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广济府的冬天已经提早来临。它像一个固执的老人,品行凛冽、酷冷、干燥。它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像在广济府那样肆意,几乎能够把这里的每一棵树镂空。所幸它的力量抵达不到深土下的根,春初时节,广济府便复苏了。
腊月二十二,东西行走的商队已经散尽,广济府彻底恢复了宁静,呈现出一派阑珊颓废模样。
其实广济府的境况大不如以前了。它地处中原腹部,是南方与漠北商路的枢纽,每年都有商队来此聚合。这几年由于它的环境恶劣,许多商队响应换地儿。广济府对这一切都是无能为力的。
这个时候,广济首富苏家是它唯一的光彩。
苏府主人,年逾不惑,然而最大的孩子仅十二,并且是一位庶出小姐。正室李氏入府六年才诞下一子,比小姐小一岁。等到他能接替父亲仍需几年,所以苏夫人的刻薄不能减少,尤其是在她又生下一位千金后。苏府的大小姐在父亲看不到的时候与下人无异。这个性格强硬的女孩子并不向疼爱她的父亲告状。她用小孩子最恶毒的话骂大娘,甚至学乡里粗野孩子那样掷石子,吐唾沫。这在下人看来非常可悲。因为过世的姨夫人很端庄贤淑。她在世时苏大小姐的教养常受恭维。苏夫人暴打过苏大小姐几次后已经懒怠见她了。
奇异的现象在于苏家少爷和姐姐很亲。他曾被她当报复工具摁进水缸里差点溺死。然而他非常执拗地叫“姐姐”,无论她多凶多蛮横。他没有同龄孩童的性情。他在姐姐哭的时候就拉着她的衣袖,念叨一些不上逻辑的话。他仅仅觉得是个男孩子就该有这种承担。所以苏家长男倒能使苏小姐保留一些本有的温厚谦恭。
苏夫人却再也不能容忍儿子的少不更事,只有把姐姐送离出府。在她十一岁的时候苏夫人告诉苏鸿山该让女儿学习闺秀礼仪,还说请先生入府是好,只不过她有更好的人选,就是邻县的学斋夫人。苏家女信春抱了简单的行李被送至二十多里外的学斋清院里。这个夫人过着将近女道人的生活,并且有些许怪异。
她一见到苏信春就大笑起来。
“我这儿可容不了你这样的姑娘!”又说,“好姑娘,随了我就能够跃枝头的。”
苏信春世故地斜着眼看她苍老的脸。她这个姿态无意间学来很久了,专门对付那个同样恶毒的女人。
学斋夫人根本不会因此去给她巴掌,她反而把手搭到她瘦弱的肩膀上。
“孩子,这样是不对的。只有那些不能掌控命运而产生歹毒之心的女人才会这样。我们不这样,我们是要修品性做高格的人哩。”学斋夫人语音里露出南方音调。由于她已经习惯讲广济府干裂的话,混合起来便显得苍老滑稽。然而她不以为意,或者是没有发现。
苏信春盯着肩头的手,“你真的是先生吗?”
“不。可我能教会你许多你需要的东西。”
女孩抬起漆黑的眼睛看她。那双眼睛有漂亮的睫毛。苏信春只有在安静的时候才会有这样不同于其他女孩的漂亮。
学斋夫人惯于发现神秘的东西,从而沉溺其中。她不经意间很喜欢苏信春,而苏信春呢,她心底有匮乏的地方,觉得那里有个洞,她对这个老妇人充满恐惧和希望。如今,她仅仅是庆幸她没拿鞭子。
这一老一少开始一起生活,直至学斋夫人辞世,苏信春被接回府里,然后被偷偷卖到牙婆手上,送进宝嘉郡王府做丫鬟。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两年里。
学斋夫人的生活极其简单。
东方露白起床,侍女起炊时她到房子后面的竹林散步。这片竹林茂盛幽深,阔大得惊人。里面非常湿润清凉。学斋夫人通常在早餐前午餐之后一段时间呆在里头,会抚琴会拨琵琶,有时自个儿唱,现在有了苏信春,曲音不再顺畅,因为她还得教乐器。苏信春很认真,一丝不苟地照学斋夫人说的去做,性格温顺恭良。
学斋夫人不让她为自己斟茶递水,也不让她伺候自己更衣,甚至像以前学生那样跪在她左侧用餐也不允许。她们相向而坐,一同用餐。底下的人猜测这是因为这位小姐是广济府首富千金的缘故。可谁做得了准呢。当初苏夫人嘱咐的话也是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的,收钱的学斋夫人却在见了苏信春后不守信义。
学斋夫人已经非常衰老了,许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否则她一定将苏信春培养成品质更高贵的小姐。
她让苏信春陪她散步,让她读诗词,问她见解。她的话非常奇怪,苏信春不能完全理解。别人说这是学斋夫人神志涣散的缘故。苏信春不这么认为,她希望学斋夫人能长命。
当是时新帝登基,天下初定。广济府仍旧困窘,学斋夫人真正显现出衰老来了。她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喃喃自语。但眼睛很有神,比以前更锐利。
“春儿春儿。你想要什么呢?”她叫春儿的时候,口音奇怪。因为她的尾音很钝,有些硬拗上去的意味。苏信春坐在她身旁,也一动不动地,“夫人,我不想要什么。”
学斋夫人又不讲话了,她久久地盯着远处的墙根。苏信春害怕她会就此死去,把她的手死死地攥住。
“记住,春儿,你记住,你必须学会去要什么,想什么就要什么,相信自己可以的。”苏信春没有明白。
学斋夫人明朗地笑了,“女人的美貌和*只是一种赌博。”
苏信春越发听不懂。
“夫人,起风了。你是要进去还是春儿给你披件衣裳?”
“起风了。”学斋夫人抬起脸来,“春儿,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快一年了,夫人。”
“是啊是啊,期到了。”
“怎么会到呢?春儿一直呆在您身边的。”
学斋夫人不置可否,却又孤独地看墙根。
学斋夫人是在一个凌晨去世的。当天朝廷新政下来,每条街上有新标庆贺。苏信春感到无比地哀恸。
苏家老爷在学斋夫人丧后半个月即将女儿接回府里。
苏信春在家里继续戴孝。府里的人都发现小姐的改变。她至少有一个小姐的样儿了,再者,她非常标致,可媲其生身母亲。苏夫人自然比以前更憎厌她,苏信春不理会她更加使她坐立难安。
“姐姐,你还要离开家吗?”有一天,苏家少爷苏渐东问道。苏信春摇摇头,“不会了。你这一年长了好多啊,渐东。”
苏渐东脸红地低下头。他几次离家要去邻县接姐姐回来,最终都被强行带回家。一年前他比姐姐矮一个头,现在已经齐高了。
苏家老爷比从前更关心女儿。随着年岁渐长,他愧疚的心更大,对信春的补偿之意更加明显。他甚至无意中说起要将家产的一半作为信春的嫁妆。如今,苏夫人不仅仅是顾虑了,她已经明白自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何况苏信春变得恭谨美丽,讨喜了呢。
毋庸置疑,苏家老爷外出行商,苏渐东恰又在学堂里,苏夫人瞒上瞒下地将苏信春送到阳京来的牙婆手上已经不是突兀的事了。
苏信春昏睡了两天。他们走的是水路,苏信春吐得全身虚脱。真正醒转过来时,一行人已经在阳京安顿两天。
同样受卖的姑娘年龄八岁到十八岁不等,整日哭泣。个别家境实在穷困的懂得倔强忍泪。苏信春倒是个异类,她反而不像让欺负的人,还是府里小姐的格调。
十来个姑娘好的拣出来,送至青楼。差些的送到市场上,随便卖掉。这个时候,牙婆赚得非常厉害。
苏信春病了几日,急于脱手的卖家按最低的价将她送进一户人家,欺瞒是瘦弱缘故,人还是很灵巧的,多赏些饭吃就行。这户人家的主人恰是宝嘉郡王府的管事,也是个慈悲向佛的人,他竟能够请医治人,苏信春到府第二天便好了。因为模样清俊,他便讨好,送进郡王府,补了一个病逝的煮茶丫头的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