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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平线移远,她的目光退了回来,看楼下近处的层层屋顶,低矮的黑瓦民居,夹在西式的平顶之中。她的眼光越移越近,走到栏杆边上,看下面笔直千仞的谷底,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和行人。这个活人的世界,永无疲倦地运动的人和车,东去西往不知忙碌着什么。她看得着了迷,脱了鞋子袜子,一个腿跨过栏杆,骑在上海身上再次往下看。
楼下的马路开始往更深处沉下去,猛地往下落。她开始出现幻觉,觉得深渊底下是另一个世界,那里不再有她心头的沉重和苦恼,那是她最早见到的上海,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在川沙乡下用力地抬着滑竿朝这儿赶来,在陆家嘴渡口,隔着黄浦江,无限神往地望着这儿。那些灰黑的瓦楞下,是她最早认识的欢乐,就是常爷与她在床上时那种飞出肉tǐ的生命欢乐。荔荔,她最最亲爱的女儿,她仿佛又听见她来到这个世界时一声声清脆的啼哭,她紧紧地抱着还未清洗干净的荔荔,面颊淌着泪水。我的孩子,你和我永远都不会分开。但是尚在襁袍里小荔荔被新黛玉抱走,不许她再见到,她被卖到厶二堂子。那时她不就死了吗?她想女儿,想得头发直掉,嘴唇生泡,夜不能眠,生不如死。她跑到一品楼,只是为了隔着大门听听女儿的声音,当然新黛玉不会把荔荔放在这儿养。从她知道女儿在教会学校的那天起,她的脚就止不住地朝那儿走,明知道见不到女儿,还是往那儿走,似乎靠近那个学校的地气,就觉得有了安慰和生机。她的生命怎么可能没有荔荔呢?荔荔,妈妈,想你,非常非常想你。
她索性把另一个腿也跨过来,都伸在栏杆外。
现在她看到她自己的光脚,一双秀丽的脚,踩在整个上海之上。下面正在进行着舞宴、酒会,音乐仿佛响在耳边,她站了起来,轻轻地踩着音乐的节拍,在石沿的边上走了几步。深渊的诱惑使她的舞步分外轻盈,她觉得心境很久没有这样愉快了,天宽地阔,可得个大解脱。
突然,她紧紧抓住栏杆,害怕地问自己:“大脚丫头,没出息的,你在可怜自己吗?”
有人从顶楼的楼梯间看见筱月桂在栏杆外面行走,慌张地奔回楼里,叫起来:“筱老板跳楼!”
一群人气喘吁吁奔了上来,饭店经理跑在头里,他慌张地四顾栏杆外,已经空无一人,他立即扑到栏杆上,看千仞直壁之下的上海马路,下面人头攒动,好像是出事了。鲜红的夕阳正从楼与楼的空隙,落进整座城市,光影灿灿,这群人看糊涂了。
再仔细一看,是人们拥在新都饭店门口,想往里进,看新鲜。
饭店经理觉得奇怪,问刚才呼救的人是怎么一回事?那人也说不出个名堂。经理赶快指挥手下人满处寻找。“看看顶楼筱老板自己的套房!”
她的房间里没有人。
他们心急火燎地寻找,终于在楼下舞厅找到了筱月桂,她已经换了一件镶满闪闪银片的白旗袍,乳尖高耸,腰肢细软,正在朝宴会厅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