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星途(六)(1 / 1)
席羚今晚的兴致很高。萧纪友一路开着车,她一路说着话,说自己的童年,说外婆的事,说自己第一次用打工的钱买了把吉他,说自己洗澡的时候会握着洗发水的瓶子当麦克风……
萧纪友大部分时间沉默,偶尔插上一两句话。“你在洗澡时拿瓶子唱歌,看来还是有点表演欲的……”
席羚靠在座椅上,拍手大笑起来,“是啊。我就是个表演家呀,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她神态慵懒,脸颊绯红,用手捂住胸口,身子软得像猫咪。
萧纪友忽地感到不对劲,快速靠边停下车,跳下车来,拉开车门,将席羚拉到路边。
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萧纪友将席羚带回家,她脸颊发烧,嘴里说着胡话。听到手机响,她便指着手机,喃喃地说,“看,是我爸爸打给我的电话呢。”她按下接听键,冲那边“爸爸爸爸”地喊个不停。
萧纪友伸手夺过她手机,将它关掉,随手掷到沙发上。
她要抢,他将她一把推开。她又扑上来,他再次将她推开。她冲向他,他将她手腕反手扭住。
席羚吃了疼,头脑清醒了过来。
萧纪友狠声地:“没有人瞧不起你,你不要看不起你自己。”
客厅还没开灯,只有窗外的灯光昏昏地映进屋子来。她在这暗色中,忽然说:“在我十岁那年,我第一次知道了谁是我的父亲。”
也许因为黑暗,谁也看不见谁的脸。又也许因为醉意,便让人无所顾忌。反正,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她第一次向自己以外的人,打开内心。虽然声音迷糊,说话含混。
他坐在沙发上,燃起香烟,静静地听。那是整个屋子里,唯一的亮光。
她说:“我十分地好奇,攒下零用钱,买各种音乐杂志,只为看那上面关于他的报道。有一次,我通过某种途径,甚至拿到了他家里的电话。”
说到这里,席羚停顿了很久。
终于又开口:“我犹豫了多次,偶尔也鼓起勇气打过去,但却从没听到过他的声音。大多数是他家里的佣人接电话,也有一两次,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萧纪友想起来,在他仍是个少年,还住在乔家的时候,有几个月时间里,家里常常响起电话。接通了,对方却一言不发。
原来沉默的那头,是年少时的席羚。
他忽然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命运感。
“终于有一次,是一个女孩子接的电话。她听上去比我大一些,声音甜美清脆,让我突然产生安全感。我窝在被窝里,十分闷热,满头汗珠,微微颤抖着声音说,我想要找乔杜。那女孩子说,你等一下。”
又是一阵长久的停顿。
“然后,我听到她放下话筒,向着另一个方向大声喊,爸爸,快过来听电话。”
“那一刹那,我突然感到很茫然。电话那头的女孩子,她喊他爸爸,那么我是谁?我怕极了,也不知道怕什么,只是啪地一声用力挂掉电话。那天晚上,我发高烧不止,是外婆连夜将我送到医院。”
萧纪友抽完了一支烟。席羚也不再说话。
昏暗中,他似乎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颤抖。
他摸索到开关,沙发旁的高细落地灯蓦然亮起,他看见她满额汗珠,脸颊绯红,神情难受。
他顺着她的背脊轻拍,将掌心递到她嘴边,她张口,勉强地微笑,“你跟他毫无血缘关系,但你也有资格喊他爸。那我呢?我是什么?……”
她突然哇地一声,又吐了出来,吐在他掌心中。
他将她带到浴室,为她取来干净毛巾,为她擦干净身上的污物。往浴缸里放温水。又取来白色浴巾,整齐叠放着。
“你一个人,可以?”他问。
席羚不说话,只是点头。
他看她的眼神清醒,已经放下心来,她忽然低声说,“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
萧纪友脚步一缓,却是装作没听到,退出浴室,拉上门。他靠在浴室门上,点燃一支烟,慢慢吸着。
手机在不远处的桌面上震动。他走过去一看,是乔杜。
“爸,这么晚了。还没睡?”
“到家了?”
“是。”
“席羚呢?你将她送回去了?”
萧纪友有半秒钟的犹豫,“是的。已经送到。”
乔杜沉默了一秒钟,似乎在斟酌词句。最后,他说,“这个女孩子的才华与个性,未必在你之下。”
“是。”萧纪友默然听着,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跟自己说这些。
他抬头看墙上挂钟,此时已将近夜里十二点了。
乔杜在电话那头说,“无论从父辈、音乐人还是商人的身份,我都必须忠告你——不要和她产生感情瓜葛,那样会毁掉你们俩。”
半晌,他低声地,“相信我,我是过来人。”
在馥郁的香气中醒来,席羚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床头柜上放着粉蓝色玻璃花瓶,插着大把大把的百合花,夹着一张卡片。
卡片上没写一个字,却画了个高音谱号。
席羚慢慢坐了起来,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细细听去,是萧纪友的声音,似乎他在打电话。
抬头看墙壁上的森林纹路挂钟,此时是早上十一点一刻。
她走出房间,见到萧纪友的背影。
是了,那一天早上她醒来,从酒店套房的睡房走到客厅,第一眼看见的也是他的背影。挺拔,俊美,是天际璀璨的一颗星。
萧纪友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你醒了?”他语气平淡,“我送你回去。”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需要换衣服。”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着他的宽松衬衣,权当睡衣。
萧纪友指了指门边的椅子,上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衣物。“为你准备的。”这当然是当日哪个曾经在此过夜的女子留下的。
席羚换上这深V的蝙蝠袖上衣,碎花小短裙后,才意识到衣服的女主人必定是个标致的尤物。
萧纪友到底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宿醉的头脑,昏昏沉沉,无法想任何事情,便走了出去。萧纪友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一眼看见她走出来,忽地站了起来。他看着她,有点惊艳,然后迅速移开目光,从沙发上捡起她的手机,塞到她手中,“走吧。”
席羚站在门口,从口袋里翻找钥匙,这才掏出手机。手机关机了。
她取出钥匙开门,细长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两圈,咔嚓,应声而开。她推门,恰看见阿柴站在门边。她穿戴整齐,只一件素色连体裙,脖项上围了条黑色围脖。一抬眼,眼眶通红。
席羚忽然有不好的感觉。“怎么了?”
“她走了……”阿柴哽咽着,“你外婆她……走了……”
席羚觉得似乎有一道闪电击中她的脑袋。
阿柴仍在断断续续,“我昨晚……喝醉了……医院来电话没听到。今天早上醒来,我翻看来电显示,以为是你打来的,就回拨过去,这才听说她昨晚病危……今天凌晨离开的……”
席羚面前是一片空白。
阿柴站在这空白中,口齿不清地说下去,“医院说昨晚联系过你……但是你似乎没意识到他们说什么……还一直喊着什么……”
席羚没有说话。
“我现在去医院。你要跟我来吗?”
席羚一动不动。
阿柴伸手握住席羚的手,发觉她十指冰凉,直透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