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当时只道是寻常(1 / 1)
蒹葭居内的梅林里,枯叶飘落,一派萧素。彻骨的秋风中飘散着时断时续的萧声,似无语的凝噎,让人断肠。
若惜缓缓步过梅林,来到屋前。屋中的箫声又断,接着便传来低低的咳嗽之声。
“父王!既染了风寒,就该好好休息,还吹这寒箫做什么!这等乐器,最伤肺气,于病无益,还是由惜儿替父王收着吧。”若惜奔至窗边,自长恭手中一把抢过玉箫,抱在怀中。
高长恭一边低低咳嗽,一边微笑着看着女儿“蛮横”的举动,“真快!一晃眼……咳咳……我的若惜已经……咳咳……长大了。”
若惜娇笑,“难不成父王希望惜儿一直是吃奶的娃娃?”
高长恭笑了起来,咳的也越发厉害,“我倒希望……咳咳……你一直是个……咳咳……娃娃。那样,为父就可以……咳咳……把你一直留在身边。”
“父王希望惜儿留下,惜儿就一辈子留在父王身边,搅闹父王!”若惜笑的眉目弯起,于郑元倒有了三分神似。
高长恭略一晃神,继而轻笑摇头,宠溺地抚着若惜头顶的秀发,“那怎么行!再过……咳咳……两年,为父就需……咳咳……着眼给你寻个可心之人,可不能……咳咳……让我们的宝贝耽误了终身。不过……看人你母妃眼光……咳咳……最是厉害,届时你可多多……咳咳咳……征询她……咳咳……的意见……咳咳咳……”
若惜皱起眉头,将长恭推坐在椅中,伸手轻轻给他拍着背脊,“这来的都是些什么劳什子庸医,连个风寒治了半月也不见好,还越发咳得厉害了。白白顶着御医的头衔!想家家还在府中时,这等小病不要说父王一向体健,就是个弱不禁风的丫鬟,也早就好了……”
高长恭脸色瞬间惨白,颤声问道:“你……母妃……现下还好吗?”
若惜顿住,自知失言,提起往日勾起了长恭的痛处。她小心地看了长恭一眼,“家家现在身子好……好多了。昨日我去瞧家家时,家家还在种花呢……”
若惜说着,偷眼望去,只见高长恭脸色依然苍白,嘴角却挂起一抹释然地微笑,靠在椅中慢慢合上眼帘,“那就好……咳咳……那就好!”
若惜犹豫着跪坐在长恭膝旁,抬脸道:“父王,你怨家家吗?怨家家如此绝情地离开王府?”
高长恭睁开眼睛,微微蹙眉,“若惜,你怎会有如此想法?你母妃……咳咳……离去不是她绝情,而是她……咳咳……她太过伤心,是父王欠她太多……”
“那父王为何不把家家找回来?”若惜想都没想,话就冲口而出。
高长恭轻声叹息,“你母妃的脾气你该清楚,她……咳咳……离去不是一时意气,这番决定……咳咳……必是下了天大的决心,怎会轻易改变。为父……咳咳……不是没有去过你母妃那里,只是她再无相见之意。”
若惜不解道:“我不明白,您与家家明明相爱至深,为何会弄到今天这步田地!”
高长恭无语相对,看着女儿一脸茫然。为何弄成这般?女儿是不明白,可自己明白又如何?自己有太多的放不下,放不下国家,放不下亲人,放不下诺言,这些放不下却如刀锋一般慢慢割裂自己的爱情。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很懦弱,因为相爱需要太大的勇气——放下的勇气。他也突然想到,当年妻子以“郑元”的身份向自己走来时,是怀着怎样一种壮烈的心情。如今,这份壮烈终变成悲怆!
一股无比的悲凉在心中慢慢荡开,化作如海的惆怅将高长恭缓缓淹没。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正在此时,门外亲卫禀报:“殿下,府门外有个叫张季龄的求见,琼琚大哥拿不了主意,特让小人请示殿下。”
“不是早吩咐过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了吗?怎么还拿这事来问?那要你们平素做什么?没见父王正病着吗?”若惜一边给高长恭拍着背脊,一边竖起眉毛斥责道。
“若惜!”高长恭沉下声音,“不可……咳咳……如此说话!”
“我……”若惜撇了撇嘴,还是忍下了怒气,低头垂目。
高长恭对门外道:“你去对琼琚说,请……咳咳……张先生前往花厅,本王……咳咳……随后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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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暖暖融融,距兰陵王府仅仅两街之隔的一个精致院落之中,郑元正拿着剪刀,修剪园中的雏菊。待最后一片枯叶剪下,郑元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十分满意地站了起来。
一起身,郑元便觉着一阵眩晕,四周的景致都旋转起来。身体微微摇晃,脚步也显虚浮,幸而旁边的沫儿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扶住,才没有摔倒。
“主子,以后这些事交给我们做就是了,您大可不必亲自而为。”沫儿一边将郑元扶至软榻处坐下,一边轻声劝着。
郑元刚刚坐下,就见闻音匆匆而来,“主子,有访客。”
郑元眉目未动,淡淡道:“沫儿,你们先下去吧。”
沫儿领命,领着院内的几名小丫头退了出去。
郑元这才抬眉,“谁?”
闻音躬身道:“新泰公主。”
郑元皱起眉头,沉思片刻,“请她进来吧。”
不大会儿功夫,闻音领着高季灵走了进来。
“说吧,什么事?”郑元靠在软榻里淡淡道,语音因中气不足而显得有些软弱无力。
高季灵“碰”地跪倒在地,“姐姐,好姐姐!你救救我们吧!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谁还有这份本事!我知道姐姐熟知历史,不可能不晓得斛律家的结局。姐姐若实在不愿出手,就将这结果告诉季灵,我自己去搏上一回!”
郑元自嘲地一笑,“我有那份本事?我连自己都救赎不了,哪里还有本事去救别人?”随即转向在旁听得一头雾水的闻音,“你去院外守着吧。”
闻音躬身,转身离去。
郑元看着高季灵轻叹,“知道结局又怎样?我知晓结局,可努力了半生,耗费了全部心血又怎样?还不是落到这般惨淡下场。历史不是你知道结局就可以去轻易改写的,处理不当,会让整个世界为之崩塌。不要说你我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就是可以不管不顾,也会有人阻止,会让一切循着历史的正轨继续前行。”
高季灵的泪水缓缓流下,“不会的。一定能有办法!”她突然抬眼紧紧盯着郑元,“姐姐不也说过,会竭力一搏,不到最后,决不放弃!我不信没有解决之法,我也不信姐姐没有找到那解决之法!”
郑元目中闪过一丝激赏,“你——与以前不大一样了。”
高季灵抬高额头,“人总会长大的。我爱恒伽,为了他我必须长大!”
郑元看着眼前这个明艳的女子,忽然有些羡慕,“好。那你先告诉我,为何前来找我救你?要知道,当前斛律家可是处于鼎盛。”
高季灵脸上燃起一丝惶恐之色,“正是如此,我才觉得要大祸临头!这些年来,我也翻阅了一些古籍,知道盛极而衰的道理。历朝历代,有哪个臣子家中可以有一个皇后,满门公主的?况他还手握重兵,位居丞相。前日高阿那肱前来求娶公公庶女,被公公以‘不与小人相与’为由给赶了出去。我早间出府,竟听见坊间有孩子唱‘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这不明摆着说公公有篡位之心吗?我听了是心惊肉跳,无法可想,才来求助姐姐。”
郑元半闭着眼帘,微微蹙眉,“这么快?我以为要到明年呢。”
“什么?”高季灵一脸不解。
郑元睁开眼,看了季灵一会儿,伸出手道:“扶我到屋里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高季灵赶紧伸手,将郑元从软榻上扶起,步入屋内。
来至妆台前,郑元掏出钥匙,打开一方紫檀木的方匣,只见里面放着一只玉镯和一方羊皮信笺。高季灵满脸狐疑,望向郑元。
郑元取出那方信笺,交到季灵手上。
高季灵缓缓展开,越读越惊,“姐姐,这从何而来?”
郑元淡淡道:“从哪里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所说的内容!你可都看明白了?”
高季灵缓缓点头,蹙眉道:“他的意思是说,千年前的一个小小改变就可能造成千年后翻天覆地的变化,其间许多根本无法预测,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化还会加剧。而我们是后世穿越而来,所以这些变化完全可以让我们彻底消失。我们的消失又会对现下产生影响,最终整个世界都会消失,对吗?”
郑元点头,“不错。”
高季灵沉吟道:“但他也说,其实我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那也就是说其实我们要做的事情本就在历史当中。所以只要我们不改变历史的结局,不改变史书,那应该就是历史!”
郑元微笑,“可以这么说。”
高季灵又皱起眉头,“可他说的时空看护人一段我仍没看明白。什么是人体能收集器?难道这种收集器可以带人穿越时空?他说这种收集器首先需要先行吸收一定的人体能作为发动的能源,然后才能进行收集,并传输到另一个此收集器发生过作用的时空里。这意思是不是说,两个时空中都必须有这个收集器存在才能起到作用?而且必须机缘巧合在这两个时空里的收集器都发动过一次?可是如果这样,那些时空看守人纵然得到一些古董,但这些古董在远古时并没有发动过,他们也就不能来了?那他们如何阻止那些穿越者改变历史?”
郑元轻轻摇头,“似乎也不尽然,其中缘由我也是一知半解。但好像自古以来的占星一族与此事有着莫大关联,他们所用器物也多与这些人有关。而且必要之时他们不但传输人体能,甚至可能传输实体来维护历史,所以想要改变历史绝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高季灵抬头,“那姐姐难道是要我去寻收集器这样一个物件吗?不要说这羊皮纸上所绘制的收集器的图样我是一点也看不明白,就是看明白了又到哪里去寻这样一个物件?”
郑元微笑摇头,“我没说让你这么做。让你看这信笺只是让你明白有些事情超过了你我能力,也不能为你我一己之私而覆灭天下。”
高季灵心中升起一股怒气,厉声道:“你和我说这些,就是让我知难而退,什么都不做吗?”
“不是。”郑元的语调依旧淡淡的,绵软而无力,却隐含着犀利与幽冷。“我是要告诉你,大体的历史你是不可以颠覆的,但细节上却不无改变的空间。”
高季灵眼睛一亮。
郑元继续道:“历史上对斛律将军之死描述的十分详细,你若想救他,我是无法可想、无能为力。”
高季灵急忙道:“那恒伽呢?”
郑元缓缓道:“史载斛律将军被冤死后,斛律一族男丁尽遭屠戮,但你是女眷,又是公主,未遭此难。”
“死了?”高季灵失魂道:“不可以,不可以这样。我……我还没和他说过我有多爱他,不可以这样!”
郑元抓住高季灵不住发抖的手臂,“别急!满门抄斩纵然恐怖,但史书对此仅一笔带过,这就给了我们机会!”
高季灵眼睛更亮,“你有办法?”
郑元压低声音,“岂不闻李代桃僵之术!你要做的,不过是寻个死士。”
高季灵眼睛渐渐清明,双膝跪下,“谢姐姐指点迷津。”
郑元冷冷地看着她,“不要高兴的太早。此事关系重大,不可有半点疏漏。不要说恒伽从此得舍弃身份,隐姓埋名,切不可心怀怨恨而做出什么复仇之举,就是你也得安分守己,做好你的新泰公主。史上的新泰公主可是到隋朝时才不知所踪的,在此之前,你都不能妄动。你虽可救他,可惜他一人漂泊江湖,可能在你脱困之前就会再娶,不知还有无再次相守机会。纵是如此,你还要救他吗?”
“救!”高季灵答得斩钉截铁。
郑元沉声道:“为防事态有变,在一切发生之前,绝不可让恒伽知晓,你可明白?”
高季灵点头,“明白。”
送走季灵,郑元躺在软榻上小憩,朦胧间忽听见若惜的声音。“家家今日可有发病?”
“主子今日尚好。只是午后新泰公主来访,谈了许久,怕是劳了心力,现下累了。”这是闻音的声音。
若惜将手搭在郑元的左腕上,眉头微蹙。
“小主,怎样?”闻音关切地问道。
“寸口脉沉而迟,关上为弦紧,【89】时时而发。这脉象不好!闻音,我害怕!”若惜带着哭腔说道。
闻音声音发紧,“小主莫怕,主子聪慧绝伦又医术高明,定能逢凶化吉。就是……”
郑元蹙了蹙眉,外面声音随即停了下来。
郑元微微睁开双眼,轻抚若惜的秀发,“我的儿,怎么今儿又有空往我这里来了?”
若惜娇声道:“我就是天天往家家这里跑,又能怎地?”
郑元轻笑,“哦?今儿你正礼哥哥没来接你去他府上游玩?还是你弘节哥哥不愿陪你胡闹了?”
“家家——”若惜噘起嘴巴。
郑元展开笑颜,“好了,说吧,我的宝贝究竟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家家帮你来拿主意。”
若惜皱起眉头,“家家,你一定要住在这里吗?不能回王府?你知不知道,父王好想好想你……”
郑元眉间滑过一丝无奈,轻轻叹息,“相信家家,这样做对你父王最好。”
若惜摇头,“我不明白!家家心里有父王,父王心里也满是家家,为何要如此相互折磨?家家知不知道,父王此次风寒一直不愈,一半是庸医无能,但也有一半就是为了家家。再这样下去,我怕他会病入肺腑,伤了肺叶,那可就难好了!况他又不待见自己,午前来了个扬州商人叫张季龄的,竟为其子取名之事也来烦扰父王,而父王竟也就见了他,真不知是怎想的!”
郑元抬眼,“你父王是个喜欢将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扛的人,从不懂得什么叫做拒绝。他扛得太多,已经快被压垮了。家家的脉你也看了,若是没在了王府,你父王怕是又会将此扛在自己身上,那他……真会承受不住。你明白吗?”
若惜哭了起来,“家家不是通晓医术吗,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郑元轻抚着若惜的背脊,“我会尽力的,毕竟家家放不下我的宝贝啊。可凡事都得做最坏的打算,不是吗?”
注:【89】这句话是中医用语,为冠心病诊断术语,见《金匮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