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肆贰 座敷 番外（下）（1 / 1）
时间是这么一样东西：既能让两个陌生人之间产生强烈的羁绊，也能让一个人心里满满的痛苦慢慢蒸发。
空薇死后我便离开了那个小村落，一路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遇到风景好的地方，就多停留一会儿。
我陆续遇到过几个能看见我的女孩子，我没有理会她们的搭讪，径直走开。
人，实在是种太容易死掉的生物。
我忽然想起那时候空薇总是很热心地给我介绍她身边的妖怪。她大概是希望我能和他们成为朋友吧，可惜我总是那么“不合群”。
——或许，座敷童子还是应该和妖怪一起玩吧？
月前非河就出现在我产生这个念头的下一分钟。
后来他成了我除空薇外的第一个“朋友”。
再后来，我们遇到了爱德华宾。严格来说，我认识爱德华比月前非河还早，不过当时我并没将他当做“朋友”罢了。
我把他介绍给月前非河。可惜，他们之间总是有些不和……这让我有些为难。
终于有一回，因为爱德华的事，我和非河不欢而散。
我走在路上，想着心事，余光里忽然看到一个眼熟的侧脸……
空……薇？！
下一瞬我自己就否认了这个想法，空薇已经死了，几十年前，我曾经用手抚摸过她冰凉的脸。
但那个人的侧脸真的和空薇很像，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
人类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脸颊旁有两朵红晕，眼睛明亮。
的确很像……不过，她不是她。
徒躯壳相似而已，连空薇的五分神韵都没有。
有人类女生在对面喊：“千寻，这里这里！”
“就来。”她笑着快走过去。
我看着她到了马路对面，然后收回目光。
这些年我曾遇到过几个长得与空薇相像的女孩，但没一个比得上她，我想，倘若她闭上眼，遮去眼底的轻浮，我会真的错认，那个死去的人又回来了。
再看下去也没意义，走吧。
我毫不留恋地转身。
——或许这世上真的有“注定”？三年后，我又遇到了那个叫千寻的女孩子。
当时我正站在一棵树下，琢磨着爱德华最近究竟在干什么，忽然听到有人在几米外喊“千寻”。
千寻。
来不及惊讶我居然还没忘记这个名字，我已经转身望去。
如果是那个“千寻”的话，那么我或许能看到长大后的空薇的模样……
我愣住。
那个女孩，是“千寻”？
消瘦苍白的脸，鬼火一样的眼睛，大而无神。
如果不是五官轮廓还在，我简直要以为她是另一个“千寻”！
那个喊她的女人挽着一个男人的手，来到她身边。男人和她说了些什么，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男人和女人就转身上楼，她慢慢地跟在后面。
白色校服里的身躯，羸弱得像一副骷髅，仿佛随便一阵风都把她能吹倒。
我突然觉得愤怒。
这个人……她有幸拥有了空薇的外表，却完全不懂爱惜，竟然把她的躯壳照顾成那个样子！
可恶！
磨着牙我也跟了上去。
……
原来，她也看得到妖怪……不过却不是天生的。
她被那些妖怪和邪灵吓得够呛。
她真的不是空薇，空薇没她那么胆小，空薇可是能和脑袋上只剩一个眼眶的妖怪一起玩蹴鞠的女孩。
我一面鄙视这个叫“获野千寻”的人，一面又不愿意走。
制造了个时机，我顺利接近她。或许是因为我长得不像其他妖怪那么面孔狰狞，几次接触后，她开始软软地唤我“座敷”。
我没反对，只是皱着眉又一次把她用筷子拨开的肉丝搛进她碗里。
起先是受不了她将空薇的身体养成那样，等到她终于脸上有了些肉，却又开始受不了她顶着空薇的脸，脸上却总是露出仓鼠一样小心翼翼的表情。
空薇不会这样，空薇应该是那样的……我不断试图将自己想象中的空薇灌输在她的身上，可惜收效甚微。
忽然有一天爱德华来找我，让我帮他做些事。
都是对我而言举手之劳的事。百年的浪游生涯，多少让我有些意外收获。对于各种结界的控制，我相当有自信。
解决了昧界和人界间结界的问题，我往回走——半小时后我已经站在获野千寻的家门口。
……咦。
好像，太自然了点？
这种好像爸爸工作完了下班直奔家里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
正纠结着，门开了。
“座敷？”门口的女孩怔了一下，“你去哪儿了？布丁都要吃光了。”
我一个激灵。
“嗯哼，你吃完吧没事，我知道你的□□密码，等下我自己去买就可以了～”
大咧咧地往里走，身后传来她不满的嘟哝。
小气的女人，当年空薇可是把她最喜欢的红豆团子全留给我呢。
何况，布丁哪有红豆团子好吃……只不过是喜欢看你因为我多吃两个而跳脚的样子罢了。
——————
漫天的云遮住明月，对面的女孩不停地声明她对“养猫”一事的诚意。
一瞬间我想了很多，把一生所有值得怀念的片段都在脑海里飞速地过了一遍。
从睁开眼，发现自己变成了凡人看不见的妖怪，到今夜之前的一切……
巨大的云在头顶散去，月色澄澈。
结束的时刻到了。
她一眼看到我的样子，声音顿时哑掉，表情凝固在一个慷慨激昂和莫名惊愕交错的样子，我忽然有些想笑。
我也不知道，原来座敷童子快死了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还是因为，我是“逆天”招致的死亡，所以才死得格外的难看些？
晴槿巫女说得对，座敷童子是和善的妖怪，而犯下了如此多的杀孽的我，已经失去继续存在的价值了。
原来除了被大妖怪吃掉，被法师收掉，执念得到满足消失掉之外，座敷童子还存在第四种死法，那即是“自毁”——这是空薇不曾告诉我的，或许是因为连书上都没有记载。
有些讽刺呢，以前的座敷童子从未有谁像我这样拥有巨大的法力，因此他们不能像我这样自在来去天地间，也没有弹指间构建和毁坏一个强悍结界的能力，但也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没机会像我一样，招致“天谴”。
既然从前都没出过这样的案例，自然书中也不会有记载了。
而那位净月流的巫女居然能一语道破，这倒很令人惊讶……不过，都和我没关系了。
不是不知道身体的异样，只不过……不忍心看到那人因失败而隐忍痛苦的眼神。
灰色的光点从我的皮肤下钻出来，我喘了口气，单手撑地。
——爱德华，我好像，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从未隐瞒自己的野心，也从不掩饰自己利用我的目的……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不忍心放弃你呢？
那年在废墟中相遇，你个头还没有我高，遍体鳞伤，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时的我，又怎么知道将来有一天，我会为你在这里守护到最后一秒呢？
现在，我要走了，今后，还有谁能站在你身后，保护你呢？
我合了合眼睛，视野开始模糊不清。
“……座敷？”对面的女孩在喊我，神情似乎有些慌张，她试图过来我这边，我扬手丢出一个结界将她套在其中。
灰光逃逸得更快了。我已经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努力站直了身子，视线朝向她的方向。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感觉到了她的焦急。
我笑起来。
“你走吧，回汤屋去。”我说，“不过以后再遇到不如意的事，可别哭鼻子啊。”
她急急地喊着什么，我却忽然一阵耳鸣，一个字也没不清楚。
没时间了。
双手举在胸前，我要结印将她送回去。
可是为什么我的手忽然失去了力气？我朝她的方向再看了一眼，视野模糊得像隔着暴雨，依稀看得到一个的女孩的身影……
只是这一瞬的迟疑，大片大片的灰光像潮水一样从我身体中涌出，我跌坐在地，双手失力地垂下。
最后的意识，是有人在远方嘶声喊我——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