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十八年死约(七)(1 / 1)
回到家后,萧纪友没有开灯,只是独自坐在客厅的暗影里,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
桌面上,手机在不住震动。
还是那个号码。
他拿起来,“我跟你无话可说。”
她说,“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没有原谅我,对吗?”
他轻声失笑,“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呢?”
“萧纪友,我知道你现在在筹建新公司,我也知道乔杜在背后搞了很多小动作。单凭你自己,你是无法撼动这只老狐狸的。”
“谢谢关心。我自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
“萧纪友,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乔杜手头上不是有席羚的死约吗?”
一阵冰冷的沉默后,萧纪友徐徐开口,“你还知道多少?”
对方说,“我们见面谈。我在你楼下。”
Flora。意思是花。中文名是,车浣浣。
尽管已经有两个成年的儿子了,萧纪友,裴彦铭,但依旧年轻得让人看不出来年纪,宛若妖精般。无论放在东方西方古代现代,亦是上等的美人。
身上一袭淡驼色长裙,半长的头发在脑后梳起,露出略施脂粉的一张脸,谜样的脸。轻轻将手上那只低调简单的单色Longchamp包放下。
大财团的夫人,用的是1948年才创立的品牌。简约至极,几十欧元一只。一如她本人,低调亲切。这样的人物,让人很难不爱上她。
她的容貌不及阿柴的秀美妩媚,但身上有着阿柴所缺乏的迷人气质。
一个出身于普通中产家庭,21岁取得商学和艺术两项硕士学位,真心热爱音乐的女子。当时已是巨星的萧纪友生父Dee,在纵情声色醉生梦死过后,爱上这样一个女子,也是被她的风华所迷住吧?
谁想到,一切会是那样的结局。她为他偷偷产下一子后,嫁入豪门;他情伤之下远走异国,死在他乡的舞台上。
萧纪友手指交叠,坐在她对面,打量着她那张恬静的脸。“你知道多少?”
他对裴家绝对没有半点好感。因此,他不愿意接受裴彦行的投资。
但是,从与裴家有关的人口中听到一些信息,是不一样的。
在连日来与乔杜的抗衡中,他知道,一个人是无法独自与这个社会的游戏制定者对抗的。除非,你得到其他人的帮助,你才能获胜,并且将游戏翻转过来,重新制定游戏规则。
Flora坐在沙发上,却平静地打量着萧纪友这寓所。简洁明快的设计,偌大的卡其色地毯覆盖住整个客厅的木板地,沙发上随意地放着纯白的抱枕。开放式厨房中,触目所见都是酒。
他的房间就像任何一个普通年轻人的房间一样,只是看上去更为简单,看不出音乐人的身份。
他拉过烟灰缸,点燃一支烟,面无表情地,“别看了。这只是我买下来睡觉的地方。我生活的地方,不在这里。”
Flora颔首,嘴角有笑意。
是的,她所知道的萧纪友,不是这样枯燥无趣的人。
萧纪友又倾过身子,“关于乔杜,你知道些什么?”
Flora看着他,“我知道当年Dee死后留下那笔钱,那笔原本应该属于你的钱,都被他用在柏高重建的项目上了。”
萧纪友说,“我知道当日……”他稍犹豫,避免说出“父亲”这样的词,“他给我留下了一大笔钱,我也并非没有怀疑过,乔杜对这笔钱的使用。但是他毕竟是我的养父,他必然有权在抚养我的过程中,动用那笔钱。”
Flora淡淡地,“如果你知道那笔钱的数目,以及当时Dee在你出生后提前立下的遗嘱,就不会这样认为了。”
“遗嘱?”萧纪友挑起眉毛,嘴角似有笑意,“我出生那年,他还不到三十岁,那样年轻,事业正是如日中天。怎可能立下遗嘱?”
Flora忽然沉默,似乎被无尽的过往拉拽,渐渐回旋落入漩涡。
半晌,她开口,“在我离开他之后,他多次自杀,又被身边人及时发现,抢救回来。但他个性很倔,脾气不好,那段时间里,他赶走了身边无数真正的好友,只有一个人,在他喝醉酒骂人发酒疯的时候,依然留在他身边。”
“让我猜猜——那个人就是乔杜。”
Flora点点头。她接下去道,“Dee很信任他。他和原来的经纪人关系破裂,财务与合约的事情,都交由乔杜管——那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开始了。我并不十分信任乔杜,尽管他当时看上去很是老实。分开后,我从他的前经纪人口中得知,他赴美国后,将在国内的财产都交给乔杜打理。”
萧纪友记得乔杜曾经说过,生父是个不懂金钱和女人的人,是个内心世界简单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年仅十三岁的他,对这句话却暗暗在意。长大后,他对这两样东西都保持清醒,注意让自己控制对方,而非反过来被对方所控制。
他追问,“那么遗嘱是……”
“乔杜出的主意。”Flora修长的手指缓缓勾起头发到耳后,露出精致的耳廓。她娓娓地,“当时美国有一桩著名艺人嗑药致死案。艺人死后只留下女友和刚出生的婴孩。因为没留下遗嘱,他名下物业和大笔遗产全部归女友。后来女友嫁给那名艺人的朋友,那人却将钱花光,最后女人自杀,留下小孩在孤儿院。
由于娱乐圈嗑药的人很多,那个艺人和他的女友跟华语乐坛很多人也有接触,Dee跟他合作过几次。这件事在圈内很有名,相信对他触动很大。”
顿了顿,Flora又道,“不过那时候,外面已经有传闻说我要嫁给裴敬狄了,Dee也会听到。他知道自己当时情绪不稳定,万一有什么事的话……即使不是美国艺人这件事,他也不愿让自己的钱落入我的手中。他恨我。”
Flora的脑袋低垂,和往日那个神态自若淡定从容的女子相比,她像是耽于往事,眼底竟有些不忍。
萧纪友却趁机嘲笑她,“恨?我以为他最爱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即使在他死后,人们从他的遗物中还找到了你的照片。”他见她不语,便接着道,“当然了,因为裴家介入,所以没有任何媒体公布出这件事。大家也始终不知道——也许是假装不知道,他的这个私生子到底是谁生的。”
他的语气越发尖酸,“谁会想得到,高贵的裴夫人竟然和一个音乐人走在一起,还诞下过他的孩子呢?”
Flora平静地,“纪友,爱和恨不过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而这世上有太多我们无法左右的东西,并不是你爱的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的。”
“只要是我萧纪友喜欢的人,我不会让她难过。”
“年轻人,这样想总是好的。”
萧纪友不耐烦起来,他不愿意跟这个女人扯太多过往的事情。他将话题转回到乔杜身上,“这么说,他听从了乔杜的意见,将国内的财产交给乔杜打理,并且在赴美国发展前,立下遗嘱?”
Flora点点头,“财产全部归你。这就是为什么在他死后,他的财产由乔杜——你的监护人来行使。按照法律,他应该将这笔钱全部用在你身上。但Dee是史上最成功的音乐人,他拥有的资产十分庞大,即使让一个孩童过上最奢华的生活,亦绰绰有余。而那个阶段,乔杜受到□□影响,妻子身亡,岳父撤走对他公司的投资,他行将破产。”
说到这里,一切都已经很明白了——乔杜将那笔资金注入到自己的公司中,成功令它起死回生。
萧纪友咬咬牙,“按照法律,十八岁以后我就可以使用那笔资金的。即使在扣除抚养费用后,应该还剩下不少财产。”
Flora淡淡地,“你也知道乔杜的性格。本质上来说,他是个商人。”
的确如此。
她又道,“我知道自己已经嫁入裴家,这件事上,无论如何无法为你争取到些什么。但是……你毕竟是我儿子……”她注意地看着萧纪友的脸,见他依然被对乔杜的恨意所牵绊着,并没有对她的话有什么反应。
她又道,“我找人偷偷查过。乔杜对此早有准备。在抚养你成人的过程中,他已经找医生开过关于你的身体情况的证明,天价药费单、天价手术费、奢华的疗养费和营养品……这些可以被随意杜撰的数字,持续捏造了十几年。加上你十几岁时,他送你到国外念书,在当地投资了几套房产,都被纳入为‘萧纪友在国外的生活费用’中。类似这样一番的数字游戏后,他再也不欠你什么。”
“从法律上来说,不存在追讨的可能性了?”
Flora摇摇头,几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一直有关注你的事情。我很想告诉你,要提防这个人,但是……你不让我有机会接触到你,和你说话。”
萧纪友依旧面带讥讽,“一个阔太太与年轻男子接触频繁,传出去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我是怕你丈夫误会。”
Flora没有理会他的恶意,又轻轻地道,“我听彦行说,他对你的新公司很有兴趣……”
萧纪友突然一下子醒觉过来。原来,这个女人还是为了裴家过来的,她是为了裴家当说客来的。
他冷冷地站起来,“谢谢。如果你是为了说服我接受裴家的施舍,那劝你不要白费唇舌了。”
“你真像你父亲,同样的才华横溢,也同样地高傲倔强。”Flora苦笑着,“裴彦行的生意是他自己的,和裴家无关。但是他知道你拒绝和他合作,却是因为裴家的关系,确切的说,是因为我的关系。他希望你可以放下成见,认真考虑一下。”
稍微停顿了一下,她复又抬起眼皮来,“即使不是为了你自己,也要为了席羚。”
“你怎么会知道席羚十八年死约的事?”萧纪友的眼底有警觉。Flora看着他的眼神,忽然心酸地想,这个亲生儿子对自己从未有过一分钟的信任。
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吗?她生下的两个儿子,萧纪友和裴彦铭,前者继承了她的才华与专注,但与她毫无感情;后者由她抚养大,她将在大儿子身上无法实现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却将他宠成纨绔子弟。
她努力将个人情绪压抑下去,但眼神中掩灭不了投向他的光,“因为我一直在关注着你。看着你寄人篱下,假装欢快,日渐世故……直到你身边出现席羚。也许你会反感,那么对不起——但是我的确一直在关注着你,甚至包括你身边的人。这是一个……无法陪伴着儿子成长的母亲所能做的事情了。”
有那么一瞬间,萧纪友几乎被她的话打动。他沉默,然后又牵动嘴角笑笑,“谢谢。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孤儿呢。”却是语气戏谑,表情讥讽。
Flora没有理会他的嘲讽,“我只是希望,如果你真心爱这个人,你要做个负责任、有担当的男子。为了她,也为了自己。”
“有责任?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
“纪友,当日的事情,我知道现在怎么说你都不会认同。我只能告诉你,我离开Dee,不是因为贪慕虚荣,更不是由于裴敬狄的钱。尽管有来自我家庭的压力,但是更大的问题,源于我们的感情和价值观。我们都是彼此的最爱,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在一起。”
萧纪友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不禁捂着脸,放声大笑起来。
Flora肃然,“我知道现在你不会理解我,但是爱情并非两个人相爱那样简单。我对裴敬狄,缺乏对Dee那样激情浓烈的爱,但我敬重爱慕他。他跟Dee不一样,他可以给我安全感和未来。你呢?在我的观察中,你是爱席羚的。你能够承诺给她一个怎么样的未来?”
萧纪友放开捂住脸的手,淡然地,“谢谢关心,但那是我和席羚之间的事。”他若无其事地看了看腕上的表,“我还有工作要做。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的话,请早回吧。”又笑笑,“这时候到年轻男子家里,你老公可是会有意见了。”
Flora知道,在他心里,依旧把自己视为裴家的说客了。她难掩失望,但脸容上仍是无懈可击的沉静。她站起身来,淡然地,“我希望你放下对我和裴家的成见,不要感情用事,认真考虑一下。单凭你一己之力,无法撼动乔杜。”
萧纪友的眼底,却闪过漠然而坚毅的神色,“谁说我无法撼动他?”
“你打算……”Flora脑中瞬间有一个想法,但马上又否定了。不,萧纪友不会这么容易就决定和裴彦行合作。他必定是有其他计划。
只听他狠狠地,“乔杜欠下我的,我一定会让他偿还。”
“纪友,不要和他在金钱上有纠葛。你永远无法追回当年Dee为你留下的那笔钱。即使可以,那笔原始财富对现在的他而言,也不算什么了。”
萧纪友忽然冷冷地,嘴角似乎闪过微笑,“我不在乎那些钱。我要让他身败名裂。”
Flora从没在这个儿子脸上看到这样可怕的表情。他虽容貌长得像生父,但也许因此自寄人篱下长大,因此格外懂得察言观色辨识人心。然而这样的人,也最最懂得隐藏自己的内心。
她担心他会走极端。但是,那又能怎么样?
她不是他心目中的母亲。她无法阻止任何事情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