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简单的因果下(1 / 1)
春风正好,阳光正媚,花开得正香。
孟昶起了个大早,正坐在客栈四楼顶上。
坐在高处,自然能看得更远,更何况是全城最高。刘府敞开大门的进进出出,自城门开启后一直不断的豪华马车,若是眼力够好兴许还能看到城墙上明晃晃的枪尖和面向城内的守卫,一位坐在城墙角落里饮酒的壮汉自然也可以辨认。
军中饮酒本是大忌,更何况是清晨;面向城内的守卫更是蹊跷。
“这里原本不过是个镇,帝国随便就能找出上百个一样的地方来,除了风景好没有其它优点,可是却只有这里建了城,你知道为什么么?”王风走到孟昶身边坐下,手里捏着一块松软的桂花糕囫囵吞下边吃边问道,随后看到孟昶兴致焉焉并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也不以为意,解嘲般的笑了笑,自顾自的答道:“因为一个人。”
“关一个人就要准备与他身份对应的牢房。普通街头混混、地痞流氓只需要像一只臭虫一样扔进衙门不见天日的肮脏大牢里;一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自然就需要一间精铁铸成的牢房,一个用尽全力都没办法崩开丁点缺口的牢房;刘云很特别,这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因此就有了这座城。”
“为一个人建一座城,这个人当然是个很重要的人,至少要大部分人都认为他是个重要的人。可惜他今晚要死在你的刀下了。”说到这里王风嘿嘿的笑了,与他之前截然相反的笑,笑得很得意,也很兴奋。“大部分都认为很重要的人,当然不能随便死了,因为那些人都不是随便的人,所以只能由你们来动手。之所以到现在才动手,不过是因为我皇兄到现在才想起来罢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是你们。那些整天只会吵吵闹闹写些乱七八糟诗词的人如果连你们人都找不到再闹腾又有个屁用。杀了刘云,我高兴,皇兄安心;你们杀了刘云,我们都放心。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能猜到我们才是幕后主谋……”
说到这里时,王风刻意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微微抬起下颌,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空着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纸折扇,豁然展开“那又能怎样。”
孟昶憋起眉头,随口问道:“我们呢?如果要把我们关起来,需要准备什么样的牢房?”
王风微微一笑,手中折扇轻点楼下三个地方:一个卖菜的中年人,一个手捧一卷书的文弱书生,一个啃着一个鸡腿满嘴是油的乞丐。
“他们,直接杀了。”
空着的左手轻放在孟昶的肩膀,桂花糕的细屑落在他衣服的褶皱上。
“至于你。不想关,不能关,也关不住。”
看了看那只白净的手,孟昶的肩膀往下缩了缩,但那只手像是吸附在磁铁上的铁屑依旧搭在他的肩膀上。肩膀猛然抬起,一道春风化雨般柔和的气劲轻轻顶起手掌,而后肩膀骤然回缩。这时候孟昶感觉到身边多出一阴寒,暗无天日般的阴寒。两道气劲互相接触竟发出噼啪的声响,几粒冰屑从手掌下落下,落到了楼下正在疯狂对着一根骨头进攻的狗头上。头上几外莫名生出的寒刺激地它哆嗦了几下,打断了它进食的快感,狗抬起头来四左右看了看,想要找出影响它的罪魁祸首却没有任何发现,只能不满的乱叫几声复又埋下了头啃噬着近乎支离破碎的骨头。
溢出的气劲震碎了身后的花,一片花瓣从两人头顶落下,被翻开的手掌轻轻接住。
“你要是像楼下的狗一样该有多好。”王风盯着手中花瓣,漫不经心道。手握成拳然后慢慢展开,花瓣已经碎裂成无数尘埃。“不然,你迟早会成为这片花瓣。”
手掌倾斜,手中的细碎从掌心滑下化成空中浮尘。
孟昶撇了一眼散碎在空气中的迷离,不理会掌心中摊开的恼羞成怒,面无表情的道:“至少我不会被人捏在掌心里,你不能,他不能,谁也不能。”
幼时乞丐的记忆停留在半饱半饥之间,清早找到个肮脏的角落里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为的只是一片撕碎的馒头,夜里回到那个破败的茅屋,在挤满的地面上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空间,偶尔透过屋顶看向璀璨的星空想到的也只是明天是否会挨饿。那时候最大的梦想不过是能够吃上一块烧得香喷喷的油腻腻的红烧肉。有话说不出,所以无话。
帝都军营的记忆是回荡在生死之间的挣扎,用满身创伤去验证刀剑无眼的恐惧,从天而降的巨大石块印入眼帘,皮鞭击打在后背上火辣辣的疼痛,拖着满是伤痕的身体回到营房擦着刺鼻的药膏,药膏经过伤口就像烧红的铁块烙在身上,趴在满是灰尘的床上不久就会沉沉的睡去,没有梦想,没有希望,一心想着解脱。有话无法说,所以无话。
青城后山竹林里的空,短刀划出鲜血的沉重,有话对谁说?那只只会对着泥土乱拱的小猪听不懂,枯竹风动听不见。
在这个春光秀丽的早晨,有花,有人。
孟昶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不屈。
听的人懂了,他缓缓收回手垂放在腿边,手中折扇飞快的摇了两下,非常不高兴地从牙齿间挤出一句话。“我开始有点相信只有你能杀得了那个疯子的鬼话了。”
隐藏在身体某个地方的短刀也懂了,它发出欢快的鸣叫,两个人的耳朵里充斥着嗡嗡的蜂鸣声。孟昶右手的衣袖骤然炸裂,破碎的布条飘了开去。短刀在孟昶右手臂上露出了它的锋芒,似乎不甘心在这个早晨只是待在黑暗的衣袖里。它在欢笑,它在激动的欢笑。
隐藏在云深不可知的某个地方,一个身影睁开了闭着的眼睛,疑惑的道:“倒是把它漏算了”手指拈动,随后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也好。既然跃入了命运的轨迹自然没有再跳出来的道理,说不定轮回之后还会有大用处。”
云端老鹰的尖叫与地上忙碌的蚂蚁无关,它们太小,小到让老鹰下嘴的可能都没有,它们放心的搬运着一只枯蝶的残躯。那渺渺未知处说出来的话自然也被普通人知道。
客栈的楼顶上,刀在叫,王风在笑。
“这把刀很别致。”王风嘴里夸赞道,脸上却露出淡淡的嘲讽。
“它能杀人?”
“有时候一根稻草都可以杀人,一片树叶也可以作为武器。”
孟昶疑惑地看着这把刀。十五年前讨饭的破碗里的一声咣当响,落下的不是坚如硬铁的馒头而是一把黑色的刀,一把能看不能吃的没用的刀。
“刀当然也能杀人。西北的单于,东海的海盗,陌山的叛逆……”短刀滑入孟昶手中,手指沿着刀身密密麻麻的纹路滑过,感受纹路中沿着手指传递出来的情绪,激动、兴奋甚至还有渴望,对鲜血和杀戮的渴望。
孟昶将刀反手握住,盯着王风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跟你说这些人,并不是想证明我有多么了不起,而是想告诉你,我能杀了他们同样也杀得了你。”
听着这话,王风眼中的戏谑显露无疑,轻蔑的说道:“这天下要杀我的人很多,皇宫外有,皇宫里也有,说不定那些每天见到我都会点头哈腰一副谄媚的人在暗地里也会拿着一把刀想要插进我的胸口,可我依然好好的坐在这里。你去过的地方我去过,你没去过的我也去过。”
“一个人。”
王风伸出左手食指左右摆动,接着将手指按在刀尖上。
孟昶的瞳孔剧烈收缩。刀尖上传回的力量已经足够这柄特异的短刀刺穿任何物体,西北单于身上的鱼鳞甲,东海海盗隐藏的护心镜,只需要一半的力量就可以像切开一张纸一样轻易的洞穿它们,但此时按在刀尖上的手指,除了皮肤向里凹去竟然没有任何的损伤。
王风收回手指,食指与姆指搓磨了几下,接着说道:“如果随便一个人都有可能杀了我,那我现在早已经化成一团烂泥。”
学着孟昶的一字一顿,他继续说道:“我让你看到这个,并不是想证明我有多么了不起,而是想告诉你,就算你能杀得全天下的人也杀不了我,也包括那个疯子。那句只有你才能杀得了那个疯子是世上最可笑的笑话,偏偏有些人却信了。”
孟昶在疑惑中谨慎的问道:“你还是人么?”
王风轻微一笑,肯定的回答:“如假包换。我王家拥有天下大半的疆土,最美丽最肥沃最富饶的土地都包括在其中,若是没有相应的底气与实力如何能够传承六百多年!”
略微思考片刻,孟昶问出了一个极为白痴的问题。“怎么样才能杀了你?”
王风哈哈大笑,说道:“当年灭王一案,有一位官员曾跪在御书房前三天三夜,为了仅仅是质问那个疯子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他的回答仅仅用了八个字:朕为什么要告诉你。现在我把这句话也送给你。”
他看着孟昶讽刺的说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上位者对下位者无须多言,胜利者对失败者自然也无须多言,这八个字就已经足够。八个字,宣告着王风八年来的第一次胜利,他的心里乐开了花。八年前军营里多出的一个少年沉默的像块石头,刀劈不开火烧不尽,任何的话都没有办法让他的情绪变化,一次次挫败后的郁闷隐藏在王风固定不变的笑容里。八年后这颗石头上开出一朵娇嫩的花,王风将他累积了八年的情绪用八个字尽数的发泄出来,换取到全部的心满意足。
“这是个秘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秘密。”王风补充道。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孟昶看到城门口的人来人往,王风盯着刘府门前的车往车来。
蓦然王风的身体崩紧,脸上露出警惕的神色。从城门进来十个人,外表与其它从城门进出的人没有区别,但他们身上的无法收敛的气势却是格外的相似,十个人互想对望一眼,又极有默契的分散开来混进了有些拥护的人群中。
“军人。”孟昶嘴里吐出两个字。
感觉到孟昶异动的时候王风就已经将他的视线转移到城门口,他收起手中折扇,一脸厌恶的说道:“西北大营的。隔着这么远我都能闻到他们身上那股冰渣子的味道。”
黄金落入一掊黄沙中永远是会那样的耀眼,百花丛中的牡丹是一眼可以看出的非比寻常,混入人群中的十个人依旧是那样的醒目。西北风雪中锻炼出的坚毅,沙场生死间折磨出的冷酷与人群混合出的和善和热情格格不入。十个人沿着不同的方向逐渐向着客栈靠拢。
十个人之间相隔最近的也有近十丈,中间还隔着密集的行人,可在中间那人偶尔伸长手臂做出的手势下,十个人保持着相同的距离相同的速度往客栈而来。一个杀手对付一个士兵,一个杀手对付十个士兵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而眼下这十个在生死间磨合出的默契连孟昶也不敢轻易保证就能完胜。这次行动似乎变得有些复杂,孟昶的面色变得凝重。
“帝都可有调令?”孟昶蹩着眉头问。
“没有。”王风肯定的回答。
“私出军营该判什么罪?”孟昶接着问。
“帝国军法严厉,私营军营不管是什么原因都是死罪。”王风随口答道,语气里没有一丝作为执法者的觉悟。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下令捉拿?这可是你的帝国,这些都应该是你的兵。”孟昶有些不快的道。
听到这句话,王风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有些严肃的说道:“第一:你错了,这个帝国是那个疯子的而不是我的,如果你想让我死的话可以继续这么说,但你会跟着我一起死。”再次伸出一根手指,他的语气突然转变,懒散的说道:“第二:我只是个看戏的,人越多场面就越大,戏演得才够精彩,至于参加的人是谁,我不管也懒得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