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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父亲?

我有父亲,父亲是……清芦?

从有记忆开始,我就是自己与世界搏斗,每天在致命的危险的欢迎中,用尽全力地生活,不知何时就会葬身怪物腹中,不知何日就会因为找不到食物而横死,成为秃鹫的美食,不知哪天就会在黑暗狭小的角落里,孤独地死去。

连兽类幼年时,都是跟在母亲身后,又或生活在族群中,吃着母亲的奶水,吃着同族长辈捕猎的食物,与同伴玩耍,在草地上滚作一团,相互抓挠,那么开心那么安逸。

若是偶尔远远地看见魔族人,孤独的感觉更是压顶而来,让人窒息。看着天空中划过的飞马马车,看着其中探出脑袋的小孩子天真的笑,和他们父母宠爱的眼神。

后来跟着一个老妖怪生活,也曾到魔族人的集市上去,偷些东西回来吃。藏在店铺的阴影中,吐息着,感受着周围一切的变动,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如闪电般出击,伸手随便抓住什么东西就跑,那一瞬间,就像整个人化为风中的浮雕,背负着整片沉甸甸的黑夜,和黑色的世界。

而当在角落里偷偷啃着能把牙齿咯掉的面饼时,看着那些漂亮的糕点店中,穿着白色小洋装的小姑娘,又或穿着漂亮小西服的男孩子,牵着父母的手,接过店员笑靥盈盈地递来的精美蛋糕时,觉得自己的牙仿佛真的已经被咯掉,感觉那么酸,那么疼。

——为什么,我没有父亲母亲呢?

——因为我不好吗?

——我被,丢掉了吗?

总是笑着,这么多年,这些问题,不断萦绕在我脑海中,经常在某个极端脆弱的时刻,从心灵的缝隙中汹涌而出。

这时,我就安慰自己。

我也是被人爱的孩子,一定是坏人从我父母手中夺走了我,又扔到这片恐怖贫瘠的土地上。他们一定会来找我的,一定会来找我。

可他们,为什么还不来呢?

清芦是我父亲,为什么他不认我,认不出,还是……不认?

-

月暝的灵魂稳定下来,没有生命危险,吸血鬼领主对我和魔王千谢万谢,带着失而复得的弟弟回到领地去修养。

看着他们兄弟不必经历生离死别,险象环生后的热泪,我也不禁感动,在月暝下跪向我赔罪后,发现其实自己没有怨恨过他削掉了我一半的灵魂,也就释然了。不过陛下似乎对此颇为不满,说既然活下来了,就去接受惩罚吧。惩罚是在魔界监狱中待个二十年。

我虽然没了一半的灵魂,不过经过各种检测,发现我剩下的部分极其坚固,极其强大,甚至比拥有全部灵魂的时候还要健康,也就是说,不仅没有损害,还因为灵魂记忆的重现而变坚强了,丝毫不会影响生活。于是我吓得赶紧帮他求饶,求了好一阵,魔王看出我是真的不怪他,才免了刑罚,转而绞罚款。

嘛,当然,那个数字,大概是领主家千百年来积累的全部家产了。

被狠狠罚了一笔,两兄弟表示感恩戴德。

我不禁怀疑魔王是不是在敛财顺便卖人情。

不过,如此是皆大欢喜了。

只是,我一直想着父亲的事情,不觉就记起,在我担心自己没有让月暝活下来的技能时,魔王所说的话。

“你具有的不一定是学过的,还有天赋的。有些东西刻在你的灵魂中,只是没有激发。黑木,你们这一族,是为魔器而生的。”

他知道我的身世。

却没有说。

吸血鬼兄弟走后,魔王带我回了城堡,黑龙就一直在赶路,目的地似乎是魔界的中心,中央魔海。

因为那他知而不言的忧虑,我对他的话也少了,完全不同于我初始的,对于从魔宴时空归来后的想象。

期望的凯旋而归没有了,期望的表白也无法进行,甚至期望的重见的亲昵,也只是状似温柔的无言以对。

像有什么,在暗中涌动,秘而不发,如同隐忧。

-

飞行旅途的最后一天,我终于忍不住,想要问他,究竟知不知道我的身世到底是什么。

这是下午茶的时间。按理说,魔界的中央是最炎热的地方,可越靠近中央魔海,气温越冷,天空中甚至开始飘雪。

我裹着白色狐毛大衣,盘腿坐在龙头上,在风中看着远方银装素裹的大地。魔王心情似乎不错,在龙背上半躺着,也换上了黑色的毛皮大衣,带着黑色手套,像个奢华的军官。

他打了个指响,唤我:“黑木,下午茶。”

空气中出现一个茶壶两只杯子,还有刀叉盘子和一个多层会转动的糕点架,架子上面摆满了精美的饼干、布丁还有蛋糕。我想起幼年时趴在糕点店的玻璃上,看着的那些点心,而如今,因为陛下,无论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满足,又觉得自己如此幸运能遇到他,过去有什么苦也弥补了,心情也好了些。

爬爬爬,坐过去,给他倒茶,分糕点,自己拿了一块,用刀子切成小块,叉起来送进嘴里,见他也不吃,抿了口茶,就那儿看着我,嘴角翘着,像是在欣赏我故作优雅的样子。我哽了一下,脸一红,赶紧去喝茶,又被烫到,捂着嘴呵出一口白气,啊的叫出声,觉得舌头都要烂了。

他一下笑出来,靠过来,用手托着我的后脑勺,笑意还没退下去:“都不知道吹凉些再喝,张嘴,我看看烫坏没。”

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只好乖乖张嘴,任他转换着方向检查,不禁想起绯叶还是一团的时候,也这样傻兮兮地吞下去过滚烫的食物,于是才发现这几天脑子太乱,居然忘了绯叶没了,也不知道这小子现在在哪,有没有什么事情。

说实在的,我并不怎么担心,他已经不是个小团子,而是强大的男人,他这样子再回来,魔王也会把他清理出去吧。

可是,他怎么也不来找我呢?

想着心事,我偷偷瞥了一眼魔王,发觉他的目光黏在我脸上了似的,就像在看着我晃神,我顿时赧然起来,转过头去不看他,继续切蛋糕掩饰情绪,含混道:“没事,您不必担心。”顿了顿,想要说点什么,一着急,这几天的疑问就脱口而出了。

“陛下那天说那句话,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了么?”

说完我心里一惊。我困扰了这么些天都没去问他,就是因为知道他听了或许会不高兴。我问这个算什么,质问他为什么瞒我吗?而且如果他的确是刻意瞒着我的,我又会失落,不如不问。

正想说点什么把这句话带过去,却听他淡淡道:“是,很早就知道了。”

我当即愣在那里。

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清冽,带上了漂亮的冰蓝,地上也开始变成无尽的海洋。

好久,我才能够思考。

“陛下,陛下您……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句话说得极其艰涩。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对我那么好,那么了解我,难道不知道我曾经有多少次,在看见他人圆满的家庭时黯然哽咽么。

还是……他怕我找回了家庭,会离开他?

我自嘲一声,觉得自己自作多情,魔王会缺我这样的人么,至于为了这样的理由而隐瞒我这样重要的事么。

说起来,就是他觉得没必要告诉我吧。

因为他觉得不是什么需要讲的事情……

“在你知道前,我不能让你知道。”魔王顿了顿,“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在我知道钱,不能让我知道?这是什么,绕口令么?

他的手伸过来,似乎想揽住我的肩膀。

“为什么?”我抓住他的手,直直看向他,一时间,幼年记忆的回归,得知自己有父亲的震惊,一直以来的痛苦孤独,还有我自己推断出来的,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对我极其重要的事情的难过一起涌上来,几乎淹没我的理智,让我想抓住他的领子逼问他。然而,我还是无法对他做出那样的事情,只是充满痛楚地盯着他,感觉狂风巨浪般的情绪要从眼眶涌出。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您知道,对我来说,得知自己并非孤独一人,知道还有家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生活着,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或许那样,我就不会在那些黑暗的夜里因为失眠而颤抖,也许那样我就会对事事都有信心和希望。

我进一步逼问:“您知道多久了?”

他眼中如古井不波:“非常久。”

好啊,又是一记猛的。

他说:“不让你知道,是不希望你痛苦。”

“可我现在更加痛苦!”

陛下!陛下您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眼中明明白白地,带着伤痕地写着这些。

他闭上眼睛,出了口气,捏了捏眉头,似是有一丝无奈。他不会出现烦躁这一类的情绪,这个人是温润的,柔和的,让人想起水,想起琴音,而不是任何燥热的,或者东西炙热的东西。

即便,后者象征的是温度。

他会不会是有原因的,有苦衷的?

我有些悲观,唰地站起来,默默地大步往城堡走。

他一把抓住我,把我甩回来,面对着他:“干什么?”

我低着头不看他:“去找那个人。”

“清芦?”

我猛然抬头:“这个你也知道?”

他躲过我的目光,叹了口气,即使叹气也带着柔和的特质。

我明白了,原来他连父亲的事都知道。连父亲的事都知道,却一个字也不对我说!我狠狠甩开他,却在他的手刚刚离开我手腕时就后悔了,垂着头有些僵硬地说:“陛下,失礼了。”停了一小会,觉得实在无话可说,又朝城堡走。

“回来,你找不到的。”他说,声音柔和,却如头顶的天,和脚下的海,那种丝丝的寒冷,“你在魔界已经找不到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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