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白桑之七(1 / 1)
“孩子的事情,就让她自己决定好了。”
“她懂什么?让她自己毁了自己的人生么?”
“你不让她自己选择,她怎么能学会?”
……
沃若静静地坐在玻璃桌子前面,用汤匙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粥。
粥太稀了。咸菜太咸。鸡蛋也有些老。
她跟妈妈说过想吃包子,妈妈说没有时间准备,就只是让仆人准备了这些东西。
她虽然在努力把精神集中到吃早餐上,却免不了去注意爸爸妈妈在里面干什么。
这里是听不到里面的声音的。就是他们吵起来也听不到。但她现在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在说什么,用什么情绪说。比亲眼、亲耳还要清楚。
比原来那种朦胧的感觉还要清楚。
心宿的训练,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但这还不够。还要再往前走一步。
妈妈还是在反对。但她已经决定了。
她吃完最后几口粥,向内室走去。
她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拉开门。
爸爸妈妈怔怔地望着她。她说,妈妈,不用说了,我已经决定了。就算拿所有的力量作交换,也不会影响我嫁人啊。您就同意了吧。
事实上,是她没有办法容忍,做一个普通的少女,嫁给一个普通的人,过普通的一生,普通地死去。
决定了的事情就不能犹豫,剑术是这样,生活也应该是这样吧。剑术上做不到一直前进,生命中总要做到吧,否则永远只能是失败的。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轻重?”
妈妈质问道。
“白家族训不是说了,要为天下苍生尽力吗?”
“你这样只是在为皇族卖命啊!”
“我们不是皇族么?”
“皇族什么时候把我们当作皇族了?”
沃若说不出话来,只是没有表情地看着妈妈的脸。她知道妈妈只是希望她好好的,什么不幸都不要发生在她身上,从来都没有指望过她成为什么世人皆知的人物。她知道不论自己是美是丑,是智是愚,妈妈都会爱她,即使将来因为不可预计的事情成为世人不愿接触的人,妈妈也决不会离弃。
但是,这样的妈妈,却并没有为她带来快乐。
她想不起妈妈曾经拥抱过她,想起来的是妈妈一丝不苟地按照教育皇族公主的标准来管教她:当邻居家的女孩子在院子里踢毽子、抖空竹的时候,她要端坐在案前抚琴;当邻居家女儿在院子里斗草、荡秋千的时候,她要把双手背在身后,在妈妈面前一字一句地背诵典籍;当邻居家的女儿在屋檐下闲聊街上走过的少年的时候,她要被妈妈训斥,一举一动都要合乎礼仪。
皇族和贵族的女孩子自然不会接纳她,因为她的父亲是平民;平民的女孩子们也不会靠近她,因为她不会玩耍,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
于是她成了异类,只能勉强依靠自己的能力让自己不被讨厌。
这时妈妈又在斥责她事事与人不同,不肯合群了。
至于爸爸,入赘的富商幼子,虽然靠着经营有了自己的家业,却一直自以为比妻子矮上一头,不论妻子的责备多么不可理喻,也从来不发一言。他们也曾经是相爱的吗。
母女两人沉默着,有些对峙。爸爸在一旁有些无所适从。
“你不同意,我自己去就是了,他们决不会阻拦我。”
“你要这样就不要去学校了!
“长这么大,什么事情都是您给我选择,现在要成人了,您总该让我自己学着选择了吧。不然将来您不在了,我怎么办?什么事情都交给夫家么?”
又是沉默。沃若可以感觉到,妈妈已经从生气变成了失望。
“我难道没有教过你,忤逆是最不符合礼义的么?”
妈妈的语气冷得让沃若打了个寒颤。
“随你便吧。”
母亲绕过她,出去了。
沃若望向父亲,想要寻找支持。
找到的却只有担心。
父亲叹了口气,也出去了。
沃若跟着他,拿起自己放在门口的书包。外面的仆人已经备好马车,站在车边等着他们。
父亲扶着母亲走上马车,然后向着沃若伸出手来。
她望着父亲的脸。虽然看起来并不苍老,但理得干净的寸头已经灰白。温和的淡蓝色眼睛深陷在眼眶里,高挺的鼻梁和薄唇竟然从来都不显得凌厉。
他少年的时候,作为富商最宠爱的幼子,承受所有人的希望,也曾是飞扬骄傲的吧。现在却甘心事事听从一个女人。
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扶着父亲的手,也跳上车去。
一路无话。
马车停在神庙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是心宿预备役祭司所。
老师——那个长着狐狸一样的脸的并不高大的男人——从房间里出来,热情地迎上了沃若的父亲母亲,对沃若说,“你在外面等一下。”
然后,老师在父亲母亲的身后,把门关上。
院子里很安静。秋天的早晨,已经很凉了。她望着门呆了一会,然后四处望着寻找坐的地方,最后还是在有露水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阳光很朦胧,从树叶之间撒下光柱,那里面有星星点点的灰尘飞舞。平房的墙角没有人打理,长了大丛的野草,其中的星星草很是旺盛,露珠在它们星星点点的花穗上闪烁。
各种各样的感觉穿过她的心,她尽量不去理会。折下一支草秆,在地上无意识地涂涂画画,凝神去看,那竟是黍离二字。
黍离啊。
她对自己笑着。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那家伙好像一点都不懂呢。
有另一个人的感觉出现了,由弱到强。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她慌忙用鞋子擦掉地上的痕迹,直到看到他简朴的靴子,才抬起头来。
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脸已经红了。
他穿着藏青色的大衣,很挺拔的样子。坐在台阶上,她的头顶连他的腰的高度都不到。他温暖地笑着,“写什么呢,不敢给我看到?不会在写我的名字吧?脸怎么那么红啊?”
他弯下腰来,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她这才感到自己的皮肤红得发烫,就是耳朵和脖子根都烫得像发烧一样。
她的心事以前从来没被人说中过。
她也笑道,“你还真是自恋啊。”
“我开玩笑啦。”
他笑着在她身边坐下,说,“你真的要做心宿了么?是不是以后就不到班上来啦?”
“不知道呢。……要看我妈妈同意不同意。可能……就不过去了吧。”
“我……我会想你诶。”
“那,你想我什么?”
黍离语塞,红着脸看着她,却是她先转过头去,看着别处。
“跟你在一起很开心啊。还有……如果还能看到你,真想看看你长发的样子。女孩子嘛,应该还是长□□亮。”
“说得好像要永别了一样……”
“你失踪了这么久,不就是这样么。不过以后可能也可以陪着你啊。我虽然被派到神职军法处去,但只要前线的监军阵亡了,就可能到前线去,那时可是和心宿在一起的,到时候一定要带你出去……听说心宿们都是一些阴险的家伙——你不一样——你一定不会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的。”
她低着头,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红潮再度泛起,她怕给他看到,就让低垂的鬓发遮着脸。她手上的草秆无意识地画着,依稀是‘喜欢’的样子,但迅速被她抹掉了。
别人看不到她的内心,但她自己无意识的举动却常常出卖了她。她是个不会说谎的家伙。
沉默了很久,她才说,“真的么?”
“那还有假的……”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对于这件事情,她不愿意‘偷看’,而是希望听他亲口说出来。
“啊……这个……”
他脸红的样子也很可爱。他那健康的皮肤显得更加红润,清澈的眼睛有些狡黠地转动着,似乎在寻找什么搪塞的答案。
“我……”
这时后面的门打开了。两人同时转过身去,然后一齐站起来。
先是老师出来了。然后是父亲,最后是母亲。母亲是淡然的表情,那是因为皇族公主应有的风度,但却能看出心里的不情愿。
老师说,“你父母已经同意了,准备一下吧。”
黍离一脸迷惑地看着她,她只是笑了笑。
祭司回到办公室中,门关上了。
黍离向她的父母鞠躬问好,她的母亲也像一个皇族公主的样子回礼。然后,黍离向她道别,就先离开了。
一家人慢慢向院落门口走去。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去。三人在门口停下,因为沃若不会随着他们离开这个院落。她母亲又嘱咐了几句,父亲也附和几句,她点着头。
但她完全没有认真在听。她在注意的,是在小径上,一只蝴蝶,在追随着他的背影。
最后,母亲问起他了:“刚刚的那个男孩子,是你的同学吗?”
她点了点头。母亲又说,“他看起来很俊秀啊。他和你关系怎么样?叫什么名字?是怎样的出身?”
“妈妈,他……紫黍离……他跟我没什么的……出身?”
沃若不想告诉妈妈,顿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你的读心术呢?”
“谁会注意这些啊。妈妈您真是的。”
“那……我们就走了。以后有时间会来看你。吃了苦的话,不要后悔。”
看着父亲母亲离开,马车都已经看不到了,她还站在院落门口,望着那个方向。
眼泪竟然流下来了。
她早已感觉到老师站在她身后,虽然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心里的防御也一点都没有放松。她并不想把人都知道得那么清楚。
不这样的话,她还能干什么呢。她是那么无能。
她背对着老师,说,“可以开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