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番外·锦囊(1 / 1)
锦囊
他这样静静地临窗坐着,却不知有多久了。
他一直习惯坐着,独自静默,自小便如此。大抵只有坐着的时候,才没人看得见他的跛足,他亦可以平静无澜地抬眼,看身边的一切,不动声色。
莞雨知他习性,也不敢扰他,只煨了一壶素心兰搁在旁边的黄杨小桌上,便悄然退下了。
兰香馥郁,带着微微的苦涩。
他从来不贪心,品着这样幽幽的芬芳,便已懂得满足。
他抿了一小口茶,这才发现桌沿上的一封书子。
原来是姑苏那边送来的回信,冠冕堂皇的一番套话,大意是答应把京城的这处老宅赠给慕容家修园子,并附上一纸房契。
父亲百年以后,母亲的身子就不大好,几房小姨娘又不懂事,整日吵吵闹闹,处得并不融洽。
大哥慕容驰说:“北边的姑苏府荒废着,索性盘过来建个园子,母亲一定欢喜。”
景园落成的那天是仲夏,几位哥哥闻讯,都千里迢迢地赶回府。
七人之中,只有四哥慕容云尚未娶亲,吹着口哨两手空空地就进门来了。
母亲欣慰之余,总不免念叨几句:“老四这几年,心都玩野了,看看你哥哥弟弟们,就是老七,也快当爹了。”
慕容云依旧嬉皮笑脸的,却也并不回嘴,只是弯腰蹲在老母亲身边,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倒是跟往日大不相同。
皇帝却十分喜欢慕容云这种性子。皇帝年纪尚轻,虽在朝堂上老气横秋的,十足的一个人精,却到底还是小孩子,一听闻慕容云回京,竟也忍不住偷偷溜出宫来,到相府找他玩。
景园修得精细,移了许多奇巧的山石来,在园子中央层层垒起来,远远地望去,竟是一尊弥勒佛的侧卧像。
皇帝好奇,扯着慕容云在弥勒佛肚里转了整整一天,直到日头西斜,方才意犹未尽地出来。
外头早有人备了笔墨纸砚之类的呈上来,巴巴地请皇帝提字,皇帝亦是兴之所至,大笔一挥就写道:“真有趣”。
他淡笑着上前款款施礼道:“皇上这三个字,气韵精神都是极好的,尤其这个‘有’字,提按顿挫俱是气象万千,不知可否赐予微臣?”
皇帝向来是极聪明的,当下也明白过来,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慕容云后来笑说:“老七果然老成多了。”
他笑笑,无可否认。
那“真趣”二字,便制成牌匾,在园中高高地挂起来,与那尊弥勒佛遥遥相望着。
简单利落,不致流俗,多好。
自此他常常回来,一人在园子里待着,一待就是整天。有时府里寻他不着,莞雨也知道来这边看一看。
弥勒佛是石头堆成的,毕竟比不得精雕细琢,只取个神韵,憨憨得可爱。
话说这尊石佛的位置,从前是慕容与姑苏两家的交界处,还曾经立着一株老桃树的,建新园子的时候碍着,便移到别处。只是才一个月的功夫,老树便枯死了。
他记不清这株老树歪歪斜斜地立了多少年了,只是自小看习惯了,老树倒的那天,竟也有些感伤。
树干斑斑驳驳,似乎刻了字,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竟像是个“白”字。
彼时他们两个,都还抓着总角。
他考虑再三,还是向姑苏家递了邀请的帖子。
回信姗姗来迟,已错过了夏天,且不出他所料,婉拒了慕容家的邀请。不过这一封却全然不是上回的那副官派口气,是以慕白的名义发的。
小丫头在信里絮絮叨叨地数说近年的新奇事体,譬如要拜师左枫,重建武馆,乃至近日摔了一跤,云云,洋洋洒洒地写了两大张纸,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却叽叽喳喳,语调欢快,确乎是姑苏大小姐一贯的风格。
只是那一纸狂草写得炉火纯青,却绝然不像她的笔迹。
一日萦阳看见了,倒是说了:“这是楚随的字。”
楚随。
他淡淡地笑,大概也只有他,才写得出来。
萦阳继续说道:“小时候写字,他总是不着调,从来不肯好好学古人的法帖,自己由着性子瞎来。”
这样肆意的字体,一笔一划都豪纵飘然到极致,其实他从前也学过,只是父亲并不赞许,后来也不再写。
外头雨下得大了,裹着凉风簌簌地砸在窗棂上,莞雨进来关了窗子问:“七少爷今儿是回府么?”
他搁下手里的书子,点点头。
慕容府里的下人,仍称他作七少爷,与从前无异。
他仍是那个珠玉一般丰姿隽永的翩翩美少年,作得丽词嘉句,拥有鹏程万里,却已然失却了满腔的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