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章十七 从此萧郎是路人(2)(1 / 1)
香蕉船,提拉米苏,草莓奶昔,焦糖布丁,奶酪蛋糕……
在祈忆凌努力地吃下这些东西的时候,毫无疑问,她不但在和苍阳的钱包赌气,而且还在和自己的肠胃赌气。
所谓物极必反,再好吃的东西吃得太多也会反胃,甜腻的东西尤其如此。
在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葡式蛋挞后,祈忆凌终于忍不住胃气翻涌。她脸色一变,连忙用纸巾捂住自己的嘴巴。
光可鉴人的墙壁上隐约映出祈忆凌青白的脸色,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既不动手也不动口,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有两段所谓的“箴言”一向为祈忆凌所不齿,其一为“把自己当成别人,把别人当成自己;把别人当成别人,把自己当成自己”,其二为“不要拿自己的错误惩罚别人,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别人,不要拿自己的错误惩罚自己”。
这两段话共同之处颇多,首先是乱,整一个拙劣无比的绕口令。其次是,明明没有道理却伪装得很有道理。第二段的意思不过是宽容,笃信中庸之道的人们马上心神领会,于是一不留神世上又多了无数耶稣;第一段的意思稍微复杂些,不外乎就是推己及人、推人及己、尊重自己和尊重他人等等的陈词滥调,自封的人本主义者于是又蜂拥而上,顷刻间到处都是特蕾莎修女。
祈忆凌虽然不屑以人类自居,认为他们愚蠢、自私,却也承认人和人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没有人可以完全理解另一个人。如史铁生所言,人和人的区别甚至大于人与猪的区别:人和猪的区别是可以相对恒定的,而人与人之间却不然。那么,表面的理解和包容实际上对消除隔阂毫无帮助,根据物质和能量守恒定律,一个人的幸福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甚至是另一群人的痛苦之上的,如果错误没有得到惩诫,最可能的结果是牵涉其中的所有人都不爽。
——这就是祈忆凌坚持用食物来惩罚自己和苍阳的理由。毫无疑问辰烽和水卿影很幸福,所以她痛快不起来;苍阳固然是无辜的受害者,但她倒是想知道,一个人受益良多的时候,又会有几个受害者是死有余辜的?
基于以上理由,祈忆凌当初进入甜品店的目标已大为变质,甚至完全颠覆:追求幸福变得不切实际,寻求痛苦反而显得合乎情理。
在各种诡异的逻辑的围攻下,走出甜品店,祈忆凌坚决地否定了苍阳回校、逛公园、看电影甚至进游乐场等种种建议提议,而是沿着马路牙子漫无目的地游荡。消化系统处于臃塞状态,其不适感牵连了她全身的肌肉和神经,以致举步维艰。
但肉体上的痛苦丝毫不能削减祈忆凌那由愤怒和抑郁堆砌而成的亢奋感,在将近两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后,她被甜品撑圆的肚子终于慢慢瘪了下去。祈忆凌不知道自己正在瞎逛的街姓甚名谁,但眼角瞥见一家装潢颇为别致的饮品店,就义无返顾地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和她预想的不同,除了常见的各种果汁、奶饮料外,这家店还出售酒精饮料。而且,和酒吧相比,这里各种调制鸡尾酒的价格走的绝对是亲民路线。
“Bloody Mary,血腥玛丽……”祈忆凌一边戳着餐牌一边逐个字念出来,想起当日第一次在原墨翎的带领下走进酒吧时吧台那杯腥红的液体,又想起自己循着这个名字查到的带着残酷美感的传说,兴奋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就是这个——”
血腥玛丽虽然卖相凌厉,但果汁用量达伏特加的3-5倍不等,算不上什么烈酒。所以,苍阳也没有表示异议,自己点了杯冰柠茶,若无其事地陪祈忆凌喝起来。
但是,两人都高估了祈忆凌的酒量,她只堪堪喝了三分之一杯,两颊就染上了一片酡红。
“你看我脸上是不是也起鸡皮疙瘩了?”祈忆凌呵呵笑起来,把脸凑到苍阳面前。
他不说话,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到祈忆凌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色无袖球衣,露出藕一样的两截胳膊。
“小样儿身材不错嘛,”祈忆凌眯着眼研究他微微凸出的肱二肱三头肌,“本来还觉得你太瘦,不经看的……”一仰脖,咕噜一口又喝下三分之一杯。
他仍然不说话,只是圈住他半块脸盘的黑色眼镜框在祈忆凌眼中奇异地变幻着形状,边沿泛彩,镜片方而且大,显得咄咄逼人。
“你有那么喜欢他吗?”看到祈忆凌企图续杯,苍阳摁住她的手,柔声问。
“呃——”然而,任何质疑在祈忆凌眼里都等同亵渎。她打了个大大的饱嗝,挑衅地看着他,“不行吗?”酒精在她的血液里作祟,让她的理智走到了涣散的边缘。她恍然觉得,自己和苍阳并不是坐在路边安静的饮品店里,而是重回了酒吧,坐在那点着乳白色香薰蜡烛的L型吧台旁。
只是这一次,在台前表演的不再是王子殿下,而是一支走黑暗地下摇滚风的重金属乐队。对这支乐队的构想来自去年十一月在S大举行的高校摇滚音乐节,祈忆凌从图书馆自习完回宿舍的时候路过见到了一个简易的舞台。因为见到了辰烽等人,祈忆凌本想趁他们没发现自己赶紧骑车离开,却被正在表演的乐队吸引住了。那是同在Z市的理工大学来的乐队,和“Hope”乐队的路线截然不同,他们的主唱在祈忆凌看来有点声嘶力竭,歌声中布满了绝望和控诉。
“别喝了!”
祈忆凌眨眨眼睛,连眼前的苍阳也变得和原本儒雅的样子大不相同,像寄住了公主殿下的灵魂,用力把杯子撴在了吧台上。下一秒,他的表情重新变得很平静,和酒吧里喧嚣的气氛完全不融洽。祈忆凌甚至怀疑他根本一开始就这么安静,刚才所谓的怒吼只不过是她的幻觉。
“一定是酒吧太吵了……不对,这里不是酒吧……”
祈忆凌使劲摇摇头,想把脑里的喧闹甩出来扔回外面喧嚣的世界。她试图喝掉酒杯里仅余的饮料,苍阳却把她攀附在桌面上的手一次次推开,让她怎么也碰不到酒杯。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祈忆凌又打了一个饱嗝,就着酒劲假眉假势地呜呜哭了起来。
祈忆凌的脑内剧场仍在上演,表演台上的人豁出性命一样怒吼着《枪炮玫瑰》,舞池上的人听的却仿佛是另一支音乐,动作混乱而幼稚,脚步声杂乱无章,酒吧里简直像是由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世界用拙劣的方式拼凑而成,世界和世界的夹缝里,突兀地点上了她和苍阳这样格格不入的意象。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苍阳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这声音不但让祈忆凌听到了,还奇迹般地把她脑海里喧闹的世界赶了出去。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祈忆凌一下一下地拍着桌面,露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他长得多好看啊,又高,又会唱歌。”最重要的是,他是王子殿下的寄主。
“我是不是很肤浅。”祈忆凌自嘲地问,用的却是陈述句的预期,苦涩的语调用那杯苍阳不再镇守的血腥玛丽中和掉了,变得无比平和。
祈忆凌又再挥手试图叫第二杯酒,这次苍阳没有阻止,却毫无预警地抢过她喝剩一半的酒,眉都不皱就一口灌光了。
“姐你太过分了!”祈忆凌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垂死挣扎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你怎么可以这样浪费我的钱?啊?!”
祈忆凌很不高兴,因为苍阳喝酒的表情太平静。血腥玛丽的味道并不好,虽然番茄汁味道更重,但反而显得很诡异。祈忆凌一直固执地认为,喝酒必须用很痛苦的表情,否则那杯酒喝得太不值,配不上“断肠”之名。
“Hey,”苍阳把祈忆凌的手指一根根掰下来,酒杯倾倒,猩红的一道液体爬到他的手腕上,上面被指甲抠出的半月形的深痕美得妖娆,“这好像花的是我的钱!”
“我管你!请客的人是我!赔钱!……要不就赔酒……或者陪酒也行……嘻嘻……”祈忆凌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自制力被酒精完全吞噬,不怕死地把手指放回他的手腕上,提起手掌,食指和中指在他手臂上竖起来,一寸一寸地往上爬,很快到了他光滑的下巴,“真不公平啊……怎么你皮肤好像比我好很多的样子……美人儿,来,给大爷笑一个——”
“祈、忆、凌。”苍阳没生气,只是一个个字仿佛是从字典里自动走出来的,标准,毫无瑕疵,可是不带灵气,“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哎,一不小心就把初吻弄丢了……”祈忆凌恍若未闻,食指停驻在他单薄的唇瓣上,轻轻轻轻地摩挲,慢慢转为搓揉,“多好看的唇形啊……局部非常突出,可是整体不够和谐……”
苍阳猛地别过头,有束灯光乍然从他耳畔打进倾倒的空杯子里,留下了个只勾勒了轮廓的影子。
祈忆凌对苍阳急速变换的神色和呼吸频率恍然未觉,开始像没牙的婴儿一样,一点点吮吸杯中并不存在的液体。
“咳!咳!……”
苍阳本来还在入定状,那瘆人的诡异声响却变成了咳嗽声。他猛地回过头来,黑镜框后的眉毛挑得老高。发现祈忆凌居然被吸进去的气体呛得满脸通红不说,还喷了自己满手臂的唾沫时,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抚起了祈忆凌的背。
祈忆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挣扎中把桌面上的杯子扫了出去。一直密切留意本桌动静的店员一副捉到把柄的表情闻风而来,苍阳干脆结了帐,把祈忆凌拎回了街上。
祈忆凌几乎是被他单手夹在手臂里,立时觉得天旋地转。表明心迹外加抗议良久,终于得以双脚着地。
夜晚恰到好处的风寂寂扫来,祈忆凌在宽松的外套里抖抖索索,看着苍阳裸/露在外的手臂,又情不自禁地头皮发麻。须臾,苍阳忽然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祈忆凌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跑着。在店里撒泼时好像不小心弄伤了手,祈忆凌的右臂在身侧晃晃荡荡的,只觉得每前进一步,残留在内的玻璃渣都像在全力地绞杀她的血肉。