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1)
元统十一年六月发生一件事,致使这位史上最年轻、名震四海的安常大人被罢黜,结束长达十二年的大衡丞相任职。
那一日,罗旖公主兴致很好地来找安常大人,不料想撞见他左拥右抱地坐在那儿,歌伎唱歌,舞伎跳舞,热闹得不像话。她登时就掀翻了桌子,所有人都被赶下去。安常大人醺中眯着眼,没任何反应。
罗旖公主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她从墙壁上挂着的剑鞘里拔出长剑,抵在他胸口。
“我要杀了你!”
安常大人睁开眼睛,不知是醉是醒,说道:“力气再大些,穿过去。”
罗旖公主握着剑,紧之又紧,“你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他没说话。
罗旖公主又气又伤心,如那些世俗的女子骂了许多难听的话。她何至于明白到底哪里出错了,明明高高兴兴要嫁给心爱的人,成就彼此美好,可是一切好想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残酷的爱人在眼前。能怎么办呢,只有她有真心。
安常大人一句话也没有,似乎动了气,开始长咳不止。罗旖公主望着这样的他,竟然哭了出来。
“我不想听你说话了,你根本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求求你把他还给我罢,我情愿把自己的寿命给你二十年,三十年也行,没有他,我也不想活了。”她声声哭,眼泪将地面湿了一圈。
安常大人分稍稍恢复些精神,坐起身,看向罗旖公主。
“我已经给东括国君回信了,谢谢他的好意,大衡人,永远是大衡人,换姓氏也换不了骨血。所以我只能接受他第二个旨意,解除婚约,送你回东括。”
罗旖公主空瞪着眼睛,不敢相信。
“你要违背当日的承诺,忤逆上神,忤逆你的皇上吗?!”
“我有愧于公主,听凭处置。”
罗旖公主简直觉得景瑢疯了,不然绝不会讲出这样的话。
“听凭处置?七墨,我警告你,我东括千万铁骑必然踏破大衡的土地,父王绝不会让你们欺负到头上来的!”
“这些难道不是他老人家逼我做的吗?”
“父王当然是为我们好,东括国君你都不要做?”
“我是大衡臣子。”
“你要做大衡臣子,那我呢,我怎么办,你说你要娶我,现在却丢下我!”
“是我福薄。”
“你放屁!我费莫岚兮虽然是女子,但也知道君子之道,你们大衡人的嘴脸是不是太轻贱了!你这个无信轻薄的人,满口大仁大义,你敢不敢说实话,七墨,干干脆脆地说实话,不要用场面话对付我,我是你未婚妻子,我有权听真话!”
安常大人沉吟一会儿,“实话就是,我不想娶公主。当年汉壶草原一会,是我有意之举,利用了你,到如今,我不想欺瞒你,以至于毁你终生,我也不能骗自己说,我爱你,这都是子虚乌有并且滑稽的事情……”
罗旖公主满目怒气,整个人好似着了火一般,充满着骇人的气势。此时此刻她既气愤又伤心,既羞惭又绝望。安常大人无动于衷的默然态度令她仅存的一点理智也失去了。于是她抽出那把剑,愤然向他刺去。
罗旖公主不顾一切地刺出剑刹那,仿佛看到了安常大人唇角凛然的笑意,虚幻缥缈而动人心魄,不正是她深爱的人么。她心内一软,可是已经迟了,那一剑尖利无比地刺在他脖子上,剑锋一滑,在他脸上重重地刻下两寸的血痕,从左脸下颚到左颊颧骨,差点挑去眼睛。
罗旖公主顿时清醒过来,惊吓着扔掉了剑,跑去抱住安常大人,呜呜大哭,血一下子染在她白色的东括服上。
罗旖公主只是恨意绝然地说:“我恨你。我恨你。”爬起来跑了出去。
她这一跑出去,伺候的人进来,看见血腥场面吓得呼叫,以为安常大人遇害了。安常大人满脸是血,任宜静等用手帕按着止血,根本没有痛苦的样子。
大夫很快被请过来,正为安常大人理伤,门口突然涌进一伙带刀官兵。他们手执火把,团团围在了安常大人的院落,他们的长官携四五名下属走进院内,对奇善等说:“奉皇上旨意,拿罪臣七墨。”他亮出牌子与执行令状,“安常大人,屈尊随我走一趟吧。”长官径直走入房中,看见安常大人形色枯槁,坐在那儿闭着眼睛让大夫给他脸上上药。
那张天下第一美丽的脸,血迹斑斑,爬着两道深而恐怖的刀痕。沈青扬惊诧不已,回头看向奇善,后者没有任何回应。
沈青扬站着等大夫手上忙完退出去,才开口道:“安常大人。”
安常大人睁开眼睛,像是刚刚醒觉一样。沈青扬此生难忘当时的安常大人,不,罪臣七墨的表情:与十一年前——十九岁的他接旨成为大衡丞相时一模一样,不知忧喜,阴沉魅气,目中无人。
安常大人遭撤职入狱,阳京府尹审之,朝中上下哗然。事起突然,出人意料,再者安常大人功高德厚,才封爵,待与东括公主完婚,天下谁人动得了他。这个时候,上封为王还差不多,可是却因如下的罪名而成了罪臣:
元统帝二年,贪贿,计万金,豪占地三千七百六十亩。这是当年安常大人答应救景珽而接受宝嘉郡王府贿赂之事发出来。
元统八年,窝藏罪臣之女——方子君,以侍妾名隐在府内。方子君乃方钧山之女,更名为砚悉在千华苑做姑娘,后被安常大人赎身,另取名叫砚君。
经过几日审讯,景瑢被撤去安常之职,因记其功,仍为居温侯,世袭罔替,赐南田苑为府。
景瑢入狱两日,景珽与苏渐东等都恐景瑢吃不消,暗地里请了许多大臣在圣驾前求情,于是元统帝放其出来,不必受牢狱之苦。
景瑢这一劫令人费解,现如今,有谁敢动这位大功臣呢,只有元统帝了。明白到这层,众人是既诧异又心寒,想景瑢平陈氏一年还不到,元统帝已然迫不及待地觉得,他是个威胁。
景瑢到底是不是个威胁呢?
只是,元统帝的旧情,他的功劳,东括的势力,让他成为无冕之王。
元统帝再看见被自己罢黜的景瑢,着实吓一大跳,从座位上站起来,“你脸上怎么了?他们对你用刑了?”
景瑢跪着道:“回皇上,是臣自己弄伤的。”
元统帝不敢相信,走到他身前,端详他的脸。已经毁了,两道疤痕像蛇一样爬在脸上,那张脸失去往日漂亮的风采,再难动人。
这张脸。这张脸。这个人。
元统帝低下头,好像叹了口气,说:“我以为天下谁都会使朕失望,除了你,七墨,除了你,是朕看错了。”
这是一句重话。
景瑢原本可以回以一句或者两句,凭他的聪明,让元统帝伤怀,或许生气,但是他沉默着。他太了解他了。
季良为景瑢主持了移府一事,大大小小,三日内全做清了。季良一家,还能与景瑢这边走得来,那些老臣近年也很尊景瑢,在这件事上帮忙不少,也算是他为安常大人十二载令人欣慰的温煦。
所有人见到景瑢现在的样子,都吃惊得不知顾忌,兀自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盯住他。
他自己却完全没有这件事一样,神色如常,无论上哪里去,都不遮面,无视那些惊诧得掉下巴的人。果然是我行我素的人,拥有绝美姿容与面目可憎的时候,都是一个姿态:目中无人,恣意妄为。
没有人觉得,毁容的景瑢,反而比从前更加安心自由。并不是不在乎容貌,只是他实在烦透自己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