方必得先斗上一会儿嘴皮子再说,而且荤素齐来,百无禁忌,什么形象都暂且撇到一边去,旁人总是被他们弄得笑得合不拢嘴。
“那敢情好!”饶逸风唰一下阖上摺扇。“咱难兄难弟俩就一起拉他个痛快吧!”
“不了,三姑爷,还是您自个儿去享受吧!”
“咦?怎么?难不成你已经拉过瘾了?”
“是啊!都冻在**上了。”
“呕!”唰一下又打开了摺扇,饶逸风滑稽地以摺扇掩鼻。“君陶,麻烦你走远点儿,千万别碰到三姑爷我。”
旁观众人懂得汉语的人虽不多,但只要有人翻译,很快的,其他人就会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于是乎,大家先后笑了出来。在笑声当中,墨劲竹和紫乃夜也闻声出来看个究竟,而紫乃夜一瞧见饶逸风,就如同所有的女人一样,一眼就看呆了。
“哇呜~~好美、好美的男人哪!”
不知为何,墨劲竹心中突然泛出一股怒意,可随即惊觉,并将它压了回去。虽然他不甚明了,但隐约可以感觉得到这股怒气是从何而来,因此,他觉得很意外,也很惊讶。
他不是那么小气吧?
瞧见他们出现,饶逸风喜容立现,马上转移目标来到他们跟前,而且潇潇洒洒的一揖就下了地。
“这位想必就是……”不料,客套的招呼还未说完,揖也才打了一半,只不过是他的摺扇稍稍碰到了紫乃夜的手臂,就听见一声惨怖凄厉的尖叫,顿时吓得他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满脸骇异之色地张大了嘴,一时出不了声。
众人也僵立在四周,不知所措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齐聚在他身上,不晓得该如何替这位文弱洒逸的美书生解除这分当众出糗的窘境才好。
好半晌后,饶逸风才慢慢收回惊容,双眉微微扬起,并慢条斯理地说:“大嫂子这、呃……娇嫩的嗓音还真是有如、呃……天籁仙音一般,真可谓此音只应天上有,地上难得几回闻啊!”他一脸正经,摇头晃脑地说完,旋即听到一声爆笑。
“天哪!三妹夫,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如此夸赞她的尖叫,而且你还坐在地上呢!真有你的。”墨劲竹大笑道,适才的怒气早在紫乃夜尖叫的同时,就已烟消云散了。
众人随后爆笑了出来,在释然的气氛当中,饶逸风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并拍了拍长衫上的灰尘。“大师兄,妹夫我说的可是实话呀!”他边说着,边向因为尴尬而羞红着脸躲在墨劲竹怀里窃笑的紫乃夜滑稽地挤着眼。
“您说是吧,大嫂子?”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紫乃夜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夫君,他好有趣喔!”
“他是三师妹的丈夫饶逸风,跟君陶恰好是一对宝。”墨劲竹笑道。“不过,别看他这样装疯卖傻的,他可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呢!”
“大爷,您怎么把我跟三姑爷扯在一块儿了?刚刚三姑爷才出了糗呢!”沈君陶闻言,立刻加进来不满地咕哝。“属下我的风雅格调都被三姑爷给拖垮啦!”
“是吗?”饶逸风淡淡一哂,蓦地唰一下打开摺扇,就在同时,沈君陶竟莫名其妙地惊呼一声,狼狈的摔到地上去了。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有他俩和墨劲竹心知肚明。“你的格调也不怎么样嘛,君陶!”
“就会欺负我!”沈君陶嘟嚷着从地上爬起来。
墨劲竹看了,不由得直摇头。“你们两个真是的,一见面就没完没了。”
“可是我不怕他耶!”紫乃夜突然扯着墨劲竹说,“他这么亲切、这么好玩,只要他不碰我,我就不怕他,可要是他……”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碰了我,我还是会叫的!”
“知道了,大嫂子,”饶逸风笑咪咪地说。“只有大师兄能碰你,对吧?”
紫乃夜羞赧地点点头。“其他人我都会怕,可我不怕你,但你还是不能碰我。”
“真好啊!大师兄,”饶逸风暧昧地对墨劲竹挤个眼。“大嫂子心中可只有你一个哟!”
墨劲竹笑在心头,表面上却仍是一派平静。“好了!别胡扯了。说,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饶逸风耸耸肩。“是香凝要我来的啰!临出京前,她特别嘱咐我,只要在川境的事一办完,就直接往你这儿来,所以我就来啦!”
墨劲竹立刻了然。“我明白了,那你就先跟君陶睡一个毡房,待会儿我替你介绍一下乌裴罗王子。”
两相介绍过后,沈君陶马上就被乌裴罗和阿部娜抓到一旁去询问。
“那位饶公子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来帮忙啊!”
“帮忙?”乌裴罗不相信地又扭过头去仔细端详片刻。“不可能,无论我怎么看,饶公子都是位软弱书生,一副文诌诌的样子,不但走起路来一摇三摆,而且说起话来还绕舌绕得我头都昏了。”他的汉语可不像紫乃夜那么灵光呀!“连身子骨看起来也单薄得很,瘦伶伶的仿佛风一吹就要飘走了,不像墨公子还挺硬朗的。他究竟能帮什么忙?或者他娴熟兵法?”
“不,三姑爷不懂兵法。”
“那他能干嘛?”
沈君陶原是不想多说的,反正时候到了,他们自然会明白。可看着阿部娜那副明明爱死了饶逸风的俊美外貌,却又轻视他文弱表相的模样,心中就不禁有气。
“王子,天儿冷吗?”
愣了愣,“呃!还好。”乌裴罗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不解他突然问起天气来做什么?
“那您穿了几件衣服啊?”沈君陶又问。
“这……”乌裴罗低头望着自己身上。“库依乃克、亚克太克,还有托尼,干嘛?”要替他做新衣服吗?
“而且都是棉的,嗯!够暖和了。”沈君陶颔首。“那么,请您瞧瞧我们三姑爷穿了几件?”
“呃,他嘛……咦?”乌裴罗这一仔细看,当下便愣住了。“他穿的……穿的不是夏季儒衫吗?”
“对极了!”沈君陶道。“除了内衫,就是一件薄薄的长儒衫,可您瞧瞧我们三姑爷可有冷着、冻着?”
乌裴罗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了。
寒风吹得饶逸风的儒衫飒飒飘扬,飘逸是够飘逸了,可他不冷,别人都替他发抖了,然而,他却依旧若无其事地摇着摺扇,笑咪咪地和众人闲聊,时而扬起爽朗的大笑,时而摇头晃脑的念诗吟词,真是酸儒到家了。
他为什么不会冷?
“我再多说一句,您别看我们三姑爷表面上斯斯文文、和和气气的,可丧命在我们三姑爷手底下的亡魂,没有上千,至少也超过六、七百这个数了,在我们中原武林道上,他可是出了名的煞星。所以说,您最好小心,别恼着我们三姑爷,否则他下手可是比我们大爷更狠辣无情的哟!”语毕,沈君陶便迳自走开了。
乌裴罗和阿部娜面面相觑,作声不得。一个墨劲竹就够令人惊讶莫名了,现在又来一个更教人意外的人物。
怎么汉人都是这般真人不露相的吗?
一个多月后,沈君陶的话就被证实了。
☆ ☆ ☆
一入冬,细如棉絮般的白雪便开始零零落落地飘洒下来,掩去了一地枯黄,朵朵白花静静地挂在树梢尖儿上,搭配着蓝蓝的天、绿绿的树,别有一股远离尘世的味道。
骤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很不识相地打破了这份静谧的气氛,披着大皮氅,紫乃夜仰着冻红的娇颜,顽皮地张开双臂在落雪中转着身子。不一会儿,墨劲竹也很不客气地一把抓住她往毡房里拖,在那儿,大伙儿围成一圈就等着她一个,即连玛哈它都被当成客人请来一块儿用食了。
想当日,他们原本是要去套玛哈它的话,没想到玛哈它一见到他们就自动“招供”了。
“你们不用神气,一个月……最多一个半月,我父王一定会派更多人马来收拾你们的!”
是吗?一个月至一个半月吗?那就够他们时间好好休养生息一番了。
为了感激玛哈它的“招供”,他们也就特别礼遇他,反正他们也不怕他落跑。
几盘抓饭、几盘抓肉,还有米肠子、面肺子和饷,以及热呼呼的奶茶(注2),大家尽情地谈笑吃喝,而其中最有趣的莫过于紫乃夜和饶逸风的“表演”了。
自来到大草原那天开始,每一回进食时,饶逸风总是特意坐在紫乃夜身边,紫乃夜也不在意,因为只要他不去碰她,她就不怕他。问题是,饶逸风老是有意无意地去碰碰她,然后在她刚张开嘴正待尖叫之前,抢先一步大叫了出来。
“天哪!好烫、好烫!”
他叫得真的很大声很大声,大声到每个人都被他吓了一大跳,包括紫乃夜在内,紫乃夜吓得连她自己要叫都忘了。
“哇~~太好吃了!”
惊喘一声,紫乃夜又不由自主地吞回了尖叫。
“君陶,你的奶茶要翻了!”
张着嘴,紫乃夜又骇得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了。好一会儿后,她才困惑地阖上嘴,努力回想着刚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一旁,墨劲竹看了暗暗觉得好笑,直赞叹饶逸风用的法子好。
这样一段时间过后,大家突然发现,每当饶逸风碰到她的时候——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紫乃夜不仅不再拉开喉咙就尖叫,反而脖子一缩,准备承接饶逸风的“惨叫”,就差没明目张胆地捂上耳朵了。
“厉害啊!三姑爷。”沈君陶暗暗比了比大拇指。
“啥?”饶逸风却是一副“我啥米拢呒知”的茫然表情,大家看了更是笑不可抑。
最后,紫乃夜终于认输了。“呃……三妹夫,我……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好不好?”
“是,”饶逸风笑容满面。“大嫂子请说。”
“那个……”紫乃夜尴尬地抓抓脖子。“你瞧,现在你碰到我的时候,我都不会叫了,所以,拜托你也不要叫好不好?我的耳朵真的快聋了!”
一说完,整个毡房内顿起哄堂大笑,每个人都捧着肚子笑翻了,就只有饶逸风依然正经八百,一副颇受伤害的表情,他可怜兮兮地垮着一张俊美的脸庞,看起来真是有够……可笑。
“怎么,大嫂子,妹夫我叫得真的有那么难听吗?”
紫乃夜努力憋住笑。“也……也不是很难听啦!只是……只是太大声了啦!”
“真的吗?”受伤害的表情消失了,换上一副疑惑的神情。“奇怪,应该没有大嫂子那么大声啊!”
噗哧一声,紫乃夜终于忍俊不住地笑出声来,同时扑向墨劲竹怀里告状,“讨厌啦!夫君,你看三妹夫欺负我啦!”她娇嗔道。
“嗯、嗯,欺负得好!”
“夫君!”
“好、好、好,”墨劲竹马上投降了,随即脸色一正。“那么,三妹夫,你就不要……不,是不必再叫了!”
又回复笑嘻嘻的俊脸了。“是,既然大师兄有令,逸风自然遵命!”
轻而易举便攻下一城,魔面判官果然厉害!
但是,更厉害的还在后头。
十二月,在某个大雪翌日,就在他们刚用完午膳不久,前哨兵传来消息,瓦剌兵来了,几个人立刻往前方察看。
“咦?不算很多嘛!”
墨劲竹淡淡一笑。“当然不会很多,这只不过是在试探。”
“试探?”饶逸风诧异地回过头来。“试探什么?”
“上一仗逃回去的兵卒里,一定有人向瓦剌王提到我这把剑,他们现在是要试探我这把剑究竟是不是他们知道的那把剑,或者,我这把剑是不是还在。”
“原来如此。”饶逸风略一沉吟。“那简单,君陶,去把我的琴拿来。”
沈君陶应声而去。
“琴?你拿琴干什么?”
饶逸风嘿嘿一笑。“我要让他们知道,即使没有你这把剑,畏兀儿族还是不可欺的!”
墨劲竹双眸一亮。“听说在京里有许多人请你弹琴,你却死都不肯,是有什么壶里玄机吗?”
“马上你就会知道了。”一拿到琴之后,饶逸风便抱着琴盘膝坐在雪地上。“大师兄,叫所有的人都到我后方来,绝对不可以待在琴的前方和侧方。”
不再多问,墨劲竹立刻叫乌裴罗依照饶逸风的话下命令。不一会儿,前方五百多个瓦剌兵已排好阵势,就待一声令下即可进攻。
而饶逸风却仿佛睡着了似的阖着眼,纵使听得敌方一声令下,传来喊杀声,饶逸风仍是文风不动,直到敌方已然攻到近前一百尺处时,饶逸风才蓦然睁眼,同时将双手十指抚上琴弦,一阵叮叮咚咚激烈昂扬的琴声骤然拔天而起,紧随着,应和着琴声,清澈的歌声亦嘹亮地自他口中吟唱而出。
万里长江,淘不尽壮怀秋色,漫说秦宫汉帐,瑶台银阙,长剑倚天氛雾外,宝光挂日烟尘侧!
向星辰拍袖整乾坤,消息歇。
龙虎啸,凤云泣,千古恨,凭淮说。
对山河耿耿,泪沾襟血。
汴水夜吹羌管笛,鸾舆步老辽阳幄。
把唾壶击碎,问蟾蜍,圆何缺?
豪迈悲壮的琴声,傲然不屈的歌声,悠然编织成一股叱吒风云的气势,令人闻之不由得胸中热血奔腾,万丈豪情澎湃汹涌。然而,除了墨劲竹和沈君陶外,却没有人注意到这曲声有多么教人激昂振奋,其他人都只顾瞪着前方战场上的情况,不可思议地瞧傻了眼。
四周仍在飘着细雪,可却只有前方方圆三百尺范围内毫无半丝雪花,那雪花全被一股无形的劲气阻止在劲气范围之外了。
而那五百多个瓦剌兵也不过才冲刺出几步而已,便突然哀嚎着纷纷倒地抱头惨叫不休,就连那些马儿都疯狂地甩头悲嘶,猛弹猛跳。而且,随着曲声越趋于狂放,有些瓦剌兵开始抽搐痉挛,马儿亦口吐白沫,站立不稳了。
但是,饶逸风的琴声依然,歌声不止,甚至反覆不停的越来越奔放、越来越激昂,墨劲竹看得出来他已经忘形了。于是,在曲声尾段转折之处,他及时搭上饶逸风的肩膀。
“够了,三妹夫!”
琴声倏止,片刻后,饶逸风才慢吞吞地扭过头来。
“嘿嘿嘿!真不好意思,我又忘形了。”
难怪在京里时,无论任何人开口要求他,他始终拒绝动手弹琴,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怕不小心把京里的人全都给杀了!
注1:传说中,可媲美仙丹妙药的天山雪莲,大家都以为它长得像莲花或莲子,其实它的样子反而像蕃薯或马铃薯,有的甚至宛如足球一般大。如果将皮削掉,则果肉呈淡金黄色或淡粉红色,口感像梨子般香脆多汁,甜度较低,非常爽口。
而且,它也不是那么难求,遍布天山山脉,凡是3000公尺左右的岩石堆中,都有可能发现它的踪迹。不过,天山雪莲虽然生命力极强,但生长速度缓慢,三年才能开花结种,而且只有5%的种子可发芽生长,再经过三年一个周期生长开花结种。
至于食用之后,可平添一甲子功力,那更是武侠中的虚构。正确的事实是,雪莲在中医可入药,具有医治类风湿性关节炎及妇科病的功效,在临床应用上,它主治肺疾、闭经、腰酸及关节炎,而且还具有清肝解毒、整肠健胃、补肾壮阳,调经止血的功效。但由于天山雪莲会促进子宫的收缩,所以,切记孕妇禁用。
注2:新疆农区的人们喝茯茶,牧区的人们喝奶茶,这是新疆民族的主要饮料,每日必不可少。奶茶是将鲜乳兑入滚开的茯茶,加盐而成,味香提神。
将芋肉切块油炸、加胡萝卜丝、洋葱、油盐、孜然和水,约煮半小时后放入稻米,焖半小时左右即成抓饭。吃抓饭时,盛于大盘之中,众人手抓而食之。
抓肉则是将刚宰的羊肢解成几大块入锅清炖,有的加点胡椒、姜片、盐粒,有的什么也不加。炖到七、八分熟即捞起放入大盘,旁边放小刀一把,热腾腾地端上席来,割成肉块或肉片,抓肉蘸盐而食之。
将羊肺、羊肠洗净,羊肺里灌清油、面浆、鸡蛋等,肠子灌用羊肝、羊心、羊肠油加佐料与大米搅拌加水的馅,用水煮熟即成。灌面肺软嫩、灌米肠糯鲜,香喷可口,风味独特,此即是米肠子与面肺子。
饷以面粉烤制而成,形如圆饼,焦黄而香,是新疆民族每日不可缺少的主要食品。
第五章 当个宝
漠漠暗苔新雨地,徽徽凉露欲秋天,莫对月明思往事,损君颜色减君年。
——白居易。赠内
饶逸风那手琴艺终于让畏兀儿族人了解到他的可怕之处了,纵使他依然嬉皮笑脸的,但众人仍不由自主地对他保持一分敬畏之心。
甚至连阿部娜都转移了目标,因为饶逸风实在是太俊美了。
不过,饶逸风拒绝她的手段倒是比墨劲竹婉转得多,不像墨劲竹那么直接的冷淡以对,而是拐弯抹角地告诉阿部娜,“你只要有我老婆的一半好,我就娶你。”
“你老婆有多好?”
“这你不应该来问我,应该去问别人。”
于是,阿部娜找上了沈君陶。
沈君陶很率直地告诉她,“撇开三小姐的惊世之貌不论,三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红中馈亦是无一不熟,且更精擅术数,不但个性温柔又体贴,而且从不发脾气,还善体人心,总是能在三姑爷开口之前,就得知三姑爷想要些什么,三姑爷想独处的时候,绝不去缠着他;三姑爷想她陪伴的时候,她就服侍得三姑爷周周到到的,三姑爷简直是拿她当宝了!”
这还算是人吗?
阿部娜不相信世上真有如此完美的女人,所以,当下就作了决定,待他们回京城去时,她也要跟去看看,倘若真是如沈君陶所说那么完美的女人,她就死心!
然而,这些话听在紫乃夜耳里,却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般,提醒了她某些被忽略的事。
她会什么?她能服侍得夫君周周到到的吗?
这么一想,她不禁满心仓皇,冷汗直冒。
撇开她的普普之资不论,女红中馈她倒是满有一手的,可琴棋书画样样不精通,术数是什么她也不懂,个性幼稚不体贴,没事就尖声怪叫,只会躲在夫君怀里撒娇,也看不出来夫君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且,她没日没夜的缠着夫君,甚至从来没尽过妻子的职责去服侍过夫君!
天哪!她这还算是个妻子吗?
于是,她决定要开始善尽妻子的职责,因为她担心将来哪天夫君会对她感到失望而不要她了,更希望夫君也拿她当宝。
之后没多久,墨劲竹突然发现,他的餐食都是由紫乃夜亲手准备的,她开始替他缝制衣服,也尽量压抑着不尖声怪叫,有也是勉强压低了嗓门,更不再像过去那样老是缠着他,最诡异的是,她常常瞪着他不晓得在观察些什么?
老实说,他很不习惯。
他已经习惯紫乃夜陪在他身边一起抓饭吃,而不是盯着他追问,“好不好吃?好不好吃?”
她替他缝制衣服他是很高兴,也觉得她会想到尽量不尖声怪叫很好,可是,看她因为勉强压抑而咬紧了下唇颤抖得那么厉害,他看了实在心疼不已。他喜欢她缠在他身边,而不是躲得他远远的;他更喜欢她挂着甜蜜的笑容跟他说些可爱的话,而不是默默瞪圆了眼盯着他不知道想挖些什么。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尚未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曲折,瓦剌大军就临境了,浩浩荡荡足足有一万两千大军兵临巴里坤大草原。
早来了一点点,因为援兵犹未到。
墨劲竹表情沉凝,乌裴罗脸都绿了,饶逸风懒洋洋地摇着摺扇,沈君陶则张大了双眼惊叹不已。
“哇~~他们还真是被三姑爷吓坏了!”
也没错,否则怎么会派一万两千大军来攻击畏兀儿的四千兵马呢?
“看来,瓦剌王是准备孤注一掷了。”墨劲竹沉声道出事实。
“才不是孤注一掷呢!我看他是以为他赢定了。”唰一下阖上摺扇,“请问一下,如果没有我们,两国这一交战,结果会如何呢?乌裴罗王子。”饶逸风慢条斯理地问。
乌裴罗往身后左右瞄了一下自己的族人,不禁苦笑了。“不用说,会很辛苦。我族因为平日农忙,所以疏于军事演练,而他们始终是以牧为主,终日在马上生活,瓦剌王又一直有野心,不断训练他们,所以,纵使我们追加援兵,让双方人数相当,我们也及不上他们那么勇猛善战。”
“这样嘛……”饶逸风沉吟着。“那么,我们就非得替你们打赢这场仗不可了,否则,往后你们就没好日子过了!”
“可……可是……”紧抓着墨劲竹的手臂,颤抖着娇躯,紫乃夜惊惧地望着那一大片人马。“夫……夫君,他们……他们那么多人……”
反手将她揽在怀里,“不用担心,”墨劲竹柔声道:“赢可能是赢不了,但阻挡他们一阵子是没问题的。”
“但……但是……”紫乃夜抱紧了他的腰,仰起哭兮兮的娇颜瞅着他。“人家……人家不想你去嘛!”
墨劲竹轻叹。“紫乃夜,我不能不去,你明白的,不是吗?我不去的话,你王兄是绝对阻挡不了的。”
咬着下唇,紫乃夜往乌裴罗那儿瞟去一眼。“那……那……那……”
“放心,”声音更柔了。“我发誓,我会安好的回到你身边,这样可以吧?”
“真的?”
“真的!”
紫乃夜无奈地叹息了,“好吧!”她不情愿地松开了双臂。
而后,望着对方逐渐摆开阵势,墨劲竹、饶逸风和乌裴罗也低声讨论着应敌的策略,紫乃夜还是紧贴在墨劲竹身后。
片刻后,眼看着对方即将展开攻势……
“千万记住,乌裴罗王子,你的人马三分之一留守营地,三分之二随我们前进三百公尺,之后仅可守,不可攻,其他的交给我和三妹夫即可!”墨劲竹迅速吩咐道,同时准备在对方攻过来的那一刻偕同饶逸风扑出去,蓦地……“咦?”
就在敌方阵前六十尺处,骤然平空多出了四条人影,每条人影各自分开三十尺,恰恰好挡在敌方阵前。
“那是……难道……”
就在墨劲竹聚精会神地想看清楚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际,突然间,就在他们身边,又凌空落下另一条大红色人影,而且就紧贴在紫乃夜背后,吓得紫乃夜立刻送出一声特大号尖叫给对方当作见面礼。
最最有趣的是,对于那一声直可说是惊天动地、神哭鬼号的尖叫,这边所有的人都被吓得差点扮演阵前逃兵,而那条大红色人影竟然依旧僵冷着脸,冷冰冰的无动于衷。
“大夫人,”冷冰冰的人在紫乃夜颈后吹着冷冰冰的寒雾。“这种尖叫会惹来敌方的注意,所以,请你别再发出这种尖叫了!”
紫乃夜僵着身子侧脸瞄着背后那个冷冰冰的女人,就算她记得尖叫后下一个动作应该是落跑,她也跑不动了,甚至不想再看背后那张冷冰冰、阴森森的脸也不能不盯着看,因为她早就被背后的人那种冷冰冰又寒恻恻的语气给瞬间冻结成冰块了。
她她她……究竟是人是鬼?
片刻后,饶逸风首先失声大笑。“老天,君陶,这才叫厉害呀!”
沈君陶也噗哧失笑。“红凤,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墨劲竹禁不住好奇地直打量紫乃夜那副被冻结的模样。真是太可爱了!他暗忖。“红凤,是四小姐叫你来保护大夫人的?”
“是,大爷。”
“很好,还真是派对了人。”墨劲竹喃喃道。“那,三妹夫,我们走吧!”
“耶耶耶?”沈君陶怪叫。“那我呢?大爷,我呢?”
“笨蛋,不会跟着一起来呀!”
沈君陶顿时眉开眼笑。“谢大爷!”
临扑出去前,墨劲竹又朝紫乃夜飞去一眼,发现她仍旧保持着那个冻结的姿势,不禁大笑着与饶逸风和沈君陶一块儿凌空飞越出去了。
而紫乃夜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因为红凤一直在她背后吹冷气。
呼……呼……呼……呼……呼……呼……
☆ ☆ ☆
武林三煞加上魔面判官,瓦剌想不败也难。
虽然这一仗打得满久的,但终究还是赢了,瓦剌军再次落荒而逃。收拾善后的事当然是交给乌裴罗,主将们就各自从战场上陆续回营地里来了。
第一个回来的是宫震羽,远远的,他就瞧见红凤正与一个艳丽的畏兀儿姑娘说话,于是立刻走过去想问问她墨劲竹回来了没有。可在拥挤的畏兀儿族人中,又是匆匆忙忙的,他不小心撞上了站在红凤后头,一位蒙着面纱的小姑娘。
这实在是没什么,人这么多,少不得会碰上一、两个人,这种时候施展轻功闪避也很无聊。可没想到,只不过碰那么一下下而已,那个蒙面纱的小姑娘竟然小嘴一张,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双眸骤寒,他马上唰一下抽出宝剑横在那位小姑娘的脖子上。“你要是再发出这种叫声,我就立刻砍了你的脑袋!”他最讨厌女人动不动就歇斯底里的尖叫了,除了他老婆之外。
仿佛断了弦似的,叫声戛然而止,那位姑娘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与他冷酷的瞳眸相对片刻,然后,宫震羽听到红凤的声音。
“二爷……”
“什么事?”
“如果你想砍掉大夫人的脑袋,最好先得到大爷的同意。”
有好一会儿,他不太能理解红凤的话,而后猝然收回宝剑,他震惊地瞪住了红凤。“你是说……”
“是的,二爷,”红凤依然冷着脸。“这位会发出怪叫声的就是大夫人。”
第二个回来的水仙恰好听到最后一句话,她立刻兴奋地往紫乃夜的背上拍了下去。“哎呀!原来这位就是……”另一声尖叫响起,话说到一半的水仙顿时被吓得跟着怪叫起来,两个女人叫得整个营地都蓦然静止了下来。
当墨劲竹回来时,只觉得营地里安静得出奇,然后,他看到宫震羽、饶逸风、水仙、沈君陶、红凤、左林和右保正不知所措地团团围住一个女人,一个泪流满面,哭得唏哩哗啦的女人,看得出来大家都想去安抚她,却没有人敢靠近她。
他不禁叹气不已,就在这时,那个水淹龙王庙的女人看见他了。
“夫君!”
一把抱住如箭般射过来的女人,“没事了、没事了!”墨劲竹柔声安抚着。
“对不起,夫君,”紫乃夜呜咽着。“我想做一个好妻子,我真的很努力想做一个好妻子,可是……可是……”她抽抽搭搭的。“我不是一个好妻子,但我会继续努力做个好妻子的,所以……所以你不要不要我呀!”
她又在说什么了?
她明明是又被吓到了,这跟是不是好妻子有什么关系呢?
他实在不能理解,不过,大庭广众之下,确实不是开讨论会议的时候,所以,他就搂着她往自己的毡房走去。
“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当他们进入毡房之后,水仙才喃喃说了一句——
“拜托,还叫我们来干什么?光是她那叫声,就足够吓退千军万马了呀!”
饶逸风啧啧两声。“看样子,大皇上火大啦!不过,谁要陪在皇上身边呢?”
“原该是我,可三师妹说她会代替我去。”
饶逸风笑了。“她是要我去找她,是吧?”
墨劲竹颔首,终于侧过脸来看了他一下。“你的事她全告诉皇上了,皇上说要见见你,顺便给你一块玉牌。”
唰一声收起了摺扇,“玉牌,干啥?”饶逸风诧异地问。
“有了那块‘如朕亲临’的玉牌,以后谁要抓你都不成了。”
剑眉一挑,“这是什么意思?”饶逸风不以为然地又问。
墨劲竹笑了。“这是皇上聪明的地方,既然他动不了你,倒不如大方一点。”
饶逸风哼了哼,“老奸巨猾!”随即转回原来的话题。“你是认为瓦剌不会再派兵来了?”
墨劲竹点头。“瓦剌王估计错误,在这儿损失太多兵马了,如果再坚持下去,他会无法继续原来的计画——侵略我朝,现在他只能选择一个目标而已,我朝,或畏兀儿。”
“看他往胪朐河聚兵,那就是放弃这儿啰?”
“我的确是这么认为,不过,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饶逸风想了想。“那简单,一得到皇上出征的消息,我就去找香凝,而你也可以出发回京了。我相信到那时候,瓦剌王也无力顾及这边了。”
墨劲竹也笑了。“英雄所见略同。”
“那我们可以回去了吧?”饶逸风欲待回身。“我肚子里的馋虫在叫啦!”
“等等!”墨劲竹忙一把拉住他。“我有点事……咳咳!想请教一下。”
诧异地又转正了,“什么事?”饶逸风注视着墨劲竹问。
有点尴尬的,墨劲竹下意识地避开饶逸风的视线。“这个……我是想请教一下,你……咳咳!你……你是如何弄清楚你对女人的感觉?”
愣了愣,饶逸风不禁放声大笑,“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说呢!大师兄怎么舍得离开大嫂子的身边,原来是溜出来想这档子事呀!”可一见墨劲竹双颊微赧地蹙起了眉宇,他忙收起笑声。“好,好,我懂你的问题了。那三妹夫我先请教一下,大师兄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三个对我们的妻子有多喜爱呢?”
“因为你们凝视她们的眼神和对待她们的态度。”墨劲竹的回答来得很快。
“那你自己呢?”
“我?”墨劲竹困惑地重复了一下问题症结。“我对紫乃夜?有什么不对吗?”
饶逸风唉了一声。“没什么不对,我是说你对她的态度又如何?”
墨劲竹想了想。“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去实现我对皇上的承诺,怜惜她、疼爱她,不要再让她伤心流泪,也不要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和伤害,而且……”
“等等、等等……”饶逸风有些儿头疼地捏捏鼻根。“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吗?”
“问我对紫乃夜如何呀!”
“对,那如何?”
“就刚刚说的,我……”
“停!”饶逸风更头痛了,他用拳头揉着太阳穴。“我换个方式好了,请问大师兄,你觉得大嫂子如何?”
“她?”换主角了吗?“善良可爱又单纯温顺,虽然胆子有点小……呃,很小,但不失为一个好女人。”
“嗯嗯嗯!”饶逸风直点头。“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什么?”饶逸风已经快哭了。“你对她的感觉呀?”
“这……”墨劲竹略一沉吟。“我很怜惜她,很疼爱她,不舍得让她悲伤流泪,也不愿意让任何人伤害到她……嗯!对,就这样,完完全全按照皇上的希望。”
当作没听到最后那句话,饶逸风笑着说:“那就对了!”
“对了?”墨劲竹一怔。“什么对了?”
笑容又消失了,“你的感觉对啦!”饶逸风差一点点就要尖叫出来了。
“什么感觉?什么对了?”墨劲竹不解地又问。
“对你个……”饶逸风险些破口骂出来,幸好及时煞住,跟着,他不可思议地瞪着墨劲竹老半天。
“老天,我一直以为大师兄是个完人,聪明、稳重、温和、耐性绝佳,而且思考缜密、行事稳健,又眼光锐利、武功高强,甚至观察他人的感情也分毫不差,没想到一反过来分析自己的感情,就彻头彻尾的变成一个迟钝的大笨蛋了!这叫什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吗?嗯……”
饶逸风装模作样地点着头。“如此看来,老天终究还是公平的,没让我们嫉妒得想宰了你!”
墨劲竹皱眉。“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饶逸风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嗯……”可想不过片刻,便双眉微挑,眸中悄悄闪过一丝狡诈。“这样吧!大师兄,到时候你和大嫂子先不要回京,跟我一起去找香凝,之后嘛……嘿嘿!你放心,届时不用我再多说什么,我自然会让你自己了解的。”
“这样吗?”墨劲竹觉得有点不安,总觉得饶逸风在正经的背后不晓得隐藏着什么样的阴谋诡计。
“是啊!大师兄,这种事并不是用嘴巴说说就懂得的,”饶逸风正色道:“就好像水有多烫,你不自个儿去摸摸,能知道究竟是有多烫吗?”
“说得也是。”墨劲竹喃喃道,但……是什么啊?
“而且,每个人的个性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每个人的感情也都不大一样,就像我喜欢香凝那种女人,可四妹夫却喜欢四师妹那种女人,对吧?”
“嗯、嗯!”这个他就懂了。
第六章 计谋
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来。
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
——张仲素。春闺思
几度大雪纷飞,眺眼望去,苍莽撼人的白茫茫一片,沉烟浮尘全无,乾坤大地一切皆已臣服在严冬酷寒的淫威之下了。
翌年二月,终于传来天朝皇帝亲征瓦剌的消息,一阵欢呼后,墨劲竹马上带着左林和右保前巡到老爷庙,确定没有任何瓦剌兵马逗留在畏兀儿的领地了,才回来通知乌裴罗可以安心回天山以南了。
于是,畏兀儿族人立刻兴高采烈地开始拔营,准备赶回去进行这年的农事,而墨劲竹等人就直接向乌裴罗告辞了。
“妹夫,有空带紫乃夜回来看看呀!”乌裴罗握着墨劲竹的手说。这一场仗最大的收获大概就是把他俩打亲近了。
“会的,这儿还是紫乃夜的娘家,该回娘家的时候,我会带她回来的。”墨劲竹承诺道。
“那就好。”乌裴罗满意地笑了。“你们要保重啊!”
之后,墨劲竹便带着妻子和师弟妹们,还有硬缠着、死赖着要跟他们走的阿部娜,一路穿过陇西、宁夏,来到陕晋地界。于是,墨劲竹众人分成两批,也准备分道扬镳了。
虽然接下来该轮到宫震羽伴驾,但墨劲竹还是决定代替他去。一来,是乐乐修书通知说她又身怀六甲,宫震羽已特地赶来帮忙了,要是再不让他回去,搞不好连乐乐大肚子都看不到,他就得做个“现成”的爹了。
二来,是如此才能尽快让紫乃夜与她生父重逢,虽然紫乃夜表现得并不太积极,因为一想到她爹,她就会想到她娘的惨死,所以,她有点害怕见到她爹。可这也是他的责任之一,他不能不放在心上。
趁着最后一刻,已然和紫乃夜相处得非常熟稔的水仙不忘再戏弄羞怯的紫乃夜一番。
“大嫂子,有大师兄陪着,上哪儿去你都不用害怕了。”
紫乃夜仰着娇颜,完全信赖的目光与墨劲竹爱怜的眼神相对。“我知道,夫君很厉害的。”
眼珠子溜溜一转,水仙忽地扬起一抹奸奸的笑容。
“对啊!大师兄真的很厉害,对不对?”
“对!对!对!”紫乃夜赞同的猛点头,傻傻地踏入陷阱。
“特别是他的武功更厉害,对不对?”
“对!对!对!”
“而且又聪明、又温柔、又体贴,这些都好厉害,对不对?”
“对!对!对!”
“不过,还是他的床上功夫最最厉害,对不对?”
“对!对!对!”
霎时,一阵轰然大笑,紫乃夜这才惊悟刚刚水仙问了些什么,而她又回了些什么,不禁刷一下涨红了脸,嘤咛一声又躲进墨劲竹怀里去了。而墨劲竹同样双颊微赧,哭笑不得地直叹气。
“小师妹,你实在是……”
水仙轻吐香舌。“嘿嘿!大师兄,轻松一下嘛!”
墨劲竹无奈地摇摇头。“好了,那你们就直接回京里去,我和三妹夫一块儿上北京和皇上会合。”
一说到回京,水仙那张俏脸立刻垮了。“那个,大师兄,索性……索性我也跟你们一块儿去北京,然后再……”
墨劲竹脸一沉。“回去!”
顿时委屈地噘高了小嘴儿,“可是人家回去又要背周礼或仪礼,还是什么礼的,”水仙咕哝。“好可怜的耶!”
想笑又不能笑,墨劲竹咳了好几声。“嗯哼!那是你太不懂礼了,所以四妹夫才叫你多学着点儿。更何况,要是四妹夫什么时候又得出京了,你放心让他独自去吗?”
一提到夫婿的安危,水仙终于叹口气认命了。“好嘛!那我回去背什么礼好了。”
一旁,饶逸风等人早笑瘫了。
“水仙,你真的好可怜,从来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么一天,我真的……”饶逸风呛咳着。“好同情你!”
“四姑爷太伟大了!”沈君陶喃喃道。
墨劲竹忍着笑转向宫震羽。“二师弟,把小师妹看紧一点,别让她半途溜了。”
冷冷地瞥一眼水仙,“是,大师兄。”宫震羽面无表情地应道。
于是,墨劲竹又交代了几句后,便与宫震羽等人分道扬镳,一往郑州,一往太原去了。
可墨劲竹怎么也没想到,当他们和姬香凝会合后翌日,姬香凝便突然要求先行回京。
“我放心不下孩子。”
而最最可笑的是,紫乃夜的生父,那个盼爱女盼了十年的父亲,竟然也说暂时不想见女儿了。
“我不想让她瞧见我这模样,我希望她再见到我的时候,依然是十年前那个平凡和蔼的爹亲。”
太好了,是大伙儿说好了要一块儿找他麻烦的吗?
唉~~没辙,三师妹为人母的忧心孩子是正常的,岳父的想法也不能不顾,身为大师兄,又是女婿的他,只能尽量想办法让大家都满意了。可之后,他不过先到前头替大军探个路,两天后回来时,他的妻子竟然不见了!
“三小姐和三姑爷把夫人一块儿带回京城去了。”右保很无奈地告诉他。
青天霹雳一声响,他简直不敢相信。“夫人……夫人也愿意跟他们回去?”
“本来是不愿意啦!可是……”右保忐忑地咽了口唾沫。“三姑爷不晓得跟夫人说了些什么,夫人反而急着要跟他们回去了。”
墨劲竹傻住了。
紫乃夜敢跟他们离开不奇怪,因为姬香凝是这世上第二个她一见就不怕的人,不但不怕,她甚至还崇拜姬香凝得很。
“夫君,三师妹真的好美啊!那样高雅圣洁、清丽脱俗,声音又好甜美,宛如天籁一般,我第一眼看去,还以为她是仙子下凡尘呢!”
“所以你不怕她?”
“我怎么可能会怕她呢?仙子不会伤人的,不是吗?我还怕亵渎了她呢!”
唉?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