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漠北飞孤雁(1 / 1)
赛里木卓尔圣湖还是如往昔一般发着微微的荧光,镶嵌在高原的雪山之间。天色也如湖水一样风平浪静,水鸟一如往日在湖面追逐嬉戏。然而就是这样绝美的天地山水间,透出了一股死寂的静籁,静得令人悚然窒息。
苍翠山下,大团的黑雾笼罩半空,黑雾下是一片残垣断壁,仍旧冒着恶臭浓烟。曾经弥漫泥土芬芳的土地染得猩红,那刺目的颜色深深扎入每一个缝隙,四处凌乱散布着死状凄惨的尸体……曾几何时绝美的人间仙境,竟沦为了地狱。
草破上游弋的风,拂起一阵阵烧焦的恶臭,苍鹰在半空盘旋,呱噪长啸。这场屠杀已经过去几天了,为何阴霾依旧笼罩不散呢,可是冤魂眷恋故土飘游不舍离去?
十二匹高头大马扬起冲入了村庄残骸中,扬起灰烟……
当中,一个青衣男子,头戴黑纱笠,颀长削瘦,仿是失了冷静般翻身下马,飞跑到一具具尸体中,不惧尸身残骸焦烂恶臭,一个个仔细翻找。随后而来健实蓝衣男子亦是脸色苍白在废墟中寻找着,脸上的神情却因为遍寻不到放松了些许。
青衣男子翻身上马,吩咐身后的随从把村民好好殓葬了。然后与蓝衣男子头也不回的策马奔向山去。
山坡上,跪着一个已不能辨认面貌的汉子,如同刺猬般箭矢穿心,怒目圆睁,爆着丝丝血痕,视死如归的凛然气概令人肃然起敬,蓝衣男子下马为其掩起双目,双手握出青筋。
两人再度上山,来到小木屋前,小木屋依然完好,没有经受烈火烧灼。青衣男子在马背上飞掠入屋中,四处查看,并未有任何发现。屋里已是被翻转了过来似的,值钱的物品已被搜罗一空,里屋墙柜上的书卷凌乱丢满了地。
那是珞儿的书,青衣男子拾起书卷,紧紧抓住。瞥见被丢弃在墙角的瑶琴、竹笛……他拾起竹笛,摸索着端口上刻上的一个小小的“珞”字。而那瑶琴的边角上则刻着“玥”字。仿佛还可以听到珞儿在说“以后阿爹抚琴,珞儿吹笛,我们一定是天下无敌。”那嫩嫩娇憨的声音日日夜夜在耳边环绕。
可是,珞儿,你在哪里?
容玥细致地察看屋内可能发现的蛛丝马迹,看到药箱丢在外屋的地上,箱内的药品针囊全数不知所踪,暗暗沉思片刻,应该是珞儿匆忙间取出药物留下了药箱。珞儿现下的功夫要逃走并不难,只要没有跟歹徒硬拼是可以逃远的,而且尸身中也没有阿西和梅朵。以他们三人的武艺,歹人想要伤害他们也不容易。且见山坡上罗大哥英勇赴死的悲壮神情,该是抵死阻挡歹徒让珞儿逃走才会力尽身亡。
容玥凝神冷静分析得出的结论是珞儿他们是逃走了,随即同降涟一道往后山找去。依旧是遍寻不获……
至少一路上最害怕的事没有看到,两人提起的心稍稍放下。在中原得到消息已经是屠杀发生二日后,他们日夜兼程不眠不休赶来,虽确定那三个孩子已经逃离了屠戮,但也掩不住深深的忧虑,都还是未成年的孩子啊,却经历了这样的生死炼狱。容玥深深后悔不该顾虑太多,把珞儿留在边域。虽然中原也是险境重重,可是将她带在身边亦可全力护她,不至于现下这般生死未卜。
安葬了村民,容玥吩咐随从将木屋里的书籍与瑶琴打上包裹,自己则拿起竹笛,放入怀中。
“查出来是哪班人做的,一个不留!”降涟冷声下令。
吩咐完手下的任务,容玥与降涟向着珞儿逃走的方向一路寻去,罗大哥应该会交代珞儿前往中原的路线与接头点。
半日时便看到远处黄沙密布,绵绵连天,看不到尽头。
降涟说道:“公子,珞儿聪明伶俐,前往建康城是难不倒她的,这茫茫大漠,寻人难如登天,不如先行回京城等候消息,让西域商队协同找寻便可,说不定珞儿现下已经快到中原了。”
容玥微微阖首:“好!如此,我们赶回建康等候珞儿吧。”
两个修长矫健的身影冲入沙漠,消失在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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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三人一马仿佛隔了半世之长般的黑暗冲出了死亡的边沿,在一处水草地歇了下来。
阿西缓缓给梅朵运气疗伤,梅朵浓密半卷的睫毛眨巴了两下,悠悠醒来。三人均已是狼狈不堪,衣裳褴褛。宝珞记得阿爹提起过从大漠前往中原,快马日夜兼程也需两至三日方能到达,而现在这匹黑马虽是雄健,然而带着三人无论如何快不起来。跑到此时,它亦也是筋疲力尽了。如今还是水草丰盛的绿洲,却也要为剩下的大漠行程准备一番。
她与阿西商讨过后便在林子里找了个静谧的谷地暂时安顿下来。
梅朵虽已醒来,却一句话也不说,眼睛直愣愣望着前方,无喜无悲……
阿西在林子里尽量多采择野果,宝珞带着梅朵来到山林的水源边,静静的替她擦拭脸上的血迹,拢好头发,才自己收拾一番。
回过头来,却见梅朵乌黑的大眼睛蓦然盛满了水雾,猛地一抱住宝珞就放声大哭起来……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仿佛这样,就能捋平忧伤一般。
回到山脚,阿西已摘回了许多野果,幸好大漠边气候不如高原上寒冷,他们脱下浸染了血迹的外套打成包裹把野果装好背上。阿西把身上的皮夹拢成囊状,装上满满一囊水,囊口打好死结。这就是他们这几天全部水源了,不禁担心能不能撑得过这如此宽广的沙漠之地。
准备好了,三人目光胶着在一起,已没有了初时的慌乱失措,无声给着对方信心,“我们,一定能走出沙漠!”
浮沙之上,马儿无法放蹄奔跑,这行进速度更慢了下来……阿西坐在前面,高大的身子替宝珞和梅朵挡住铺天盖地袭卷的黄沙。一路都没有说话,要保存体力,降低水份在体内的消耗。回头眺望走过的路,足印已被狂沙铺平,绿洲也不见了踪迹……四周茫茫黄沙,他们像被丢弃在广漠中微小的生命,一步一步艰难寻找出口。
宝珞阿爹说过,白日朝着太阳移动的反向行走,夜晚就朝着最亮的那颗星星的方向,就可以到达中原了。
他们决定日夜兼程,就算是夜晚,沙漠上也没有可以歇息的地方,就算歇息,很可能睡到半夜,黄沙就把他们都活埋了。马的速度比预计中慢得多,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远,野果子省着吃,应该还能挺两天,但是水却越来越少,初时算漏了马也是需要水的。
翌日夜晚的时候,水囊干了……黑马也又饿又渴马蹄子不住打抖。终于双腿一曲,马儿不支倒下了,把三人都摔到了沙地上。
宝珞爬起来跑到黑马跟前,它睁着朦胧浑浊的眼睛,微微泛着白。抚了抚它的鬃毛,宝珞抱住马颈说道:“马儿,你就歇息一会,然后我们再继续走……”它当然没有说话,可是嘴角沁出了乳白的泡沫。
阿西走上前,一把拽起宝珞,看着口吐白沫的马儿,平静地说:“我们只能杀了它,才有希望走出去。”
宝珞扭头惊惧地望住阿西,他仍旧是面无表情,冷淡决然,“剩下的路程,我们必须要喝马血。”
她难过地别过脸去,阿西已经掏出匕首,唰一刀割断了马的气管,再割开马脖子上的动脉……她只听见马儿在沙地上抽搐的扭动和阿西用水囊装着腥甜的液体,汩汩的流到皮囊里的声音。
过了一会,阿西把宝珞跟梅朵拖到马儿留着血的伤口前,让她们就着伤口喝血……双手抖着凑向那汩汩流着血的颈脖,闭上眼睛,任那腥甜的液体流入体内。
没有了马,在沙漠上的行走极为艰难,还好三人都有功夫在身,尚能支撑得住。
日头晒得嘴唇干裂,前方却仍然没有尽头。阿西依然走在前面,他把衣裳撕成布条,缠在宝珞和梅朵的头上,可以阻挡些许猛烈的日晒。然后又用剩下的布条捆在她们的手臂上,另一端系着他的手腕,阿西依然走在前面,他们互相牵在一起行走,谁也不会掉队。
恍恍惚惚间,似乎听到远处传来凄厉地尖叫声。行走了多日,连一个有生命的蚂蚁都没有看到过,远处的人声让他们精神一振,移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当看到人的时候,他们却目瞪口呆地怔住了。
前方有十几个人和几匹骆驼半身都埋在黄沙地里,而沙子似乎陷下一个深深的大坑中,拖动着人群骆驼一直往下掉。
宝珞拔腿就想冲过去救人,一把被阿西扯住:“宝珞,不行,那是流沙,走过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她怔住,看向前方哀号的人们,他们扯着嗓子不停呼喊着救命。
宝珞心念一动,捏紧了双手,扣住蓝珠,“有办法了,我们可以用蓝珠把他们拉上来。”说完即刻将蓝珠掷向最近一个扑腾着手的阿婶……
“大家把手伸出来接住我的绳子!”
蓝珠准确掷到那个阿婶的手里,她紧紧拉住蓝珠。宝珞跟阿西,梅朵三人用力把她拖到了安全的沙地上。接着一个个如法施救,爬上来的人也都跟着他们一道拉拽陷在流沙里的同伴。很快,大伙儿都脱离了险境。流沙里剩下了几匹拉着货物水囊的骆驼,已经越陷越深了。
阿西让一个汉子脱下外套,打成套环,紧紧捆在蓝珠前端,再把蓝珠带着套环掷向骆驼,套住了它的脖子,大家一起向后拖拽,用力把骆驼拉了上来……如此,也救了四匹骆驼,其余的沉下了沙坑……
大队人马赶紧远离那片流动的沙丘,这才歇下来。
众人纷纷感谢阿西三人的救命之恩,说起来,才知他们是西戎校尉府的一个商队,那个阿婶叫倬玛,是去伊喀郡看望儿子回途与商队一同结伴,却不料遇到流沙,大家九死一生。
阿西说道他们兄妹三人因为要去中原投奔亲戚,在沙漠里迷了路,现下遇到商队,也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倒也说不上究竟是谁救谁了。
商队里的大叔都很高兴,拍着阿西的肩头说是此地离迂泥镇只有两日的路程,到了迂泥镇,就进入了北魏境,然后一路到中原就不远了……
宝珞跟阿西梅朵流着泪高兴地拥在一起,那一刻,能活下来是多么喜悦的事啊。
商队带着他们一起往迂泥镇方向行去,领队的塔什克大叔瞧着这三孩子衣衫褴褛,还在骆驼背上翻出三套胡装给他们换上。虽然商队损失了三头骆驼和货物,但是救出骆驼上的水、干粮都够大伙儿赶到迂泥镇,再行补充物资。
远远看到矮砖砌磊的城墙时,梅朵高兴的奔跑起来,仿佛是看到了美丽的城堡,大家都兴高采烈,兴奋难抑,终于,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尽管这是一座小小的城镇。
城墙门口都有卫兵守列着,三兄妹就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好奇地东张西望,还不时的发出感慨地惊叹,商队的大叔们闻声望住这三没进过城的孩子哈哈大笑。
补给完成后,商队继续朝西行出发。迂泥镇距西戎校尉府只需小半日路程。塔什克大叔告诉他们,西戎校尉府是魏国的边陲重镇,亦是相当的繁华。
草原出来的孩子们,望住城里高大坚固的城墙,平坦坚硬的青石板街道,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都看傻了眼……
这,就是他们朝思暮想的中原了!
入城后,倬玛阿婶跟几个旅人便要跟商队分道扬镳,倬玛阿婶搂着他们说:“好心的孩子们,真主一定会保佑你们的。”说罢依依不舍惜别而去。
塔什克大叔邀他们前去商队的行馆歇息一日,明日再启程寻亲,兄妹们欣然应允。
在行馆里狠狠把身上的淤泥与血腥清洗干净后,都不支倒在了榻上,沉沉睡去,甚至连饥饿都不能唤醒他们。
居然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塔什克大叔也体谅心疼这三孩子,没有来打扰他们。
清晨,狼吞虎咽吞咽多日未食用过的馒头稀饭,塔什克大叔兴冲冲地走了进来,乐呵呵地告诉他们大叔的拜把子兄弟今日带商队前往平城,他们可以跟随一道前往魏国京都平城,再折往南宋建康就不会太远了,兄妹们谢过塔什克大叔,依依不舍向他辞行。
大叔往阿西怀里塞了一小袋沉甸甸的银两,“此去建康城还很遥远,做哥哥要多照顾着妹妹,你们一路保重!”阿西用力地点头,谢过塔什克大叔。
他们在部落里偶尔也见过铜板,知道银两也是跟铜板一样可以兑换物品。
塔什克大叔的拜把子兄弟就是吐吐鲁大叔,吐吐鲁大叔的商队也是驼队,还有马车,他们坐在马车里,吐吐鲁大叔在前赶着马车,他是个很健谈的汉子,留着络腮胡子。一路上跟兄妹们讲着他多年商旅的传奇故事,宝珞跟梅朵也像好奇宝宝似的问个不停,激得大叔更是喋喋不休,兴致勃勃。
从西戎校尉府到平城仍是要穿过宽广的沙漠,马车已经留在边城,他们骑上骆驼在沙漠里行走了三日方到达凉州镇,商队在凉州镇补给了半日。吐吐鲁大叔又赶上了马车,说是一路过去就已经没有沙漠了。
途经的小城镇越来越多,人口也越来越密集,甚至行装的变化都非常大,与他们身上穿着的胡装大不相同。吐吐鲁大叔告诉他们,北魏以东居住大多为鲜卑族人,然而大多数已经与汉人同化了。
皇族拓跋氏皇后为汉族女子,因此皇宫内外也慢慢在接受汉化思想。吐吐鲁大叔一路讲述魏国的风土人情,兄妹们听得是津津有味,也知晓了北魏是北部各民族融合的强盛大国,京都平城。而南朝的宋国则是以汉人为主,都城建康。
然而南北两国素来不合,连年战火,幸好这几年北魏与南宋的战争停止了,两国商贸往来频繁,因此从平城前往建康不会有什么危险。北魏以北的柔然国在边境地区冲突不断,所以商队便都已经不再北行该区。
(2008/7/3)修改,第一人称改为第三人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