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紫玉之六(1 / 1)
策论是历代世子的必修课,每一天有不同的家臣、或者世子的兄弟,在普通课业结束之后,在世子的房间里,对世子提出各种关于纵横、用兵、王道之类的问题,并且和世子进行讨论,以便世子才能的提高。自从黍离回到紫家,附离就常常邀请黍离一同讨论,在桓邑受伤后也没有停止。这样的作为自然引起了一些兄弟的风言风语,黍离是没有注意到,至于附离,越是注意到了,就越是把黍离公然拖进自己的书房。
这一天的策论结束之后,黍离正跪坐在几边为附离磨墨,附离正打算将今天的心得记录下来。天已经要暗了,两人都急不可待地要去逛紫家附近的夜市。那里常常有一些据说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奇珍异宝。
家臣们已经纷纷离开。许久,两人才发现还有一人没有离开,正端正地坐着,等待他们注意到自己。两人的嬉闹就此打住,附离抬起头来,望着那一位家臣。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短发男子,棕色的皮肤在微光中看不出是否有皱纹,有些瘦弱,却还不至于嶙峋。贵族的长袍穿得很整齐,甚至过分正式了些。
此人本姓殷,名郢,是贵族的庶子,没有继承大司马职位的资格,十五岁时以纵横策论闻名天枢,因此才到紫家来做家臣,和子衿公子关系甚好,却没有跟从他到新城去。近几年,因为天下太平,他总有些被忽视的意思。人到中年,即使是贵族子弟,也已经不复少年英气,没有使用驻颜术的脸上有些憔悴。
附离微笑着看着他,眼中分明在询问。黍离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碍事,与世子约定在大门见面,就自己离开,还从外面把门关好。他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很快远去了。房子周围,似乎也已经没有什么人在注意这里。一片寂静,隐约有稍远的地方家人准备晚餐的嘈杂声。
直到这时,殷郢才缓缓地说:“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世子大人被族长暗中封住了用来成为族长的能力,沦为被自己的兄弟玩弄于股掌的傀儡,您怎么办?”
附离笑笑,“先生在说笑吧。我是族长的儿子,名正言顺的世子,族长为什么要把我的能力封起来呢?”
殷郢的脸隐在阴影中。“有的事情,族长不希望大家提起,作为家臣的我也不方便告诉世子大人。”
他顿了顿,有些犹豫的样子,又接着说,“大人以为,自己的母亲是谁?”
附离笑起来,低下头去。他要让殷郢以为自己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但其实他自己觉得一点都不好笑。他想哭。因为他不知道。他四岁之前的模糊记忆里并没有那个蓝氏的、被自己和桓邑称为母亲的紫氏正室夫人。四岁之后的记忆里,那个女人,他自己心里这样叫她,也从来没有在私下里好好待他过。她眼里只有桓邑。幼年的时候,附离没有被她抱过。年龄大了,她也没有鼓励或者安慰过附离。她从来没有像一个母亲一样挽着附离的手臂,甚至没有用母亲那样的眼神看过他。这样对他的女人,为什么是他的母亲呢。
当然还有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桓邑比他小一个月。两人当中必然有一人不是她的孩子。别人不提起罢了。
附离努力忍住笑,说,“殷先生发烧了么。我的母亲当然是紫氏族长的正室夫人,被外界称为紫蓝氏夫人的人了。”
殷郢还是那像他平时一样木然的表情,说,“大人觉得夫人对您怎么样?”
“就像一个母亲应该的那样。”
附离有些阴沉,却还是有礼节地微笑着。
“不知世子大人还记不记得,您和桓邑公子七岁的时候,一次玄术课上,桓邑公子对着您使用了炽术,您用结界抵挡,火球反弹,桓邑公子自己没有闪避,您去扑开他,他被火球擦到了肩部留下了疤痕,而您也扭伤了脚。这件事情之后,夫人流着泪为桓邑公子包扎,却把您打得起不了床。族长要求您一整天跪在府邸的神坛前思过。”
附离更加阴沉,笑着说,“父亲和母亲对于身为世子的我要求严格一些,是应该的。”
“夫人数次要求将您派往军中,这种事情,一般的皇族母亲都不会这样做吧。”
“母亲是希望我得到锻炼,将来可以将紫氏以及光之方治理得更好。我还在遗憾那时父亲没有同意这件事呢。”
“既然世子大人从心底里这样想,殷郢虽然不愿提起,但还是有一事不明。大人以为,桓邑公子比您小一个月,是怎么回事呢。”
附离的脸彻底阴沉下来。天也黑了。黍离磨的墨,可能已经干了。
殷郢的手指上出现一个小小的火苗。他在砚台里加了一些水,拿过世子的笔,在纸上写着,
“族长大人和夫人已经有让桓邑公子掌实权的想法,近期就会物色封印大人能力的合适人选,大人当心。此事一成,大人必一世受制于桓邑公子,虽有神力相助亦无力回天。若有想法,一定避免夜长梦多,臣必鞍前马后为大人所用。”
附离读后,接过他手中的笔,写着,“我怎知你不是挑拨?”
“大人不信,尽可以下咒监听,族长大人应该已经无法觉察世子之咒,但大人羽翼未丰,还没有能力逃过族长或一些长老的封印。臣也可以立下死誓,如有一句不实,立遭天谴,以骸骨祀神。
附离看了他一眼。殷郢的表情还是一样的木然,但眼神有一丝坚定。”
附离又写道,“我会先证实的。为什么帮我?父亲待你不薄。”
殷郢写着,“当年是子衿公子和紫赤氏夫人将臣从殷氏大司马刀下救起,收留臣,臣却未能追随,甚悔。”
他提笔时,袖子把一边的水杯带翻,水洒在纸上,墨迹立刻洇得看不清。世子向后站起来,避免被水溅到。殷郢说了声臣惶恐,就拉开门叫仆人来收拾,自己也立刻回到几边将弄湿的纸张清理掉。附离对他略略鞠躬,走了出去。
仆人们正奔忙着准备晚餐。他拽住一个仆人,让那仆人告诉族长他们兄弟两个出去用餐,那仆人却说黍离公子已经禀报过了。府邸当中的人们来来往往,石萤和灯笼已经点上了。夏天繁盛的树叶,已经有颓势了。
在门口,他看到黍离正百无聊赖地在手指上玩硬币。硬币在他指间旋转着,好像有了生命一般。他喊了一声黍离,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说不出话来。
黍离将硬币装进口袋,笑着走来拉起他的手,道,“我本来想先在家里吃晚饭再来等,又怕你过来我不在。殷先生说什么了,这么久……而你的手也这么冰,还出了汗。”
黍离的心还是透明的。手掌也很温暖。附离却笑道,“别这么抓着我,别人会误会的。”
黍离一愣,不好意思地笑笑,放下了手。附离从怀里拿出一条白色的绷带,在有紫玉的手腕上缠好,一边笑着,“打算吃什么呢,是勾陈风味,天枢家常菜,还是青邱料理?哦对了,我还没有回去拿钱,你带了哦?那就你请我吃饭吧。”
“拜托,世子大人不是理所应当顿顿请他那穷苦的弟弟吃饭的么?不要拿没带钱这种借口蒙我,谁不知道世子大人你富得流油钱袋不离身啊?满世界的人都在找你送礼哎!”
“嘿,小样儿,看不出来你还挺抠门儿!”
“小的是在市井中长大,不抠门儿怎么生活啊?天枢饭菜又那么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