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番外-童年·在人间(1)(1 / 1)
“喏,这个给你。”祈忆凌耷拉着眼睛,把手里蓬松得像云朵一般的棉花糖举起来,递到面前那个面无表情的男孩面前。白砂糖熔化后再在离心机里甩开,就变成了细细的糖丝,绕在竹签上显得体积惊人,五毛钱的棉花糖已经有祈忆凌的头那么大,在她稚嫩的手指缝间戳出来的竹签颤颤巍巍地顶着那硕大的一团白色,把她的脸整个地挡住了。
丹枫的眼睛被棉花糖表面反射出来的细细碎碎的阳光刺得眯了起来,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的“棉花糖头人身怪”,没伸手接过她自以为慷慨的馈赠,也没出声回应。
“拿着啊!”棉花糖被气恼地往前一递,差点顶到了男孩的鼻尖。祈忆凌的声音奶声奶气中透出了一点尖锐,眼睛被棉花糖里绵密地透出来的阳光打得又耷拉了一点,鼻子随着嘴不自觉的嘟起也微微地皱了起来。五岁的她还不懂得分享的奥秘,在递上这自己好不容易才从妈妈那里央求来的美味时心里十万般不情愿。只不过在她张大嘴正准备把棉花糖顶端的耳朵咬掉时,刚好看到了榕树下这个白皙瘦削的男孩站在那里,呆怔怔地看着卖棉花糖那个人的方向,挣扎了好久,还是被心底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怜悯打动了,举着被微风吹得有点歪了的棉花糖到了他面前。这样的心思却被不识好歹地忽视了,她五岁的倔劲被引了出来,不依不饶地又嘟哝了一句“拿着啊”,这次干脆把棉花糖贴在了男孩的脸上。
丹枫怎么想象得到她心里的九曲十八弯,本来只是在树底下发个呆,初秋傍晚的微风绵绵软软的,他心里什么想法都被温柔地拂去了。脑海中的空白刚开始重新被外界的景象填充,一个愣头愣脑的人就这么冲了过来,他被杵得微微往后一仰,脸上也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揣在衣兜里的手握了半拳又放开,还是不说话,转身要走。
祈忆凌又气又恼,如果再稍微长大一点的话,她或许会往地面跺上一脚,但她五岁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棉花糖有了融化的迹象,她抬着的手开始累了,慢慢垂落。男孩黑色的背影吸收了所有落在它上面的阳光,也仿佛把她的注意力全部吸了进去。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眼睛却还看着男孩离开的方向,转身要迈步,榕树露在地面外盘虬的根系毫不留情地拌了她一下,她没有试图伸手撑地,反而是把手举得比身体高了一点,于是重重地磕上了满是沙砾的水泥地面。
丹枫听到这一声闷响,一边回头一边调整脚步朝她跌倒的方向跑了过来。街面上有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玩滚铁环,有几个大人表情暧昧地低声谈论着什么话题,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事故。他的身型和她相仿,所以费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她扶起了一点。幸好她也没有完全傻过去,懂得就着他的力气使劲,最后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坐在了地上,但之后任凭他怎么拉扯也不肯再起来了。
“起来啊!”丹枫皱着小小的眉头看她,甩了甩因用力过度而隐隐作痛的手臂。
“疼……”祈忆凌吐出几不可闻的一个音节,缓缓扭动双腿,擦破的膝盖聚拢在一起,双臂环抱着膝盖,腰弯起,一直垂着的头干脆埋在了臂弯间,那根纤细的竹签照旧从她指缝间伸出来,几乎是垂直地竖在她额头前面,在她的刘海间开出了一朵雪白的,然而已经歪扭得几乎要从茎节上掉下来的花。
丹枫缓缓地蹲下,伸出同样稚嫩的手轻轻拍去她衣裤上沾着的白尘。女孩的脸微微转动,在棉花糖下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她的眼睛不大,但是却有着过深的眼窝,阳光掉进里面就像一下子失掉了方向,但是那里面迅速积聚了透明的液体,阳光就开始在里面熠熠地闪了起来:“疼。”和她眼睛显露出的情绪截然不同的是,她的声音是冷酷的,甚至可以说是坚毅的,仿佛带了点赌气的意味。
丹枫把她的刘海拨开,皱着眉把卡在她眉毛里的几颗碎石子剔掉,然后止住了动作,又咬着唇想了想,终于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地说:“把脸抬起来吧。”
祈忆凌眼里闪过的光让丹枫怀疑自己看到了一种类似于雀跃的神态,但接下来呈现在他眼里的景象让他马上驱赶了这种想法,虽然已经作好心理准备,但他仍然忍不住畏缩地咽了口唾沫:女孩的右颊几乎被彻底擦花了,细细的血丝间或有几颗几乎看不到的碎石嵌在其中,鼻尖更是干脆被压成了一个血红的圆点,左眼下方也有两道细细的血丝,其中一道刚好划到了她眼角下那颗淡棕色的泪痣上。
“是不是很难看?”她积蓄已久的眼泪终于被地心吸力勾引下来,落在伤口上那些凌厉的痛楚让她忍不住“咝咝”地吸着凉气。
丹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却半天不敢往她脸上擦,最后气恼地放弃了,变成一句没有半点责备意味的话:“怎么不护住?”
祈忆凌默声夺过他的手帕,擦了擦自己举着棉花糖的手,最后想了想,干脆用手帕包住了那根底部被摩擦得有点圆滑的竹签,递到他面前:“这是给你的。”
五岁的祈忆凌已经忘记了她一开始为什么想把棉花糖送给面前这个首次见面的男孩,只是在她幼小的心里,自己决定要做的事一定要做到,已经是一个雷打不动的原则。
丹枫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棉花糖却岿然不动,以一个萎靡的形状在他面前定住了。他似乎终于明白自己拗不过面前这个已经遍体鳞伤的小女孩,于是伸出手,试图从棉花糖上撕下一块。棉花糖藕断丝连,糖丝在橙黄的夕阳光中延长再延长,女孩仍然噙着泪的眼中却泛出了笑意,朝那泛着金色的丝线吹了一口气。
丹枫把细块的棉花糖递给女孩,她却干脆抿起了嘴唇,笑意从眼睛传到了嘴角,鼻子里甚至还笑出了气。他想笑却笑不出,像个小老头似的皱着眉头把棉花糖放进口里。棉花糖入口即化,甜得不太真切,他又撕了一块要递给她,这时她却不抿嘴了,眼里还带着笑意,声音低低地传到他耳朵里:“你吃。”又补充似地说了几个字,“你吃起来好看。”
夕阳的光开始变得有点弱了。五岁的祈忆凌脸上仍是未长开的线条,眼睛鼻子耳朵都显得小家子气,在温柔的光照下更显模糊。他脸上的线条却是毫不含糊的,眼睛明朗有神,鼻子有种女儿家的秀气,却把整个脸的轮廓都带动了起来,如同那西方油画中的小爱神丘比特,但是瘦削得过分。
祈忆凌就这么带着笑意看着他一块块撕着棉花糖吃了下去,直到西天的夕阳整个没入地平线之下,只有几片云的边缘还泛着微弱的金色光泽。
“还能走吗?”丹枫揉揉自己蹲麻了的双腿,扶着她站起来。
祈忆凌点了点头,几乎是有点凶狠地拍了下自己同样被擦破了的双肘,然后艰辛地迈开脚步。由于两条腿都受了重创,她甚至没办法一瘸一拐地走,而是弓着腰,拖着脚步,鞋底在与水泥地面的摩擦中痛苦地□□着。
丹枫再一次被她不知从何而来的倔强弄得又气又恼,捶打双腿减少了一点麻痹的感觉,然后用不那么利索的脚步追了上去。
这一次,祈忆凌的倔强并没有坚持到最后,她伏在了那个同样稚嫩的肩膀上,而他则显得步履维艰,走出的每步大约只有平时的三分之一步那么大。
这一天,祈忆凌知道了丹枫的名字,知道了他是一个月前搬进自己家斜对面那所很大很大但是经常紧闭着门的房子的,也知道了他有一个漂亮温柔又细心的母亲,名字和人一样美,叫丹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