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建平元年 梅月末 雨（1 / 1）
雨还是一如既往的下，我窝在榻上绞弄发丝，呆呆地望着窗外，满脑子想的都是昨天她印在额上的吻。
后知后觉地摸着额角，感觉那一片火辣辣地烧着，一会儿抿嘴笑，一会儿又低头纠结。
不可否认的是，我对她的亲近并不反感，甚至说，有一点点的喜欢，只有一点点啦……
但是，我不知道我俩现在的关系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我喜欢秦落衣吗？好像是有一点点，但是就算喜欢那又能代表什么呢，且不说我们都是女儿身，即使我俩两相情愿，但在皇宫这样的地方，怎么看都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她是姐姐院的灶房丫鬟，我是七公主，总有一天自己会被父皇嫁出宫，即使不愿意也没办法，那时我们只能分开，而我们之间这丝丝牵攀又算的了什么呢，在父母媒命面前，只能低头……
突然鼻子很酸，眨了眨眼睛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感到很迷茫。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兰抱着洗漱用具走了进来，看见我满眼惊讶地道，公主，你今天早起了一个时辰！这是怎么了？
虚弱地白了她一眼。
小兰冲了过来拽着我的手把我拉下榻，焦急道，不过也好，刚才李阿公来通报，阴皇后要召见你跟六公主呢，也不知道是出什么事了……
恢复了神色，一面擦脸一面问，召见我跟美月姐姐？为什么？
这我也不知道，兴许是大事呢，还是快点罢。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出去，我自己更衣……
突如其来的召见让我心头有股不好的预感，只得暂将秦落衣的事抛至脑后，待忐忑地打点好一切后，拉着小兰风风火火地坐上轿子往长秋宫赶。
掀开轿帘，天还未亮，轿夫还打着灯笼，来的匆忙，忘了给秦落衣留张字条……
到了长秋宫，细细一想，上一次来这里，竟是三年前，那时候我十三岁，一时调皮闯了祸，被罚在长秋宫的祠堂里跪了一个下午。一边跪一边哭……
唉，又想起这些事了，摇摇头，拂开珠帘轻轻走了进去，看见母后跪坐着闭目养神，美月姐姐在给她捏肩，揣着一肚子不解走了过去，行了礼，轻声细语地道，母后安好。
却见母后长年严峻的面容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冲我挥挥手，菡儿，过来。
她何时这般笑过，我反倒有些不自在，踱步走近，母后拉过我的手，细细摸了摸道，仔细一看，倒是出落地越发水嫩了，菡儿已将满十六了罢？
压下抽回手的冲动，只觉得右脸像是被扇了一耳光似的，我笑自己曾经竟还可笑地奢望过母后的疼爱，为了让他们注意到自己，不惜辛劳日夜练琴习字，也是希望能得到哪怕是一点点的目光也好……
到头来，却发现，她根本连我的生辰都不记得了……
压下心头冷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母后，菡儿几月前就已经及笄了。
成功地在她脸上扑捉到一丝尴尬，她微微愣了愣，母后老了，一时记错了……菡儿莫怪。
莫怪？我怪，我从小就不受重视，只有美月姐姐陪我，我怎么不怪，如今母后又突然召见，露出我渴望了十多年的笑容，为什么自己却只觉得寒心跟不安……
明明心中这般愤怒地呐喊着，但是却只能摇摇头，装作不在意似地说道，菡儿不怪，母后日夜操劳，应该好好注意身体。
美月姐姐悄悄拉住我的手，她看出我情绪不对。
我没有抬头，只是继续说，母后对菡儿好，菡儿自然明白。
是的，我非常明白……
好笑吧。
母后叹了口气，望着我俩，嘴张了张，还是道，今日母后召你们来，其实是……有一事与你们商议。
没等我们发话，她继续说，月儿菡儿，你们也知道，历年匈奴猖獗，与我东汉征战，死伤无数，无奈只能双方谈合，北上和亲……
美月姐姐握住我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母后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而你们也知道，你们的大姐二姐都已经出阁，而八妹又太小……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只觉得浑身冷的发抖。
那三姐四姐跟五姐呢……
突然她一把抱住我俩，哽咽道，北上和亲这也实属无奈，你们这三个姐姐生的国色天香，又是才艺双全，陛下定是要她们日后联姻笼络人才的啊，而且你们三姐本都准备一个月后订婚了，匈奴这么一闹，皇宫又是哭煞一片，不是母后偏心，而是这真的没法子……
自嘲一笑，好像我们是多余的一样。
这北上也并不算苦，毕竟是和亲公主，那些人蛮虽是蛮了些，倒也不会亏待……算是母后求你们……菡儿？月儿？你们谁愿意？明日陛下便要下令……母后求你们……随便哪个，便应了吧……
一片无言。
心底的质问与难过突然涌了出来，我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咬着下唇甩手站了起来冷冷望着那个女人道，母后，你这番就是要逼我们姐妹俩了，姐姐们有用，我们就没用了？姐姐们留在家？我们俩相残去外边？菡儿也明白自小就没姐姐们讨人喜欢，但起码努力去学，为的是什么？得来的又是什么？母后这不是求我们，是要把菡儿跟月姐姐往下推，母后真的把菡儿当作女儿吗？菡儿不过是为你们所用……
突然砰地一声，她摔了杯子，怒发冲冠喝道，这说的是什么话！？当是母后害你呢！！素来的教导全都忘了一干二净？就算不为自己，也要替整个江东想想啊！百善孝为先，母后生你养你，这次又是好声好气求你，你不但不替母后着想，还说这番话来气我……！！！
话里带着颤抖，扬着手作势便要打过来，我却被美月姐姐一把抱住，只听她带着哭腔喊道，母后且慢！菡儿年纪尚小不懂事，求母后看在月儿份上莫跟她一般见识了……
流着泪，不敢动。
良久，听见她极力压下颤抖的声音，罢了罢了！！总之，这次你们姐妹俩好好想想，谁自愿去和亲，明早陛下那给我一个说法。
说罢她挥袖离去。
留我们姐妹俩抱做一团瑟瑟发抖。
只闻美月姐姐细细地抽泣，恍惚间听见她一直说，菡儿莫怕，姐姐会护着你的……
像是早就隐隐发作的伤口蹭地被撕裂，疼得撕心裂肺。
突然好恨，恨他们生下我却不爱我，留我跟姐姐相互扶持，到头来却还要让我们姐妹俩互相抉择……
这便是你们口口声声说的爱么。
越想越累，只倒在美月姐姐怀里沉沉睡去。
还记得，幼时跟姐姐的点点滴滴全部都涌了出来……
那时母后的戒尺一下一下抽在我手心上。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她说，你不好好学礼仪，尽知道捣乱。
她说，你二姐大婚的日子，你没才艺献手也罢了，还干这种傻事来气我！
她说，未央殿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她说，刮坏了你二姐的脸，你赔得起么！赔得起么！！
她说，跪！跪到你肯跟你二姐道歉为止——
我肿着一双腿回了庭院，看见美月姐姐从后面追了过来，咬着下唇，觉得这样的自己好丢人。
菡儿！听见她喊我。
我却没有理她，狼狈地往前跑。
结果腿一软摔倒了。
我扑入她怀中哭喊着，母后偏心！！她疼二姐根本不疼我！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个累赘，母后都从来不摸我的头！
她却摸着我的头说，母后不疼菡儿，姐姐疼，菡儿不要哭……
我却哭的更伤心。
美月姐姐帮我揉着扑蝶而擦伤的膝盖，点点了我鼻尖道，尽知道顽皮，没点分寸。
我抬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她也低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躲在墙后，突然蒙住她的眼睛道，猜猜我是谁！
冬季雷夜，我裹着被子翻墙跑去找姐姐，险些被侍卫当成盗贼扎成刺猬。
我想摘花送给她，结果被蜜蜂叮了满头包、
我们半夜三更睡不着，打着灯笼在后花园捉萤火虫。
我说，姐姐对菡儿好，菡儿喜欢姐姐。
苦哈哈地将关在笼子里的小蝴蝶送给姐姐，结果小蝴蝶却死了。
……
这些点点滴滴，看似不经意地被我们经历过，却又如此刻骨铭心。
停不下的不是笔，是记忆。
然后我笑着笑着嘴中尝到了一丝苦涩，用手一摸，发现是泪。
接着我睁开眼睛，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