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篇 难下的贼船(上)(1 / 1)
第二十二篇难下的贼船(上)
一九八二年三月十五日是周一,编辑部主任孔明鉴七点五十到了班上。推开办公室的门,发现剑之锋又坐在了他的办公桌对面,翘着腿,在看报纸。
“主任早!”剑之锋给他打招呼。
“剑之锋,是不是又要汇报工作?我可受不了,一说就是六七个小时。我看就算了吧,《国学》卷的事情都说清楚了,以后你就看着办,不要老是汇报汇报的。”孔明鉴说。
“不是汇报,是请调。”剑之锋把报纸放在桌上说。
“请调!谁请调?”孔明鉴问。
“我。”剑之锋说。
“开什么玩笑!”孔明鉴把提包往桌上一扔,两眼瞪着剑之锋说。
“是真的。”剑之锋说。
“为什么?”
“没法干!”
“不是设计得好好的,怎么又说没法干了?”
“战斗都打响了,指挥员还不到位,你说这仗怎么打?”
“什么指挥员不到位?”
“责任编辑。你说要从北师大调一个教授来当责任编辑,叫我好好配合。可几个月了,工作都正式启动了,他还没来,我去配合谁呀?再说了,这工作流程一环紧扣一环的,一环松了扣,整个链条就会垮下来。本来就有人说它是‘乌托邦’,这一垮,那不就真的成了乌托邦!咱们先不说工作的损失怎么地,就说剑之锋的名誉,也是损失不起的。主任,我可告诉你,剑之锋参加工作十三年了,从来没有失过前蹄。现在眼看前面就是一个大陷阱,不快快绕开它,难道甘心情愿往里跳!”
“噢,原来你是说这呀!”孔明鉴悬着的心放到了肚子里,眼也不瞪了,气也不生了,反而笑了起来。“剑之锋,我们已经派了一个可以信赖的责任编辑,为什么还要另找一个?”他说。
“派了一个,谁?”
“怎么,你不知道?剑之锋啊!”
“你是说我?可谁都没有通知过我。”剑之锋心里有数,只不过想叫孔明鉴亲自说出口。
“还用正式通知吗?那天向总听汇报的时候,不是已经明确地说要你负责嘛!那大饭厅挂图的《按语》上不也明确地写着,流程是《国学》卷责任编辑剑之锋设计的嘛!向总的话能随便说吗?《按语》里的字能随便写吗?”
“如果真让我做,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们可得想清楚了,我可不是四五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再就是社里的那一套作息制度可能很难遵守的了,不要到时候又说剑之锋自由散漫、不务正业。”
“哎呀,行了,我说剑之锋,不要婆婆妈妈的,老提那旧话干什么!这么说吧,我只要你六个字:书稿、质量、时间。其他你就看着办,只要让我这个当主任的过得去就行。”
“好,一言为定。拉勾!”剑之锋说。他想叫孔明鉴强化记忆,提出了一个小孩子们游戏时采用的约定方式。
这孔明鉴也真是个老小孩,当真和剑之锋拉了勾,还挺使劲。
他什么也不管,就管结果。真是一个好办法,特别是对剑之锋这样的人,他放手了。
“从现在起,我正式以一个责任编辑的身份向主任说话。主任大人,要书稿,要质量,要时间,我都可以向您保证。不过有一个前提,编辑部要按照流程设计的时间给编辑组提供必需的人力、物力支持。”剑之锋得寸进尺。
“那当然,那当然。会尽力而为的,你放心!”孔明鉴答应着。
“不对了主任。‘当然’和‘尽力而为’可是两个层次的意思。‘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意思。‘尽力而为’是尽力去做的意思。没有问题就是一定会做到,尽力而为是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可是自然规律。你如果‘尽力而为’,你要的书稿、质量和时间,也就会由‘保证’变成了‘尽力而为’。你说是不是?”剑之锋咬着不放。
“哎呀,我说剑之锋,你也过分认真了一点!好吧,一定。可以了吧?”遇到了这么个较真的部下,孔明鉴也没有办法,只好改口。
“吓!还是我们的主任好呀。谢谢,谢谢!今天是三月十五日,按着流程设计,《国学》卷应该成立编辑组了。起码要有两个编辑才能说是一个组吧。你的那个责任编辑不来了,总得给派一个普通编辑来吧。”
“要人!现在就要人?”孔明鉴这时才明白剑之锋今天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真实用意。他有点为难了,因为编辑部的人手还差得很远。
“怎么了主任,你手里有流程,我说的不对?”剑之锋知道,不要看主任什么都答应得挺好,一到动真格的时候就会二乎的,所以前面绕了一个大大的弯子,做好了铺垫,把孔明鉴逼到了非兑现诺言不可的路上。
孔明鉴点了一支烟,眼睛向着窗子外面,半天不说话。剑之锋用两眼盯着他,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一言不发。
“哎,剑之锋呀剑之锋,你这人可真厉害!”孔明鉴终于开口了。“你说吧,要谁?”他咬着牙说。
“邹秉义。他是中国近代史专业的,搞国学是本行。你叫他在《军事》卷打杂,岂不是浪费人才?他现在做的工作,满可以雇个临时工做。不仅是他,新来的那些大学生,都是人才,都可以用起来。放手使用,在用中培养。他们现在的工作都雇临时工代替,你的人手就不缺了。”剑之锋说。
“好!”孔明鉴一拍桌子,“说得好!年青人就得用,不用怎么就知道不能用?”他高兴了,剑之锋的话让他的眼前亮了起来。
“一言为定,今天就把邹秉义给调过来。拉勾!”在这局棋中剑之锋又得一子,怕孔明鉴反悔,赶紧让孔明鉴确认。
“不忙,不忙。”孔明鉴还在想着什么,“你坐下,我还有话说。”
等剑之锋坐下后,他吸了两口烟,慢慢说开了。“剑之锋,你来了好几个月了,可我只是在近些日子才认识了你。说句实在话,前一段我对你很不满意,‘自由散漫,不务正业’是我对你的基本看法。原先我认为,我的这个看法,放在你身上,是再透彻、再准确不过得了。可现在看来,完全错了。你一心扑在工作上,是个好同志,是一个有眼光、懂业务的好同志。很可贵,很难得。今天趁这个机会,我向你道歉!”
“老孔,你这是说什么呢!”剑之锋不再称孔明鉴为‘主任’了,也不再和孔明鉴说俏皮话了。孔明鉴的话说得他心里酸酸的。一个前辈,一个老革命,给自己道歉,这么真挚,这么诚恳,让他眼眶湿润,再也没了开玩笑的心情。“我是晚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尽管批评就是了。”
“之锋,有你这么个同志,我心里高兴,想给你说说心里话。我知道我的毛病,偏激,执拗。不过我这个人不会说假话,也不愿意说违心话,所以这一辈子过得曲曲折折。尽管没有当了右派,可却属于右倾,文化革命也没有少受罪。正因为这样,这一辈子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来。当了几十年的编辑,是编过不少书,但能流传后世的没有几本。文革结束了,国家要编《民智大典》,这可是一项很有意义,很有价值的大工程。这一辈子能碰上这么好的机会,能参加这项工作,我也就知足了。我想把它做好,作为自己一生的纪念。也希望部里的同志们都能这样想。所以,前一段误解你的时候,希望你快快调走,怕你影响整个编辑部的士气。可是现在却反了过来,非常怕你走,因为你的工作和你的设计告诉我,我需要你,部里的工作需要你。
“我知道,你的心思在学术研究上。编辑工作是为别人做嫁衣,做这工作,可能委曲了你。可是人生的道路却不是完全由自己选择的呀,受到种种客观条件的限制。怎么办?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在命运为自己安排的客观环境中尽自己的努力,把命运交给自己的工作做好。有的时候,很可能在很不如意的环境中创造出意料不到的成就来。你是搞中国古代哲学的,那周文王的八卦不是在囚于羑里的时候画出来的吗?
“怎么才能做出成就来?《周易》中有一句话,那就是‘自强不息’。你这个流程画得好,让我看到了你身上的这种精神。好好做吧,会有成就的,我会全力支持你。”
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又接着说:“当然,做自己不情愿的工作是很痛苦的。要想坚持下去,得想通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工作,为这个工作吃苦值不值’。想通了,可能也就不那么痛苦了。”
谈话结束了,剑之锋觉得既宽慰又沉重。老孔理解自己,自己没有理由辜负他。可老孔也说到了自己的痛处,工作和追求大相径庭,难以解脱。
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剑之锋的心愿在学术上。进入出版社后,本职工作是编辑,可他并没有放弃学术研究,所以,他也就没有了一个正常人的正常生活,每天业余时间和节假日都用上了,电视节目和其他活动在他的日程表中久已没有位置。
不过总得吃饭吧?总得休息吧?再说了,身边还有媳妇和孩子呢,总不能不理他们吧?这话说得不错。
民智大典出版社离青年湖不远,节假日或晚饭后一家三口常去走走。可是到了湖边剑之锋也就完成了陪伴夫人和孩子的任务。母子两个说什么,干什么,他就全然不知道了,拿出了他的毕业论文,一边想一边改。他有任务,这一生要出两本书。一本是《老子论》,一本是《庄子论》。这两本书都要在他毕业论文的基础上衍生出来。
一九八二年的十月一日,他正坐在青年湖畔琢磨他的论文,不知什么时候,那稿子里面多出几张折叠着的纸来。打开一看,是一首不短的散文诗,题目是《我想做你的论文——献给我的丈夫》。全文如下:
爱情的花朵已经盛开了十五年,
但至今,
它仍和初恋时一样,
芬芳娇艳。
你寄情于我,
那只是,
前世有缘,
王母有言,
你与我,
世世为伴。
我爱你,
却因为,
你是一个,
真正的男子汉。
十五年了,
你的心,
一直放在学问、事业上面。
就在那“四害”横行的动乱年代,
你也在默默攻关。
每一篇论文,
字里行间,
你都在
用心血浇灌。
每一天的时间,
分分秒秒,
你都在,
掰着指头计算。
我和孩子坐在电视机边,
你却坐在写字台前,
电视机里传出动听的歌声,
而在你的脑海里,
却只有那,
老子五千言。
想那时,
我卧床不起,
住在医院,
你陪伴着我,
打水,喂饭。
毕业在即,
论文,
只有在时间的缝隙里往外赶。
一夜又一夜,
一天又一天,
脸瘦了,
眼红了,
你的硕士论文,
在我的病榻上写完。
当我可以行走时,
你陪我来到了公园,
手里却拿着你那论文,
坐于湖畔。
绿水、垂柳,
野鸭、小船,
也只是,
映入了我一个人的眼帘。
看如今,
你除了工作就是论文,
从日尚未出,
到月掩云间。
我静静地陪着你,
有多少话想向你倾诉,
可又怕打断了你的思路。
不行,明天,
到明天再说吧!
可是明天也就是今天。
人生短短,
只求无憾,
化生命为竹帛,
流传万年,
这就是,
你的心愿。
我无悔,
我无怨,
有这样的丈夫,
心中充满了自豪感。
要问我自己的心愿,
可以悄悄告诉你,
我想做你的论文,
让你时刻把我挂在心间。
爱你的妻子柳秋萍
一九八二年国庆
看着这几张纸,读着这行行诗,剑之锋坐不住了。抬起头来,见那母子俩正在不远的湖边逗野鸭子玩。他的眼眶湿润了,欠这母子太多了。做一次丈夫吧,做一次爸爸吧。他把论文折起来,放进书包里,悄悄走到柳秋萍和儿子身后。
“一品,爸爸和你们划船好不好?”他对儿子说。
“真的?”儿子跳了起来问。
“咱们也过一过国庆节!”剑之锋说。
“噢,太好喽,爸爸要和我们划船喽!”儿子拉着爸爸的手,跳呀跳的。
柳秋萍没有说话,嘴角和脸上全是笑。
儿子已经十一岁了,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划船,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坐在小船的最前面、背对船头划着桨,爸爸、妈妈在另一个船槽里,并排坐在他的对面。他看着爸爸和妈妈,那个兴奋,那个话多,剑之锋从来没有见到过。
“妈妈,想拉手就拉呗,干吗羞羞答答的呀?”儿子见妈妈想拉爸爸的手、欲拉又止的样子说。“这里又没有外人。人家电视里亲嘴都不害羞了!”
柳秋萍的脸红了,说:“去,去,去!小毛孩子懂什么,大人的事你别管!”。
“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在我们班里,什么我都管。全班都得听我的,我是班长。”儿子得意地说。
“当班长了,不会吧?你才来了几天呀!”剑之锋说。
“不信,你问妈妈。昨天她刚去开了家长会。”儿子说。
“是真的。”柳秋萍说。“二月借读,入校考试,算术考了81,语文考了75,校长说顶多也就是个中等生。北京的学制、教材都和海西的不一样,没考好,一品不服气。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就是全班第一了。这个学期改选,当了班长。”柳秋萍说起自己的儿子也是一脸的自豪。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在海平上学,儿子一直是全班第一。
“怎么没听你们说过?”剑之锋问。
“想给你汇报,可哪有时间呀!你那么忙,不敢打扰。”柳秋萍说。
剑之锋心酸了,下意识地把柳秋萍搂了过来。
柳秋萍被剑之锋搂着,心里甜甜的。虽然当着儿子的面,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不舍得挣脱开。在公园里,在小船上,在一家三口欢度国庆的节日里,伏在丈夫的怀里,那种感受,难以形容。她珍惜这一难得的时光,她想永久停留在这甜蜜的时光里。
不过像这样的时光毕竟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